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罩子里的掐丝珐琅彩座钟当当地响了起来,金色的细长指针指向了xii。
杜加林心不在焉地吃着苹果,她并不想和他的社交圈扯上关系,那样脱身会更加麻烦。沉默了良久,她说道:“念之,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腔调像极了杜二小姐。她没勇气看向他,只钉着他的翡翠袖口,“我想我现在不得不承认,你是不爱我的并且永远不可能爱我。”
“嗯?”
她把自己酝酿了许久的词儿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我想了许久,这桩婚姻对你实在算不得公平,束缚了你的自由,让你丧失了无限可能,又没能给你爱情。现下我希望能让你获得自由。”她几乎要被自己感动了,这个理由实在很无私。
“还有呢?”
还有?杜加林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不要因为对我失望,就对爱情失望,总会有一个你爱的人出现。那时候,你便知道我不过是你人生路上的一个小插曲。我虽然会很遗憾,但还是会为你感到高兴。”
正在她沉浸在自己酝酿的情绪中时,傅少爷递给她一杯牛奶,“你的心意我很感动。下个礼拜六,我有朋友要举行婚礼,需要携眷参加,那天你不要安排别的事情了。”
杜加林猛地擡头看向他,他一副很平和的样子,仿佛刚才她跟他说的是一堆无用的片汤话儿。傅与乔拍了一下她的肩,“早点去休息吧。”说完他便走向了楼梯,留杜加林一个人在那儿凌乱,难道是自己说得太委婉了么?她一口气喝了半杯牛奶,牛奶已经凉掉了。
第二天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裴小姐的消息,吃早饭的时候,杜加林貌似无意地说道:“二妹,你们最近在排什么剧啊?”杜二小姐一入学,便成了学校剧社风头正劲的人物。
“玩偶之家,一个女性最终觉醒决定脱离丈夫控制的剧。”说完她看向杜加林,“姊姊什么时候关心起这种事来了?”
“最终觉醒决心脱离丈夫的控制”杜加林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立意很好。”
“在我们国家,有这种觉醒的女性还很少,大部分女人还沉浸在丈夫爱她的假象了。那爱不过是一个对小玩意儿的爱,跟爱小猫小狗没什么差别。真正的爱是平等的,必须彼此尊重,而不是让丈夫独断妻子的一切。”杜二小姐不光有演戏的才华,在演讲上也颇有天赋。
“这个故事当然是很好的,不过毕竟离我们远了一些。要想让人们身有所感,最好还是身边的事。”说着她看向傅与乔,他正在斯斯文文地吃着煎蛋,好像说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她喝了一口牛奶继续说道:“二妹,你有看最近的报纸么?裴玉玲小姐的故事改编成话剧,或许更有可看性呢。”
“左不过是一个烟花女子的故事,倒是有看头,可这和我们女子自立的风气相悖。我们排剧,第一是思想性,第二是社会影响,第三才是故事性。中国不缺杜十娘,也不缺董小宛,缺的是秋瑾。”
杜加林怕二小姐的演讲继续下去,急忙插话道,“如果裴小姐准备与这个行业划清界限了。”
“那确实还算有现实意义,不过这有根据吗?”
“今天大概会发一个声明。如果你们肯排这剧的话,我愿意赞助你们剧里要用到的一切服装。”
“那我得跟他们商量商量。”
舜华服装店外放了一副巨大的广告照,上面裴小姐穿着竞选当天的服装微笑,那照片早就拍好了,杜加林一早来了就挂上了。这天下午,她正坐在办公间里盘算着未来的发展,她现下有五千块的款子,因着裴小姐引来了不少客流,生意已经排到了下个月,当然客源还是以风尘女子和姨太太为主,那些名媛小姐为了矜持,暂时是不会来这个女支女做模特的店里的。
正在她思考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听到声音,她急忙往外看去,却看见一伙儿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正在砸她的店,那伙人膀大腰圆,跟他们一比,店里的小伙子也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姑娘,尖叫的是一个女客。杜加林第一反应就是用桌子把门堵住,然后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她本来是打算在屋里等到警察来的,可当她听到tony的尖叫时还是没耐住性子冲了出去,她很快就为她的冲动付出了代价。
再醒来的时候,杜加林已经躺在医院里了,这次被砸的依然是头。
她头上缠着纱布绷带,tony看见她醒来一脸兴奋,“你终于醒了。”
杜加林看见完好无损的tony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愤怒,“你既然一点儿事都没有,那你喊什么!”
“我看见他们把那块巴洛克地毯糟蹋了,一时心疼了就叫出来了。不过经理你为了我挺身而出我还是很感动的。”说完tony拿着手帕擦起眼睛来。
杜加林欲哭无泪,只得问道,“他们被抓住了吗?”
“他们一看见你倒了,就都跑了。不过已经报警了,相信他们很快会被抓住的。”
杜加林觉得自己所谓的挺身而出非但没有必要,相反还很愚蠢。那伙人明显只是为了砸店,而不是为了伤人,她偏偏冲上去让人打了。虽然为首的那胖子挨了她一棍加两脚,但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伤到住院的只有她。
她自认没有仇家,傅少奶奶更是个良民,除了受刺激落选的薛小姐,想来也不会有别人了。
“那些半成品的衣服还好吧。”
“白师傅他们在收拾,幸运的是操作间没被砸,衣服还在。”
“几点了?”
“七点了,您已经晕了三个钟点了。”tony看了看自己的怀表。
她现在还没有回家,傅家恐怕会派人来找她。
她挣扎着要起身,不料头却隐隐作痛。
“医生说了,您得卧床休息。您不用着急,我已经通知您先生了。”
“你怎么知道他的电话?”通知了?还通知她的先生?
“电话局的人可以直接查到傅先生商行的电话,我表姐在那儿做事。”
“你怎么知道”傅与乔只来过店里一次,她并没向tony介绍过他的具体身份。
“医生跟我说的。”tony没等她说完就回答道。
她来民国第一天住的就是这间病房,那个法国医生能认出她并不奇怪。不过tony第一反应不应该是给傅家打电话吗?怎么就单单打给他呢?
“那你回去吧。”
“我怎么能留下您一个人呢?”
“您赶快留下我一个人吧。”她现下一点儿也不像看到他,这个叫声像仓鼠一样的男人。
“您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她本来想说她什么都不想吃的,可是话到嘴边,她脑子里冒出了一溜儿她想吃的东西,她以前生病的时候,她奶奶总会买给她吃的,“我想吃糖葫芦,我要一串山楂的,一串荸荠的,一串小番茄的,一串山药的,一串葡萄的,一定要多浇糖稀。”人生病时不免脆弱,她想到这些吃的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来这儿两个月了,还没吃过一串糖葫芦。
tony以为她是头疼疼得落了泪,觉得很对不起她,便说:“您别着急,我马上去买。”
杜加林在等糖葫芦的时候,等来了傅与乔,他不酸也不甜,更没有嚼在嘴里嘎嘣脆的感觉,所以她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欣慰。
“你来了。”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他把混合着几种蕨类植物的马蹄莲插在花瓶里,然后坐在她旁边,“好点儿了么?”
她继续扯出一个笑,“好多了。”谁家妻子突然住院了,做丈夫的第一次来还要买花?也太形式主义了。不过也对,他们的婚姻向来是形式大于内容的。不,是只有形式,而无内容。
“你吃饭了吗?”杜加林没话找话。
傅与乔对她的问话明显感到诧异,她这个时候竟然关心他吃没吃饭。
“你这情况,医生说了,最好住院。我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一会儿小翠就会来,我让厨子给你炖了甲鱼汤。”
“辛苦了,给你添麻烦了。”她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尤其是不愿意给他添麻烦。她看向门口继续说道,“念之,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就在这时,tony进来了,他手里拿着好几串糖葫芦,上海不比北方,街上卖糖葫芦的并不多,何况已经晚上了。
“没有荸荠和山药的,山楂、葡萄和番茄的我各买了两串。”说完他像刚发现傅与乔这个人似的,“您来了。”傅少爷与他点头示意。
杜加林想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好,谢谢。”她把葡萄和番茄的糖葫芦给了tony作为对他的感谢,然后与他告了别。
tony识趣地走了,并且轻轻地带好了门。
“你吃吗?”她只是单纯地同傅少爷客套一下。
没料到他从她手里拿过一串山楂的,“谢了。”
杜加林嚼了一口山楂,这个山楂没去核儿,与她理想中的糖葫芦很有差距,她嘟囔道,“还是北京的糖葫芦好吃。”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