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汀和路肖维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脑子里又开始了对他和欧阳一起用餐的想象。
她不得不承认她是嫉妒欧阳的,嫉妒她对路肖维的影响力。钟汀从未希望他删除那段记忆,那是他已成事实的过去,她只是希望他把这记忆封存起来,让它仅仅停留在过去。
现在看来,好像是妄想。
她努力想把嫉妒压制下去,可这东西就跟弹簧似的,你只要有一刻的掉以轻心,它就砰地反弹回来,她与路肖维的物理距离越近,这种心理感觉就越强烈。
别的层面的嫉妒或可化为前进的动力。但感情上的嫉妒要么发泄出来要另一半帮你消解,要么自己默默消化,没有第三种办法。
或许还是不够忙,情感上的精致受罪都是属于有闲阶级的。她不应该这样闲。
这天是周六,她一早就去了图书馆。眼下她正在写一篇关于唐宋婚姻解除制度对比的论文,她今天要写的是因妒休妻的部分,目前收集的判例还不够,要去图书馆再找一下资料。“妒”是七出条目之一,不妒方是美德。
困在一方内帏里,死守着一个男人,年深日久总会生出点儿感情来,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三妻四妾,还要不嫉妒,实在是太难了。
所谓的不妒不过是死命地把嫉妒压下去而已,人家是被迫的,是只能如此,是不得不如此。
她为什么呢?
她一直在等着路肖维同她说分手,只要他一说,她就彻底死心了。可他的火候总是把握的很好,在她的希望马上就要熄灭的时候,给她一点儿星星之火,但好像那火永远不会燎原。有时她都怀疑他是故意的。
傍晚钟汀从图书馆往长白苑走的时候,正好遇上傅院长和师母挽着手一起遛狗,两人的组合搭配让人一眼认定傅院长是位学术大牛,否则以他的长相不会娶到这么一位美貌的夫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傅院长堪称整个史院最会酿醋的人,钟汀眼看着傅师母从醋瓶变成醋坛后又变成醋缸,现在俨然有成为醋窖的趋势。傅院长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跟除夫人之外的女性说话,像是随身携带了一个高音喇叭。对着男生,倒是始终如一的和声细语。
钟汀同他俩打招呼,师母手上牵的那条博美往她腿上蹭。傅师母没孩子,喜欢养猫狗,前几年家里还有个小母猫,现在他家除了傅师母本人,找不到任何一个雌性生物。
傅院长对待男生尚有三分慈面,对待女生则是彻底的铁面无私。除了必修课,很少有女生会选他的选修课,除非十分倾慕他的学问,脸色不好也就算了,作业多又给分不高。
在史院,学生们为了复习偷懒,都会请老师划定个考试范围,傅院长从不划范围,不管女生怎么去求,且越求他越生气,而她爸钟教授是不用求就主动给范围的人。不过史院的考试范围大多是需要求的,要女生求。那些平时乏人问津的男老师一到考试周就炙手可热起来。钟汀后来意识到即使是老师也是有性别的,这是他们最安全的罗曼蒂克的方式。
她记忆里丁女士倒不太善妒。钟教授从来都是美而自知,且从不低估自己在女同胞那里的魅力,总是自觉同女生女教师及其他一切女性保持相当的距离,只要有女同学来找他谈话,办公室的门必是开着的,虽然没有傅院长那么夸张,但声调也比往常要高两三个分贝。
按照常理来说,子女的婚姻一般是父母关系的复刻。她是个例外。
不过她倒遗传了一点儿父母的自信。她家二老都认定对方离了自己就会过得不好。
她周六例行回父母家吃晚饭。到家的时候,钟教授正在摆弄他新买的自动炒菜机,据说是德国出产的,她爸还想送她一个,被她果断拒绝了。不能享受烹饪的趣味也就罢了,洗菜切菜还要自己来,有这一万块钱她宁愿去买几篓螃蟹。
已近中秋,螃蟹上了市,她大姑送来了半篓螃蟹。
“你大表姐又怀孕了,是双胞胎。她家老大管我叫舅爷,我才意识到我都这么老了。你大姑当初不同意得很,如今见了孩子,对女婿也看得顺眼了起来。”
明明钟教授比她大姑更不满意。大表姐隔壁K大博士毕业,死守着故土,把一个又一个前男友送出了国,最后和一个普通本科比她矮半头的男孩子网恋了,并且坚决要结婚。她大姑向钟教授诉苦,结果钟教授把人家从长相到身高再到学历职业批评了个一无是处,大姑觉得女婿好像也没这么惨。自从大表姐结了婚做起家庭主妇来,钟教授就对钟汀耳提面命,生怕她不小心重蹈覆辙。
表姐前几天微信里同她说,要她赶快也生一个,她家的婴儿车婴儿床都可以给她留着。
她觉得自己不一定能用到了。
钟汀和她爸在厨房里处理螃蟹,她让老钟出去歇会儿,没成想遭到了拒绝。
“我这两年也该退休了,你要是有了孩子,我们可以帮你带一带,孩子也就前几年难带。你当初上幼儿园不就自己背着书包去吗?千万不要让你的公婆带孩子,你婆婆倒还行,你公公啊,这个人……”
“爸,您又不是没看过我的合同,六年评不上副教授到期立马走人。省部级课题和C刊的数量在那儿摆着呢,生孩子要小一年,一孕又傻三年,我是真有心无力。”
为建设世界一流大学,N大先从称呼上向国外名校看齐,教研岗的讲师一律改称助理教授。教职也开始从终身制变成合同制,她签的是六年期的合同,评上副教授后再签另一份合同,否则走人。
她觉得这个理由对父亲相当有说服力,也倒不全是借口。
“他也没意见?”
钟汀低头看着螃蟹笑,“他尊重我的意见。”钟教授当初反对她嫁给路肖维,一大原因就是他认为路肖维一定遗传了路老爷子重男轻女的思想,势必要三年抱俩。她父亲看错了他,他一个都不要。
“不过想要还是早一点,你妈当年……孩子总是可爱的。”
“我再想一想。”
钟汀不免觉得欣慰,因为她,钟教授觉得孩子可爱,而不是生孩子不如生个叉烧。
她喜欢孩子,自己也不是不能独立抚养孩子。可孩子没有父亲是一回事,有父亲却不被喜欢是另一回事,后者有点儿惨烈。
晚上吃蟹,丁女士特地让女儿给女婿打了电话。
钟汀很少使役路肖维,不过在她自己家却例外,她觉得这样爸妈或许会开心一点。他倒也乐意配合她。
今天吃清蒸螃蟹,她自己去折蟹脚,把小脚爪掰了去当针剔肉,剔出的肉都放在蟹壳里,她拿着蟹钳对他说,“你能不能把里面的肉帮我弄出来?”
她自己去剥蟹斗,把蟹脚和蟹钳留给他去剥。
剥完了她只吃蟹钳和蟹脚里的肉,把蟹斗都留给他。
这番景象看在钟教授眼里,倒是颇为宽慰,他认为这女婿也不像他想得那样不堪,到底还是疼女儿的。
饭后,钟汀从果盘里抓了个苹果,让路肖维给她削皮。她觉得他削皮也削得很好,苹果皮不仅不断而且极薄,有一种艺术感。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块插上牙签放在碟子里分给爸妈吃。
钟教授坐在沙发上,又免不了夸耀自己的女儿一番,“钟汀打小就得我父亲的喜欢,她八岁的时候背《祭十二郎文》背到‘死而有知,其几何离’时突然哭得像个泪人,你想她才八岁啊,实在是孺子可教。”
钟教授总是有意无意夸大女儿的智慧,钟汀当时只是为了讨爷爷欢心跟着录音一起背的,她不仅不懂文章的意思,就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太全。
她爷爷开心,爸爸就会开心。钟教授半生都在寻求父亲的认可,却一直不得其法。
其间因为违背父命娶了她妈,更是心存愧疚。
至于她哭,完全是因为受爷爷的感染,她看着祖父伤心,自己也不免伤心。
她知道祖父又想起了已逝世的老妻。
奶奶去世之后,她爷爷便杜绝了一切物质和精神上的享受,以前共苦,现在如果不能同甘,那么宁可不甘。
钟教授又指着书架上的一个书匣子说,“这一套二十四史的百衲本是我父亲指明留给钟汀的。”
那书是她爷爷用奶奶的嫁妆买的,奶奶陪嫁了两根金条,全给丈夫买了书。
她奶奶为爷爷奉献了一辈子,到死终于迎来了认可。
放在故事里,确实十分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