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黎离婚后就换回了原来的香水,和欧阳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得不迁就她的品味。欧阳的品味一贯不错,可香水却总是街香款,她自己偶尔用也就罢了,还非要强迫他一直用。当然欧阳的强迫并不是他发妻孙二娘似的强迫,有些女人是擅长以退为进的,欧阳是个中好手,他无法拒绝她。
那种五星酒店沐浴露的同款香水是否大众倒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适合他的年纪,那是属于二十岁的年轻人的。他一个已经熟透的老橘子整天带着青橘味招摇过市,实在不太符合身份。虽然那香水味很淡,留香时间也很短,但他总觉得不自在。
有些人和年轻人谈恋爱会重新散发活力,他和欧阳在一起,只会一遍又一遍地认识自己的老,有时还不免为自己的老感到惭愧。这在他同龄的成功人士中是少见的,他并没老到那种地步。
钟汀觉得舅舅身上的檀香味太浓了,否则自己戴着口罩怎么可能还能闻到呢?不过这个味道倒比从前更适合他。
钟教授倒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个小舅子身上的味道还不如医院的来苏水好闻。
钟汀闻了三天来苏水的味道,丁女士在住院的第四天,也就是中秋节那天下午出院了。她妈坚决不肯在医院过节,医生不认为一定要住院,回家调养也可。
路肖维接她母亲出院,她发现,他又换了车。他固然专一,但这专一也是有选择性的,音响功放永远都会改成一个牌子,但车倒是换的。
钟汀计算着自己一定要买辆车,她在网上看了,一辆跑了三万公里的本田还满足她的心理预期,价格上她能负担得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怎么能指望别人时刻当自己的专职司机呢?
回长白苑的路上,路肖维接了一个电话,是她婆婆打来的,让他俩回家过中秋节。
他说岳母病了,恐怕不能回去了。
钟汀虽然没和路老爷子相处过,但基本上摸清了他的脾气,这人想干什么,通常会让老伴代自己发表意见。
她本来还发愁中秋节怎么过,中午晚上怎么分配,现在倒觉得简单,干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我也不知道送点儿什么,我新买了一套景德镇万寿无疆的碗碟,红底的,倒也喜庆,也算不上贵重,你一会儿回家的时候捎过去吧。”
她喜欢素净的瓷器,关于瓷器她所能接受的最繁复的色彩也不过是白底蓝花的青花瓷。不过自从她看了李安的《饮食男女》,便觉得浓重的色彩可能更有家的味道。
钟汀到了家把丁女士安顿在床上,就去寻她那套瓷器。她轻捧着匣子递到他面前,“喏,就这个。”
“你就这么想我走?”
“那再喝杯茶?”
陈渔是在她泡茶的时候来的,他手里捧着一大把荷兰牡丹,来了便管钟汀要玻璃瓶子装花。
他看见路肖维也很热情,“妹夫也来了。”
路肖维本来是坐在那儿喝茶的,中途他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直接拿起外套要往门外走。
“东西还没带呢?”
“不用了。”
一直到晚饭的时间,陈渔也没要走的意思,钟汀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他说有他的份吗。“你少吃点儿就行了。”
她做了蟹粉小笼包,丁女士现下要吃清淡的,她只让母亲吃了一只,剩下的都被陈渔给打扫了。
钟教授看陈渔这饿虎扑食的样子,就觉得这孩子很可怜。他爸妈迁居加拿大,留他自己在国内漂着,三十啷当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院里某大龄男博士,非常在乎女方素颜的样子,陈渔给出注意,让他请女孩儿吃火锅,热气一熏,真面目自然露了出来。不过这招虽然让他看出了女方的真面目,女方也由此看出了他的真目的,于是不欢而散,恶名也传了出去。这位博士为了挽回自己的清誉,直接交待出了幕后黑手。院里女同志们都觉得陈渔这招十分毒辣,对他有意的也不免收了心思。
钟教授本想把自己的二外甥女介绍给陈渔,不过得知这事儿后,也就作罢了。
十五的月亮格外的圆。
路肖维的大姐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全家福,那里面并没他的脸。
她在父母家住了半个月,中途路肖维不在的时候,回家拿了趟衣服,其他的时间一直在长白苑和N大两边跑。除了上班,就是给母亲熬汤熬粥,她觉得父亲的厨艺实在不能满足一个病人的需求。
在她的照顾之下,丁女士又能和她爸挽着手去散步了。
距离产生美,她不过呆了半月,丁女士便开始催她,“是不是该回家了啊?”
她的感冒还是不好,老是低烧,此外没有任何别的症状。
她觉得再拖下去实在影响工作,又害怕有别的并发症,就在网上挂了号,周六那天去检查。
医生认定这是普通感冒,要想好得快,可以去打点滴。
钟汀对此早有预料,来时便在包里塞了本书,以打发吊瓶时的无聊。
她的左手扎着输液管,另一只手去翻书,书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上面她的手写笔记比印刷体还要多。
有一页她折了脚,那一页恩格斯总结:资产阶级间权衡利弊的婚姻,往往变成最为粗鄙的□□——有时是双方的,而以妻子最为通常。妻子和普通女昌女支不同之处,在于她不是像雇佣女工计件出卖劳动那样出租自己的肉体,而是一次永远出卖为奴隶。
那一页她还做了读书笔记,大概是她大一的时候写的:这个结论缺乏温情且有欠全面。从古至今,从中到外,生育抚育幼崽都是婚姻生活的重要内容,这也是妻子同女昌女支的一大区别。
输液的时光总是漫长的,她看着药液一点点滴答着。回过头来想这句话,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无产阶级,她也从未权衡利弊,最重要的是她有离婚的自由。
拔插管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流了血,手上贴着一个创可贴。
钟汀本以为这是平静的一天,她没想到会在医院看到欧阳和路肖维。
或许装作看不见更好些。她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目的主动过去打招呼,她又闻到了那股味道,青橘皮味儿,是欧阳身上的。她怀疑自己并没有感冒,味道这么淡她都能闻得出来。她看向欧阳,今天她穿了一件墨绿色风衣,黑色围巾包裹在她脖子上,风一吹,她前面的发丝便飘了起来,和当年那张照片的感觉倒有几分相像。她叫了声清姐,接下来便不知道说点儿什么。欧阳清是见过大场面的,自然不像她这样沉不住气,亲切地问她哪里不舒服。
毕竟谁舒服了也不会来医院。
“没什么,就是小感冒。”
路肖维只是稍微僵了一下随即就十分自如起来,是种无奈的语气,“你下次能不能别逞强了,病了也装成没事儿似的,看个病也要瞒着我。”
她站在那儿,今天天气不好,天蒙了一大片灰扑扑的云彩,幸亏她穿了一件有口袋的外套,否则她一定不知道把手放在哪儿。她整个手握成一个拳头,指甲都陷在掌心里,不过她的指甲和肉都是平齐的,不管多么使劲儿,也不觉得疼。一点儿都不疼。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可她知道,路肖维脸上种镇定自若的表情,她始终学不来。
钟汀集中全副精力听欧阳说着,“我妈腿骨折了,我当时在国外,幸亏肖维帮忙。”
她本想扯出一个笑容,可一想起路肖维的话,那笑就收了回去,“他都跟我说过了,我本来想趁着自己看病的功夫看一看伯母的,可总不能空着手,想着去附近的花店买束花,没成想就碰上了你俩。”说着她又看了他一眼,“你还说我瞒着你呢,你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这是她最后一次配合他玩这么幼稚的把戏了。她马上就要二十九了,就算玩儿,也应该玩中学生的游戏。
“我已经看过了。现在伯母已经休息了,你就不用去了。”
后来她还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可当路肖维揽着她的肩同欧阳告别的时候,那些话就在她的脑子里飘得无影无踪了。钟汀想,欧阳果然对他旧情难忘。
欧阳人脉那么广,就算她不在国内,就算她要找人帮忙,要是没有别的意思的话,怎么会找到前男友这里来。
路肖维的报复连小学生都不如,完全是幼儿园似的,逞完口舌之快后,人家一旦有事拜托他之后,他连拒绝都不会。
这个傻子。
路肖维提出要送她回家。
“不用了,我开车来的,你有事儿就去忙吧。”
路肖维最终上了她开的车。
“我从未骗过你。”
“我知道,你从来不对我说谎,有时候我甚至好奇,你对别人也是不是这样诚实?”
他不愿意说的事儿就说两个字有事,从不拿别的事儿来搪塞她。
他说对她有点儿意思,就真的有点儿意思,就那么点儿,不多也不少。那点儿意思足够支撑她在签署协议的基础上同他结婚,再多就不会有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大片绿油油的麦田上一丁点儿火星都可能燎原,前几天不是还有人野炊,把半熄灭的烟头扔在地上,就发生了大火灾吗?但在干枯龟裂的土地上,那点儿火很快就熄灭了。
“我还以为你吃醋了。”
“我倒觉得自己是个醋瓮,你时不时就从里面盛一坛去送人。”
她又想起在他家的场景,他不停地给她剥虾,路老爷子一眼又一眼地瞥他。他大姐和姐夫从来不在老爷子面前表示亲热,尽管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只有他,偏喜欢和父亲对着干。
她其实没那么喜欢吃白灼虾。
红灯的时候,他去摸她的头,“倒是没烧。”
他难道以为她是昏了头才同她说这些的吗?
“你抵抗力太差,应该锻炼锻炼。老吃药总不是办法。”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去医院,各种稀奇古怪的缘由,被网球撞到头,被他的鼻子给磕了……
她想起李瓶儿对那个冤家说,你是医奴的药,她一直觉得这句话十分动听。
可她不是医他的药。
人参鹿茸固然是好东西,可人如果上了火,让人去吃这个,只会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