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定在九月三十日,那天是周六,国庆假期的前一天例行要补班。路遇的上班时间是上午十点,不过欧阳九点到采访地点的时候公司员工已经来了不少。
欧阳清结婚后很少见到路肖维,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关系网可以把他俩联系到一起,但奇怪的是,碰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欧阳有时甚至觉得路肖维是在故意躲她。
路遇刚完成B轮融资的时候,正赶上《清谈》做青年企业家的专题,那时真人秀节目还仅仅停留在概念上,《清谈》比现在要火得多,欧阳想帮他一把,让编导联系路肖维,没想到被很干脆地拒绝了,他那时候上节目,是节目擡他,而不是他擡节目,负责联系的编导还吐槽他不识擡举。
风水轮流转。
如今《清谈》的江湖地位还在,那些腕儿们冲着节目品牌和她的面子也还愿意来。坊间评判一个明星火不火,标准之一就是这人上不上她的节目。
但不得不承认,节目确实有点儿江河日下的意思了,之前合作五年的电视台不再续约,只能在到期后改嫁一个二线电视台,播出时间也从黄金档变成了十点档,至于网络独播权是谁的,并没有任何一家视频网站关心。原先的赞助商是汽车和化妆品公司,现在变成了手撕面包的厂家。
当然这对她的经济并没有太大影响,她很早就从电视□□立出来和朋友开了节目制作公司,《清谈》只不过是众多项目里的一个,而且她离婚后很是分了一笔财产。但节目是她打造个人品牌的重头戏,她不能看着它一点点的败落乃至消失,她最终决定改版,周播改季播,力求少而精。不过直播是后来定的,风城直播的老总是她的朋友,两人在饭桌上敲定了合作意向。
直播仅仅作为一种尝试,内容基本不会出现在正式节目里。
不过当她见到路肖维的时候,她有点儿后悔直播了,直播和录播不一样,她所有的情绪都会直接展现给观众,在路肖维面前始终保持冷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
她以为他会同她一样。
可她之前预想的一切都没发生,他对她很客气,非常的客气,客气得好像他俩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故事。她宁可他纠结一点,冷淡一点,就连刻薄她也可以一并笑纳。她从未想过要和路肖维破镜重圆,可当他对待她像一个老友时,她的心还是被刺痛了。她宁愿他恨她,那证明他还记着她,像她一直记着他一样。因爱生恨也是爱的一部分。
欧阳一直以为她对路肖维是很有些影响力的。
她知道,他是一个念旧的人。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在迷恋摄影,他在租来的房子里专门布置了一间暗房,时不时就从外面淘来一台老旧相机,那些相机加起来得有一千岁。他也有偿给人拍照,即使价格不算便宜,找他来的人也络绎不绝,大都是姑娘。后来她委婉地表达了不满,他就放弃了这一块的赚钱路径。
再之后路肖维喜欢上了攒车,在郊区租了一个院儿,按两百块一吨的价格从汽车坟场弄了一堆几十年前的老车开始捣鼓,他想方设法淘来了对应型号的汽车手册,拆拆卸卸,欧阳眼睁睁地看着路肖维把气缸从车里分离了出来,拆下来的气缸有能修的,也有不能修的,能修的被他拉到修理厂里,修好了再拉回来,拆完之后,他又从网上买来了一堆配件开始一点点儿地攒。他最喜欢的一道工序是喷漆,新漆配旧车,有一种奇异的矛盾感。不过毕竟是在国内,那些改装车只能在无人的小路开开,进不得城的。他往往开几次之后,就把车出手了。
欧阳印象最深刻的是一辆林肯老爷车,他花三个月改装的,整个车身被喷成了朱红色,十分漂亮,那辆车最终卖了四十万,路肖维用卖车的钱给她换了一把大提琴。
路肖维最常开的是一辆国产吉普,烧柴油的手动挡,车一经他的手,氙气大灯和车的内饰便换成了德国版。
他把她拉琴的声音灌成CD,在车上放。
路肖维的兴趣太广泛了,但凡他深植一个领域,很难不取得成功,可他偏偏不如此。
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想着赚钱并付诸行动,不过一旦觉得够花了就停止了。而且他赚的大部分钱并不是自己花,而是给她。年轻女孩在爱的人面前往往自尊心强得出奇,他为了顾及她的自尊,送她礼物还要找各种各样的名目。
欧阳回望过去,那段时间大概是她前半生最快乐的日子。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没想过要和他长远地发展下去。路肖维符合她对初恋的一切想象,并且超乎了她的想象,但他并不符合她对丈夫的构想。
她以为自己不会后悔,在她的人生规划里,路肖维注定只能出现一段时间,之后便留在她的记忆里。
她嫁给丁黎,当然是为了钱,她固然欣赏他的风度、他的从容、他的举重若轻,可她知道,中年男人的风度、从容、举重若轻都是要有成功做基底的,没了钱,那些美好品质赖以生存的土壤便会瓦解。她其实一开始是想和丁黎过一辈子的,他足够爱她,足够成功,也足够……老,老到不会发展新的恋情去背叛她。
不过得知丁黎背叛了她时,她没有丝毫的后悔,甚至也不怎么伤心,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倒了一切,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提离婚,这个理由比真正的理由要体面不少。
可当欧阳清看着路肖维对自己笑时,那种悔意不知怎的就侵袭了她。
钟汀坐在历史学院的资料馆里,她这个位置正靠窗户,阳光照进来,她的手机屏幕显得不甚清晰。
屏幕上的路肖维还是早上从家里离开时的装束,浅灰色圆领衬衫外罩了件同色系的亚麻西装,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随意松着,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他脖子上挂着公司工牌,工牌的吊绳是马卡龙蓝。这并不是一个讲究着装的地方,镜头里一个穿紫色冲锋衣的男人从他后面走了过去。
接着整个屏幕里只剩下欧阳和路肖维。
舒苑十点就把直播链接发给了钟汀,她忍着在十一点才打开。虽然眼下的资料室里没什么人,但她产生了一种她也被直播的错觉。其实应该换个地方看,但来不及了。
钟汀一面用铅笔戳太阳穴,一面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欧阳看起来并没被离婚所影响,气色比几个月前在飞机上遇到的那次还要好些。她今天力求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穿着十分简单,白衬衫配细条纹烟管裤,脚上一双芭蕾平底鞋,全身唯一的亮色是耳朵上的红玛瑙耳钉。
弹幕里有眼尖的观众一眼就认出了那耳钉的品牌是梵克雅宝。
她听见路肖维问欧阳,“你要喝点儿什么?”
两人正在路遇的茶水间。
没等回答,路肖维就走到全自动咖啡机前,他把咖啡豆倒在储存舱里,没问她的口味,直接按了键。因为他习惯喝咖啡,茶水间永远有充足的巴西咖啡豆供应。
路肖维双手插兜,看着咖啡机。他本来就高,镜头仰拍更衬得他的腿长惊人。
钟汀想,他这时候一定想来根烟,可现在在直播。
不一会儿咖啡就制好,装在雪白的骨瓷杯里,杯子中间印着公司logo。
镜头还给了logo一个特写。
两人坐在高脚凳上默默地喝咖啡,欧阳低头用汤匙不停地搅拌里面的液体,露出一个细长白皙的脖子。
欧阳打破了寂静,开始问他一些弹幕上的问题,都是调剂气氛的边角料,基本都不会剪到正式节目里。
“大家想让我问你,你手上的表多少钱?”
弹幕里一个劲儿地在刷他的同款表,两百块get路总同款,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我也不知道,我太太买给我的。”
那是一块天美时基本款男表,大减价时价格不到二十美刀,她买了两块。
钟汀捕捉到欧阳的脸色稍微凝固了一秒,但仅仅一秒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钟汀的手机响了,她的耳机插在手机孔里,来电的声音格外的耸动,是陈渔打来的,等她疾走到楼道的时候,铃声已经断了,她又打过去。
“钟汀,我刚给你发微信你看到了吗?东边开了一个滇菜馆子,那里的武定母鸡是骟过的,味道极鲜,我以前只见过骟了的公鸡,你知道这母鸡怎么骟吗?”
“不知道。”
“书上说要把母鸡的两肋切开,把公鸡的腰子放到母鸡肚子里。不过我觉得操作起来并没这样繁杂。”
“师哥,你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我还有事儿,一会儿打给你啊。”
钟汀说完再见急忙摁了挂机键。
再打开直播链接的时候,他俩已经到了桌球室,钟汀先把弹幕关了,在手机黑屏两分钟后,她听路肖维说道,“要来一局吗?”
他把外套脱了,挽起袖子,拿起球杆用手指架好,一杆球击出去,白球撞中黑球,被击中的黑球连续撞击红球和黄球,红黄两球分别落到了不同的袋子里。
钟汀注意到欧阳正在抱肩看着,她的眼紧紧盯着桌上的球。
接着一只蓝球又被击进了袋里,然后是绿球。
他并没玩完一局,欧阳没有和他对局的意思。
钟汀看直播的时候,恍然产生一种感觉,人家是故事里的人,她不过是一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