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七月二十八,这天下午,杜加林夹着一叠报纸和传单快步走进了五姨娘的套间。
她从桌上抽了面巾纸擦了擦手,又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枣糕,一边吃一边拿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
“你怎么跟好几天没吃饭似的?”五姨娘拍了拍她的背,怕她呛着。
杜加林仰着头咽了一口茶水,“有个赚钱的机会你要不要?”
“赚钱?你这服装店赚钱了,按你原先说的给我一成就行,我不多要。”五姨娘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她一开始去店里还新鲜,可去了两天就觉得烦了。她当初出了三百块钱,乐得做个股东拿拿分成,赚了钱当然好,就算不赚她也不在意。
“我说的跟那两码事。这个可比开服装店赚多了。你知道黑市上把这次花国大选的决选赌注炒到什么价码了吗,除了那位薛小姐,都是五倍以上的赔付。”杜加林比了个五的手势。
“钱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赚。你看报纸上这架势,是非那位薛黛玉夺魁不可了,下她的注,固然赚不到多少钱,可是稳赚;买别人,就是赔钱了。你别不爱听,我跟你说,你那位裴小姐可能性实在不大。”说完她又接着说,“裴小姐的双眼皮真是按摩变的?”
花国大选的消息铺遍了报纸,五姨娘也或多或少地看了些消息。相比投注赚钱的事,她对双眼皮更感兴趣些。
“大家更喜欢这个说法。”杜加林让裴小姐写了份单眼皮变双眼皮指南登在了报上,用来对抗那份对裴小姐整容的控诉。因为是找外国大夫割的,现下那大夫已经回了美利坚,所以这是一桩悬案。有怀疑的,也有不少人信的。据裴小姐自己说,那种按摩法子当天确实能从单眼皮变成双眼皮,不过第二天就变回去了,报上没登永久,也算不得骗人。
“我说呢,要真能变,要那些整容的大夫干什么?”说完她瞧了瞧杜加林,“不过,这裴小姐的双眼皮委实做得不错。我觉得吧,你要不要也去整一整,你眼睛不算小,睫毛也长,可单眼皮总是缺乏了味道。”
杜加林赶忙打断了她这个提议,“我去整形的事先不忙。”她拿了一个传单出来,“你看一下。”
传单上是薛小姐的小像,相片下面写着新神州的黄老板准备在薛黛玉当选魁首后将她娶进家门,这次大选就是为了博佳人一笑。
五姨娘看了一眼道:“黄老板可是出了名的惧内,有黄太太这尊佛在,他真敢这么做?”
“许是薛小姐的太太魅力太大,增加了黄老板的勇气呢?”
“你跟我说实话,这传单是不是你散布出去的?”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黄夫人看了怎么想。”
“你可太坏了。”
黄老板和薛黛玉暗通款曲,但也仅止于此,他要纳妾的事纯属杜加林的杜撰,正经报纸自然不肯登黄老板的花边轶事,花报又都和黄老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她只能印了传单找人散布出去,她不确信这些传单能被黄太太看到,只能找五姨娘帮忙。
“我也是没办法,你知道我投了多少钱进去,要是不成,可都打了水漂了。”
“你到底投了多少钱?”
“全部。”她去黑市拿一千块钱投了注,那是她全部的现款。
傅与乔说到做到,并不唬她,现下已经把她的款子都冻结了。他把她的钱给停了,一方面是为了震慑她,也是防止她去买票。黑市上的当天门票已经炒到了一百块一张,不过就算他不冻结她的钱,她也不会大方到去买选票。一共八百个席位,新世界只对外出售四百张,就算都买了也未见得百分百的赢。如果买票的事被爆出来,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她只能走险招,让黄老板家后院起火。
五姨娘当然没想到她只有一千块钱,以为她至少投了五位数进去,便说,“你也太孤注一掷了吧。你跟我不同,你们家少爷看来是个新青年,奉行一夫一妻制,你只要生个孩子下来,地位就稳固了,何必整这些东西?”
“事已至此,也没后悔药可吃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杜加林钉着五姨娘,样子看起来颇为可怜。
五姨娘心软,自然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得按照她说的拨通了黄府的电话,寒暄几句后便切入了正题。
“黄太太,我可被你们一家三口坑苦了。”
五姨娘假装受害人,说她买了裴小姐的注,今天看了消息才知道花魁早已内定。
“一家三口?你在说什么?”
在黄太太的逼问之下,五姨娘迫不得已地把传单上的内容又吞吐着说了一遍。
黄太太按捺着怒意中挂断了电话,五姨娘深吸了一口气,“黄老板可要倒霉了。”
杜加林连忙道了谢,“你要不要也投一点进去?”
五姨娘拿出了一百块的私房,“给你,投这些好了。”
“赚了钱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小杜夹着一叠报纸又出了门。
“赚不了钱你可得把本钱给我!”
世界报刊登了对花国大选的批评,批评者认为如此渲染这一事件不利于女子独立的社会风气,要求为社会影响计应予停办,这一观点在一众花报中堪称清流,文章末署名是伊丽莎白。
在这篇批评之后,报纸把陆小姐作为独立女性给了半个版面的介绍,密斯陆虽出身豪门,却依然自食其力,所设计的服装受到了各界人士的喜爱,真乃独立女性的代表。
杜加林断定,这伊丽莎白便是她所认识的陆小姐。虽然密斯陆关于大选的批评说得不无道理,但她不知为何却觉得相当刺眼。裴小姐作为服装店模特的消息,想必陆小姐早就看到了。她也愿意把陆小姐想得高尚些,但她很难不认为这是密斯陆故意针对她的。
不过这也算提了一个醒,她不得不承认,陆小姐的这派观点也是很有市场的。裴小姐这次大选不管成不成,都势必不能重操旧业了,不过娜拉走后怎样这是一个问题。
在新女性看来,娜拉当然是要出走的,一个新女性怎么能成为别人的玩偶,像娜拉那样成为丈夫的玩偶已经够不能容忍了,至于成为众多男人的玩偶则堪比犯罪了。而娜拉出走之后怎样,那并不是她们考虑的问题。不过相比底层,裴小姐这样的行业翘楚这样的境况还是要很多的。
“我不干这行还能做什么?”裴小姐喷吐了一口烟,她每次见杜加林的时候都要吸烟,且频率越来越大,几乎每十分钟就要抽一支。“难道去嫁人?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这样,是男人们来巴着我,可我要嫁了出去,就是我上赶着伺候别人了。”
“或许可以到社会上做事。以裴小姐的才能,未必不会取得相当的成就。”
“做什么事?其他职业就比我们高尚么?”裴玉玲看向她,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烟扬了扬,“做烟的就高尚么?开面粉厂的高尚么?还是您这开服装店的高尚?你们赚的钱里就全是干净的么?不都有我们这些人贡献的么。都是服务社会,杜小姐,你用不着看不起我,你就能保证你未来的丈夫不去长三堂子么?”
她未来的丈夫她倒不知道,起码她现在这位名义上的丈夫是绝对不会去的。
“裴小姐,我没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的是你自己。你年纪还轻,未来还有数不清的花团锦簇等着你呢,你又何必总是纠缠于过去?”如果她真的有这么看得开,那天怎么会那么歇斯底里。她们历史系,至少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是因为分数所限来的,可几乎所有人都对外说她们学历史是因为本身的兴趣。每天校内bbs上都是各种吐槽,但隔壁骂他们一句就要反骂回去。
很多人维护群体只不过为了维护个人的尊严。裴小姐看上去不在乎,可实际上比谁都在乎。她这刺人的自傲不过是为了掩饰她的自卑。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办法回头了。”裴小姐将烟掐灭在烟缸里,与其说她是被诱骗了,不如说她是给诱惑了。早在没来上海的时候,她就贪恋这个城市的五彩缤纷了。她在讲述自己这个故事时美化了自己,实话不光没法对别人讲,就连自己也是没法面对的。到现在,她只能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有时候,可能只是你不愿回头而已。画家也可能改行去当作家,您也不必执着于这样一件事。”杜加林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哪有那么简单?杜小姐,不是所有人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这是在说杜加林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杜加林无意反驳她,“裴小姐如果不嫌店面小的话,或许可以考虑在我们店入个股,出钱出人我们都欢迎。”
“可我能做什么呢?”
“裴小姐本身就是一个活的广告牌,倒不仅仅是为几件衣服,您对社会也是一个榜样,一个女子即使出于自愿或非自愿的目的进入了风尘行业,她今后也可以有别的选择。”杜加林一贯是反感拔高的,她此时一半是出于真心一半是为了安慰裴小姐,“您如果能在大选后急流勇退,也让这场以娱乐为目的的大选有了点儿正面意义。”
见裴小姐不说话,杜加林继续说道,“无论如何这是您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提一个建议。”
八月初一的大选定在晚上七点,杜加林忍着肉疼从黑市花一百块钱买了张票,准备晚上去看。这天下午四点的时候,傅少爷给她来了电话,让她晚上务必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