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启铭来电时,简居宁刚挂断母亲的电话。
他的母亲,从前的顾家五小姐,后来的简太太,如今的卢尔特子爵夫人,回国了。这位始终站在平权最前线的贵夫人,自从嫁给了法国某个远古贵族后,就冠起了夫姓。即使在法国这种贵族头衔已不产生实际效用的共和国,对贵族头衔的追捧也不罕见。虽然子爵夫人远在国外,却一直与国内的文艺圈保持着联系,时不时在各大周刊和时尚媒体发表下对新时代贵族精神的看法。每次文章例行开头都是:“我并不在乎我的贵族身份,我也不认为我是一个贵族,但贵族精神在这个时代是必要的。在我们的沙龙里,相对衣着游艇这类东西,我们更感兴趣的是中东战争的走向以及世界欠发达地区的慈善项目……”
永远心怀天下,永远普渡众生……
简居宁最开始不能理解,他母亲作为曾在哥大修读过国际政治的专业人士,为什么要给贵族这种政治词汇加上道德光环,让人顶礼膜拜。等他完全理解时,母亲在他心里的光环也完全丧失。
三天前,卢尔特夫人说要回国,言辞间有让简居宁负责接待之意,在谈话中,她又提到了给欧洲难民的捐款计划,简居宁并未直接拒绝,而是说等“您到国内,我再跟您商量具体数目。”
他妈正式回国当天,简居宁派司机去机场去接,一路把她送到了太行山的贫困山区。他让司机给当地老乡付了钱,他母亲就算住上一个月哪怕一年也不要紧。既然母亲心忧天下,简居宁觉得有必要让她体会一下国内的艰苦生活。
结果没住上一天,这位夫人就疯狂给简居宁打电话要求回京,不过太行山区的信号不太好,在未接来电累积到十个之后,他才接起母亲的电话。
“既来之则安之,您所在的村庄小学需要修缮一下,您可以和该校的校领导去沟通一下捐款事宜。当然,如果您实在迫切回京的话,可以给我的舅舅打电话,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去接您的……”
在他妈答应给小学捐资三十万之后,简居宁决定择日去接他的母亲。
伴随着嘭嘭的响声,简居宁接通了苏启铭的电话。
从河北乡下请来的老技师正在给简居宁演示怎么弹棉花。简居宁最近准备办一个民俗展,偌大的房子里放着不同时代的织布机,弹棉花的机器是今早他开着皮卡拉来的,同样拉过来的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
电话里苏启铭说他意外撞见甄繁在服用草酸艾司西酞普兰,解铃还须系铃人……
挂断电话后,简居宁罕见地用英文骂了句街。
苏启铭的小算盘他不是不清楚,就因为太清楚了,他反而懒得戳破了。
当年让他照顾甄繁,结果照顾成这个鬼样子。也怪他自己,谁叫他对一个高数从不超过六十分的人抱有期待呢?
倒是她,笨得让他惊心。几年过去了,还是没长进,凭着一股蛮劲横冲直撞,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引人注意也不是那么个法子,会弹钢琴的千千万,没有童子功何必去凑热闹,还不如说自己热爱弹棉花,倒落得独树一帜,何苦在别人制定的价值体系里受辱。
当然,她现在这个样子,他是有责任的。出于所谓的教养,他从未戳穿过她,美其名曰不想伤害她的自尊心,究其本质不过是怕麻烦。他懒得对任何人的人生负责。
现在反倒造成了一个大麻烦。
甄繁决定牺牲自己的咖啡机来给苏启铭特制一杯咖啡。
猫粮和咖啡豆溷在一起,两者比例4:1。
“苏总,您喝咖啡。”
苏启铭刚喝一口就被那奇异的味道堵在了嗓子眼。在他喷出来之前,他及时用纸巾捂住了嘴。
“姑奶奶,你要干什么?”
苏启铭,某传媒院校播音主持系毕业生,为人最大的优点是讲一口流利漂亮的普通话。此时他的声音依旧十分悦耳。
知道她和简居宁往事的,又会摆在台面上讲的,除了苏启铭不会有别人。
甄繁把她打印出来的证据排在他面前,“去匿名论坛爆料有意思吗?苏总?实名爆料多有爆点啊!”
说着,甄繁便把他办公桌上的东西往下招呼。
苏启铭急忙站起来去挡自己的砚台,“姑奶奶,别砸,这个是我花十万块钱买的!”
“哟,这个也砸不得!”
担心隔墙有耳,甄繁恢复了平静。
苏启铭拿着a4纸细看,“这他妈是谁?真不是我干的。我没那么没分寸,毕竟当年你为了我……”
“别给我戴高帽,我纯粹是为了钱!”
“那我也领情。不过甄繁我还是说,不要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你越在乎,她们越高兴。要想打这些人的脸,嫁给简居宁是最好的扬眉吐气的法子。她们得不到的男人,你弄到手了,多有成就感。”
“那苏总你去嫁吧,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最近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那么多!到时你在索钰心里的位置肯定直线攀升,多么有成就感。”
“我要是个女的,我未必不会考虑。”
“我可去你的吧。”
甄繁走后,留下一地狼藉。
甄繁出了办公室,便立刻换了张笑脸,微笑着对保洁阿姨说,“苏总办公室有些乱,麻烦您去打扫一下。”
咖啡机一共打出了两杯咖啡。
另一杯猫粮咖啡被甄繁自己给喝了,她一边看剧本大纲,一边去够手边的杯子。没想到够来的是装咖啡的塑料纸杯。
喝完去刷牙,刷了好几次还是恶心。
下午开选题会,因为限古令,公司下一部剧准备开时装剧。
会开了三十分钟,星巴克的外卖才送到,甄繁请客。会上十三个人,十二杯咖啡。甄繁不喝咖啡,即使是夏天,甄繁在空调房里手握保温杯,杯子里放着枸杞。
“大夏天的您也不怕热。”
“我跟你们比不了,身体差就得注意养生。”
“这杯子真不错,繁姐你在哪儿买的啊?”
“我弟弟送的。”
保温杯是甄言给她专门订做的,杯子上还画着她的头像。
“繁姐,手机壳专门订做的?”
“弟弟送的。”
“我听苏总说,繁姐的弟弟跟最近特火的那谁特别像,要不下部剧就让他当男主角吧,省得在外面找主角了。”
“我弟长得比他耐看。行了,说正经事。”
……
某小编剧发完言做总结陈词,“无论如何,灰姑娘的母题一直长盛不衰。霸道总裁爱上我永远都不缺市场。”
甄繁并不喜欢灰姑娘的故事,她每次看,带入的都是灰姑娘的姐姐,为了穿上不属于自己的水晶鞋把脚跟给削断了,结果什么也没得到,只是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彻头彻尾的笑话。
其实条条大道通罗马,在通往罗马的路上,穿运动鞋也许走得更快些,她为什么非要去试那双不属于自己的鞋子自取其辱呢?
晚上十点时,公司只剩下她一个人。
因为一会儿要开车,她换上了运动鞋,把猫粮放到盆里,关上所有的灯后,她打着手电筒拿着盆子出了门。
没想到又看到那辆车,她还以为早就报废了。
当年她在那辆车里葬送了自己的初吻,当简居宁的嘴唇从她的嘴边离开时,她十分白痴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
随即她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于是补充道,“不喜欢也没事儿,我就随便一问,不过下次安慰我的时候摸摸我头就好了,你这样我会误会的。”
她想不会有下次了,她不会再在他面前出现了,太丢人了。
他的手放在了她的头发上,甄繁低着头,眼泪并没掉下来,她用一种十分欢快的语气说道,“你前阵子接近我是不是在做社会学实验啊,类似萧伯纳的《皮格马利翁》那种,实验不成功,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关于《皮格马利翁》的故事剧情,百科上这样写:这是一个语言学教授训练贫苦卖花女并让其成功被上流社会认可的故事。
说完她努力冲他笑了笑,“下次做实验前告诉我一下,我一直没反应过来,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挤出的笑太过蹩脚,她马上低下了头,去摘他送给她的手表,“这个还给你,至于其他的,您哪天有空,我给您送去。”
她把表往他手里塞,“我没事儿,您不用送我去医院,我自己打车回学校。真是谢谢了。”
因为做兼职的关系,暑期她还住在学校,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她得以享受单间待遇。不过她被分配到的是老宿舍楼,没有空调,每天晚上只有吊扇在她头上嗡嗡地响。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宿舍没电了,她还没去充电卡,回去连电扇都吹不上,真是不太走运。
说完谢谢她冲他鞠了一躬,因为坐着的关系,显得有些滑稽。鞠完躬就去开车门准备下车,浑然忘了自己系着安全带。
简居宁并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他捧住她的头,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嘴。
伴随着大脑逐渐缺氧,甄繁想,这人大概是喜欢她的吧。
简居宁在月亮底下抽烟,他已经等了一个来小时了,他直接从东六环的院子开车过来的,工装裤上还沾染着油渍。他那辆老皮卡回京的路上漏油了,他趴在车底修车的时候蹭了许多。不过他并不太在意,穿这身行头见甄繁也许更好。
他从银制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盒子上复刻着《韩熙载夜宴图》。办公室里的灯还开着,他打开车窗吸烟,野猫一直在门口叫。
今天的月亮很好,他想起某个晚上,甄繁在落地窗前给他唱《半个月亮爬上来》,唱到一半突然忘词了,就一直“咿啦啦,爬上来。”
那是他和甄繁确立关系后不久,请甄繁来家吃饭,约在离外交部不远的一个小公寓,他一个人住。甄繁的暑假很忙,每天要工作到很晚,他俩约会都在她忙完自己那摊事之后,那是他俩最好的一段日子。在男女关系的初始,肉体的吸引是很能遮盖一部分问题的。
他那时看见她就要亲上她好长一段时间。在甄繁之前,他几乎没怎么接吻过,他不喜欢吃口红。因为他从来没有为别人改变自己的自觉,所以他也不会要求女伴们为他做出任何牺牲,譬如不擦口红。
甄繁是个例外,他随口一提之后,她下次见他连唇膏都不再擦。或者可能是见他之前,她就把口红给擦掉了。
甄繁在同他的肢体接触上从来不主动,但也不拒绝。每次亲着亲着,他就想更进一步,不过每次都忍住了,甄繁跟别人不一样,对她来说,睡觉从来都不只是字面意思。
不过那天的气氛出奇的好。
他给甄繁煎了牛排,他没问她就直接给她那份煎得全熟,她还喝了一杯酒。吃完饭,他坐在钢琴前问她喜欢什么曲子,他给她弹。她说什么都好。他说那你唱吧,你唱什么我给你弹。
甄繁直接愣了,大概过了一分钟,她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唱《半个月亮爬上来》吧。”
她一本正经地忘词,他让她走近些,他好看看她的脸,她站那儿脸马上就红了。他把她拉过来,压在钢琴上亲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他记得她说了句“别把琴给压坏了”,她那时可真有意思。
本来是空调房,后来他亲着亲着就热了,全身由里到外好像有火在烧,周围的空气彷佛一锅沸水。他问甄繁,“你是不是热得厉害,我帮你把裙子脱掉好不好?”
她并没有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