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加林坐在靠窗的书桌前,今天是八月初十,半个月亮悬在空中,她赤着脚尖踩在地板上,身上穿着件竹布袍子,料子一尺不到一角,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得时刻提醒着自己,桌上的茶是二分的高末儿,茶叶渣儿。她一方面嫌日子艰难,一方面又不愿自己过得太舒服。她太舒服就仿佛占了原主的便宜。她也觉得自己矫情,钱是一样花,这般乔张做致给谁看呢。可没办法,她不这样更难过。
能力有限的人切忌有太多的负疚感,否则误人误己。她把这个作为现下的座右铭,却总是迈不过那个槛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这样的人永远做不了大事。
五姨娘说傅家同警局的局长有交情,他们不干活儿恐怕不是尸位素餐,而是故意为之了。杜加林一方面觉得傅与乔不会这样小人,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往那方面想。门外有敲门声,她洗完澡不久,头发还是散的,见有人来,忙把头发随便盘起来,拿了铅笔当钗子把头发束好,趿了拖鞋去开门。
“有事儿么?”她倚在门框,准备在门口把事情交接完毕。
谁料他不理她,径直走了进来,边走边脱衣服,西装、马甲稳准狠地扔到了她的手里,他的动作太过一气呵成,以至于把她看愣了,等她缓过神来,傅少爷已经瘫在沙发里了,他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敲着沙发扶手,另一只手去松自己的领带。
他皱着眉,半闭着眼,睫毛垂下来,懒洋洋地说道:“去,给我倒杯茶。”他此刻撕下了白天温文的面具,像个大爷一样地命令她。
杜加林想,他大概是喝了酒,她懒得同他计较,披了件衣服准备下楼去给他弄牛奶,“这会儿喝茶,还睡不睡觉了?还是喝牛奶吧。”屋里有电铃,随时可以让人把牛奶送上来,但她还是无产阶级的本色,喜欢亲力亲为。
就在她披好衣服准备下楼的时候,她的一只手被他给拉住了,盘在头上的铅笔应声落在地上,头发即刻便都散了,傅与乔的手覆在她的头发上,凑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句:“今天的月亮比昨天圆了一些。”
这不是废话么?快到十五了,月亮自然一日比一日圆。他说话的时候,热风吹到她的头发上,明明是刚洗的头发,却还是痒,止不住的痒。
“你醉了吧?”说无用的废话,做乱七八糟的事情,可不是醉了么?她试图去掰他的手,没成想却被他一把拉着转了一个圈,她的后背抵在沙发的边缘,脸正对着那轮月亮,他扳正了她的脸,她觉得他的睫毛很长,鼻子也很挺,直到他的嘴要落在她的脸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用手使劲地去推他。
她的推拒在傅少爷看来完全是欲拒还迎。他握住了她的手腕,防着她去动。
杜加林双手被制住,嘴又说不出话,他嘴里一股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可能还加了冰。可这冰却不能起到降温的目的,她仿佛置身于75度的酒精中,从脚趾到头皮都仿佛要烧着了,但脑子毕竟是清醒的。她一咬牙,一狠心,准备用腿去踢他的关键部位,让他也清醒一下。
就在她快要得脚的时候,杜加林一把被甩到了地毯上,她清楚地听到了一声脆响,那是她骨头发出的声音。
傅少爷这行为完全是下意识的,他练过空手道,有着强烈的防范意识,身体先于精神而行动,在他觉得自己身体受到威胁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把对手给甩出去。
杜加林手拄着地毯,试图爬起来,可身体到底不受意志的摆布,她忍着痛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不都是你期望的么?”傅少爷看她吃痛的样子,“你没事吧。”
“我期望的?”她怒极反笑,可笑声还没出来,不由得痛得吸了一口气。他在说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有强烈的自省意识,便顺着他说话的方向去检讨自己。这傅少爷也太好强了吧,就因为她间接地散布过他不行的言论,他就要马上证明给她看,即使他根本就不需要,可能还很反感。傅与乔凡事力争上游她是知道的,可他这么争强好胜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傅与乔走近她,伸出一只手,她并不递过去。
“你走吧。”她愿赌服输,自愧不如,人之所以成功是有理由的,她不能成功也是有理由的,怨天尤人不如怨自己。
“我走了,连电铃都没人给你按。你没必要在我面前做出这种样子。”
他索性把她抱到了床上。
傅少爷十五岁那年,那个有着深眼窝绿眼睛的普鲁士女人告诉他,和男人不同,一个女人以退让来证明她的魅力和标榜她的无辜,尽管事情全是她们招惹的。那时候他对女人不感兴趣也不想了解,至于给他普及知识的德国女画家,他把她当作母亲一般的存在。在他眼里,母亲和女人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尽管后者囊括了前者。那是很久远的事了,记忆是无法埋葬的,往事如一条狂妄的老狗,你以为你躲得够远了,可一回望,它还在那里狂吠。
傅少爷看着他的太太,眼下一副拒他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对她没兴趣的时候,她时刻去招惹她;等他稍微对她有了点兴趣,她又总是说不。傅少爷想,那句描述女人的话大抵是没错的。
他懒得应付她的曲折心思,可毕竟是他把她给摔的,无论怎样,这么对一个女人,都是说不过去的,摔了她又抛下她也绝对不是绅士所为。
杜加林由于太痛发出呻吟声。
“你是故意的吧。”
她于是忍住不叫,身体的痛是一方面,她陷入了一股自怨自艾的情绪。她以前总是把自己的软弱和无力归结到毕竟是书生上去,可即使是书生,也有文天祥那样的,况且,她的学问比周老先生差得多,也好意思用人家的话标榜自己。这样想着,她不争气地留了一滴眼泪,她装作要擦汗的样子,“都九月了,怎么还这样热?”
“你未免也太weak了吧。”
“你说得对。”他一语双关,既嘲笑她身体虚弱,一摔就倒;又讽刺她精神软弱,这点儿破事儿也流眼泪。杜加林想,他说得对,她从不敢单刀直入,遇事只想着迂回,九曲十八弯之后总是偏离了目标。她要想离婚,就应该旗帜鲜明地表明态度,而不是他反对她就后退一步,这实在太软弱了。
“你以后也该锻炼锻炼身体了。”
“您说得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虚弱意志就不免软弱,此时她提离婚,不仅不决绝,反而会显得像撒娇。一个意志坚定的人非得有健康的身体支持不可。说完她又补充道,“你可以走了。”
“你真的疼?”
杜加林咬着牙说:“我一点儿都不疼。”
她哪里像不疼的样子?傅与乔想,他这位夫人的话以后一律往相反的方向去理解就可以了。她让他走,其实是让他留下;她说不疼,当然是疼。他让人专门去请了骨科大夫:“不行的话,明天去拍x线片。”他给她披了衣服,等着大夫到。
她实在可怜,也有一份他的责任,可他实在找不着话来安慰她。他从书房拿了文件来看,又给她取了八卦小报让他看。他坐在沙发上,她倚在床上,两厢无事。
大夫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两人看上去都是衣冠齐整要出门的样子。傅少爷脱下的马甲和西装又妥帖地穿在了他的身上,领带也打得很漂亮。她头发梳得很整齐,发网好好地罩在头发上,插着钗子。
两人统一了说辞,说是杜加林进屋的时候没开灯不小心摔的。
大夫这种事见得多了,对他们的说辞并不感到奇怪。大夫隔着衣料给她正了骨,开了外敷的药油和药膏,建议她卧床休息,千万不要再有剧烈的运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传遍傅公馆自然费不了什么功夫。杜二小姐虽然和她关系算不上多好,但毕竟是血缘至亲,又同住同一个屋檐下,也去到她的卧室表示关心,“姊姊,难为你现在还用这张床。”
杜加林只能苦笑,她这脆弱的身子骨躺在这张同样脆弱的床上,也不知道谁更受折磨。一百年前造这张床的木匠一定是偷工减料了,卯榫结构不应该很结实嘛。
杜二小姐走后,杜加林叮嘱小翠五姨娘来了就说自己在休息,可还没等她嘱咐完,这位姨娘就风风火火地来了。有人关心她总是好的,她理应心存感激,但一想到她即将出口的话
五姨娘扯了张方凳坐在床头。
“听说是半夜把大夫叫来的?”
“没那么晚。”
“你这药也太见效了吧。”
沉默。
“不过,虽然你们年轻,也不能总这么折腾”
只能沉默。
“你不能什么都由着他,你这三天两头的受伤,我都为你心疼,总得让他顾忌些。”
五姨娘虽然说得和事实满拧,但她有一点儿说得对,她再这么下去,可能等不到沉船遇难,这身体就报废了。
五姨娘摸了摸床,“不过,你这床也太脆弱了些吧。”
杜加林仰头看着天花板,她不知道昨晚真实发生的事更丢人,而是五姨娘想象的更丢人些。
为了她的脸面,这个家她也不能再长久地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