转眼到了农历九月初一,杜加林本想着最多也就照顾他三天,没想到竟拖了半个月。他时不时便问是否给她添麻烦了,她当然不好说麻烦,于是日子便一天拖一天。傅少爷因为报道日本厂子的事被日本人伤了,经过大小报纸渲染报道,竟被捧成了民族英雄。日本领事馆还专门派人来探望他,以表歉意,她照他的意思把人给挡在了门外。期间,除了亲友来看望他,甚至还有大中小学的代表来给他献花。他懒得应酬,便合拢上眼装睡,留她去敷衍,她煎熬了几天,到后来索性挂个牌子直接谢客了。
来得频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商行的秘书,另一个便是顾小姐。每当顾小姐来的时候,她便找个事由出去,等估摸着差不多走了,她再回来。
杜加林没想到这天回去的时候顾小姐还在,傅与乔这时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他穿着病号服背着身站在落地窗前。
顾小姐最先发现了她,叫了声嫂子,傅少爷良久才转过身来,转过身子背着手,冲着他太太说道,“你这只鸡毛掸子颜色倒热闹。”顾小姐顺着他的话看过去,杜加林手里拿着只鸡毛掸子,共十来个颜色,翠绿、紫红、蓝灰、银灰、朱红、明黄、银白、青灰、黑白夹杂,色彩十分丰富且有层次,可以算得上一件艺术品了。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掸子呢。”顾小姐不由得感叹道。
这只掸子是杜加林刚才在印度人的店里买的,讨价还价后最终花了五块钱,见有人欣赏,她忍不住炫耀道:“这是用白腹锦鸡的羽毛做的,公鸡的毛。”说完又忍不住发一通议论,“禽类里,总是雄的比雌的漂亮些,公鸡比母鸡好看,雄孔雀比雌孔雀风骚,不光长相,就连唱歌也是雄的善唱,夜莺里只有雄的才会唱,打鸣的也只有公鸡。这和人类倒两样。我敢说,雌鸟在鸟里的地位,远高于现在女性在家庭的地位。女为悦己者容,到了鸟类里,却是雄鸟要用声色来取悦雌鸟了。”
顾小姐听完说道,“这倒有趣,几乎可以做一篇文章了。不过我认为正常的夫妻关系,最重要的是彼此尊重,而不是一方上赶着取悦另一方。”
杜加林对此表示同意,“你说得十分在理。”
送走顾小姐,杜加林把鸡毛掸子插到玻璃瓶里,“你怎么又抽烟了,医生不是不让人抽烟么?”
他刚才背着手,手里一定拿着烟。
“嗯?”
“别装了,我敢保证你现在的手指缝里都是烟草味。”说着,她扔给他一盒威利糖,“报上说,吃上三礼拜,你看到烟就会吐。”
他接过糖塞在口袋里,准备趁她不备一会儿扔了,“怎么她一来,你就要走?”
“我不是给你们留一些空间嘛。”说完她意识到话有不妥,好像她在吃醋似的,她现下实在没有那番意思。
他并没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问道,“你店里生意还好吧。”
“还好还好。”
她昨天去了一趟店里,这半个月她只去过几次。裴玉玲一周前从苏州散心回来了,杜加林本想让她管账或者直接挂个名,没想到她却一心要做学徒。看到曾经的名花穿着蓝布大褂在操作台熨烫衣服,她不由得很是感慨。店里的生意比她一直在的时候还要更好些。这一方面让她欣慰,另一方面也不免失落,好像有她没她都一样。唯一让她值得骄傲的是,在她的照顾下,他住院的这些天,非但没瘦,可能还胖了一两斤。
“你之前不说要还钱么?钱不用还了,你换算成店铺抵用券给我就行。一张券按一百的面额,你看怎样?”
“好。”她一直想着把钱还给他,没想到他却主动提了出来,心里的一块石头不禁落了地。
他看着果篮,从里面拣了一个苹果递给她,“我想吃苹果了。”
她便拿着小刀给他削,“直接吃还是插牙签?”
他从她手里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这些天多亏了你。”
在医院的这些天,她发现他也不是事事都伶俐,削个苹果皮能把一半苹果都削了去,吃鱼差点被鱼刺卡住,这让她生出一种错觉,没了她他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她油然生发出一股做能干姐姐的成就感。傅少爷逐渐发现他夫人更喜欢他笨一些,他也乐得如此,到后来吃鱼索性连鱼刺都让她挑了。
在医院住了将近二十天,傅少爷终于可以出院了。他告诉他太太,日本人因为之前的事情现在还在抓他的把柄,为了国家大义考虑,他暂时还不能同她离婚,希望她能委屈一下。他话说到这份上,她再不好拒绝。这些天,他对她倒没什么反常举动,她要一味地坚持,倒显得她很自恋了。
傅少爷出院,最高兴的要数他父亲的几位姨娘。他不在的日子里,这几位姨娘吃饭的时候连露出个笑模样都要受傅行长的冷眼,最委屈的便是四姨娘,她因为手里的镯子塞不进手帕受了傅行长十多天的冷落。儿子生了病四姨娘一点都没瘦,竟然还胖了,傅行长对此很气愤。四姨娘觉得她家老爷简直无法理喻,她又不是傅少爷亲娘,哪里轮得到她伤心,要真伤心得如丧考妣,傅行长才应该担心,但傅行长全然不顾此种客观规律。当然,尽管受了十多天的冷遇,四姨娘还是一如既往的丰腴。
儿子没瘦,儿媳倒瘦了,傅行长想,多亏了儿媳照顾得好。他愈发得意自己选儿媳的眼光,当初顾老头要把家里的五丫头塞给他儿子,幸亏他果断地拒绝了。后来这老头贼心不死,竟然把六丫头送到英国妄图瓦解他的良苦良心,他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儿子回来,老子自然是极高兴的。但为了显示自己作为严父的尊严,傅行长特意收敛了自己脸上的笑容,在吃饭之前先把儿子叫到书房里严加教诲了一通。
“离婚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当儿子的懒得解释,便只说了一声好。
“你离顾家的丫头远一点。”
“这个您就不用管了,我有分寸。”
饶是傅少爷再精明,他也猜不透自己父亲和顾伯父到底有何冤仇,见了面没人比他俩更亲热,回过头来他父亲对这位世伯便跟仇人一般。顾六小姐去英国,恰巧学的也是商科,他受了这位伯父的托付,在生活上给予关照之余偶尔也指导一下她的学业。虽然傅少爷足够自信,但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人记录在本子上奉为圭臬,也足够他震惊,因此他对顾小姐也就不同于常人。
后来关于他俩的谣言甚嚣尘上,他也曾想过与她疏远一些,不料倒是顾小姐先开了口,你不会因为流言就与我划清界限吧。人家一个女孩子都不在乎,他一个男人要畏于人言,倒显得没有气量了,便一切如常。后来他要办报纸,第一想到的便是她。
如果顾小姐是个男的,他照旧如此待她。
“我在你这个年纪,你都四岁了……”
听完这个开头,傅少爷便知道他父亲接下来的话了,没等他说完,便说道,“我会努力的,你放心罢。”
吃饭的时候,四姨娘最为热情,她不住地往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和儿媳碟子里布菜,以感激他们让自己脱离了苦海,“这火腿不错,你们尝一尝。”
傅与乔很是自然地给他太太盛了一碗汤,后者接过碗说了句谢谢。看在傅行长眼里,这是一幅夫妻和谐的画面,他想自己的话儿子还是肯听的,在儿子心里,他还是很有地位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杜加林觉得她又回到了他还没喝补汤之前的样子,当然还是有点儿不一样的。
从农历九月开始,店里陆续来了外国人做衣服,她们手里有券,杜加林一看便知道都是傅少爷派送出去的。比外国人来店里做衣服更让她惊奇的是,他竟然来支持她的生意。有一天她看了沪报的法语版,才知道法国领事的夫人来过她的店里做衣服。
过了些天,沪上便有报纸写国货引发外国人追捧,中华文化受到了世界的认可云云,援引的例子便是她家的服装店,消息转引自法国的一家报纸,配图就是一个法国大妞穿着旗袍。
她觉得纳闷,就算有几个外国人穿了她的衣服,也不会吸引国外报纸来报道,势必是有人为了炒作,花钱在国外登了广告,然后绕了一圈再在国内报纸上写一遍。这好比是她以前写作文,非要把自己的话杜撰成是某某斯基说的,以增强权威性,证明这虚无的影响力。可是除了她自己,谁会如此好心?
这则广告登出后的第三天晚上,傅与乔貌似无意地问她,“最近生意还好吧?”
她试探性地问道,“广告是你登的?”
他不置可否,越证明了她的猜测。
“是不是夸张了些?”
“推广国货的同时,也有益于国民的自信心,未尝不是件好事。”
杜加林心里暗自感叹了一声,也只有傅少爷能把出口转内销的炒作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了。不过他这样帮她,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越是国货越需要到国外镀金。杜加林愈发感到这是一个真理。这则广告登出后,客人果然比以往增加了不少,她于是又雇了一个裁缝和招待员。这样下去,她的店便显得小了。
她只等着风头过去离婚,一切便从头开始了,陆小姐的到来让她意识到事情并没她想象得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