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则则毫不在意地道:“反正他们在宫中也从没吃饱过,以前是自己不吃,浪费许多,如今么索性就让他们只尝个鲜好了,既不浪费,他们也能感念皇上你给他们赐的神仙美味。”
“话也不能如此说。皇帝赐宴,哪儿能让人吃不饱呢,说出去的话岂非丢天家颜面?”沈沉在饭桌前坐下道。
“要让他们都吃得饱,大锅菜做出来就绝不可能好吃。下回皇上不如问问,他们究竟是想尝鲜还是想像以前那样吃饱。”敬则则拿起筷子给皇帝夹了一口菜,“皇上再添补点儿吧。”
沈沉没客气地端起了碗,“你个促狭鬼,今日朕也就只吃了几筷子菜就没了。”
“没事儿,现在管够。”敬则则笑道,“这才是天家颜面,嘻嘻。”
别人想吃吃不到,你却管够,这自然是颜面。
不想此次宫中设宴,却是带红了蜀地的樟茶鸭,从水路换海路,从此畅销大江南北,因为都晓得了这是景和十五年冬至,宫中赐宴时的菜式,大家也都想尝尝皇帝与敬昭仪青眼有加的菜式。
自此后,但凡上过冬至赐宴的各地特色风味,那都是赚得盆满钵满的。用句很久很久以后的话来说,带货能力就没人能超过明光宫敬昭仪的。
至于厨神争霸赛那就更是办得红红火火了,不过后面都不是由朝廷出面主办的,而是由厨司总会筹办了,前十名能进宫为御厨一年,但凡他们的菜式能被敬则则选择作为各节庆朝贺的赐宴菜的话,他们出宫后再办酒楼,那真正是预约都得提前半年才有位置。
当然这都是后话。
却说此时此刻,敬昭仪吃了个五分饱之后道:“我还是觉得宫外的街边摊更有味道些,上回在外面吃过一碗酸辣游鱼儿,可真是又开胃又爽利。”
“游鱼儿?”
“其实就是稀面糊从漏勺里漏下去,看起来那小小的面疙瘩就长得跟鱼儿似的,所以叫游鱼儿,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那……”敬则则不说话了,那掌勺的长得挺精神的,若是生在清华世家里,活脱脱就是卫阶再世。
“但什么?”沈沉问。
“没什么,没什么。”敬则则摆摆手。
“你想吃有什么难的,是现在就想么?”沈沉问。
敬则则点点头,如果不是现在就想吃,她又何苦说这种话。
沈沉搁下筷子道:“那走吧,朕带你出宫。”
敬则则愣了愣,“现在?上回行刺皇上的人抓全了么?”
沈沉笑了笑,“抓不抓全也不碍事,难道朕要因噎废食,这辈子都不出去了?”
敬则则摇摇头,“那不行,皇上的安危才是第一的。”
沈沉站起身伸手将敬则则也拉了起来,“朕不会随意涉险,却也不会因此就害怕。走吧,不过你那游鱼儿当不在灯笼街吧?”
敬则则赶紧道:“不在不在,我对那儿还心有余悸呢,人太多了,侍卫都赶不及。”
不过敬则则同皇帝出宫,第一个去处却并不是那卖酸辣游鱼儿的摊子,他们一道去了敬则则买下的“医塾”。
颤巍巍快要掉落的门被人从内打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伸出个头来,认出是敬则则,立即带上了笑容道:“原来是主家来了。”
大门打开后,是个无遮无挡的小院子,里面杂草丛生,看着像是许久没住人了。四周的屋子也破破烂烂的,窗户纸是一律没有的,好几扇窗户都掉了,像断手一般垂挂在风中。
“难怪你这院子那么便宜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修缮要花多少银子?”沈沉问敬则则,他直觉敬则则是被骗了,已经想好怎么给她讨回公道了。
“我早就想过的,我这又给那些孩子念书,又教她们学医,还免费供食宿,你难道不觉得这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没有正常人会信么?”敬则则道。
沈沉立即就意识到是自己小看敬则则了,她这是各方面都想清楚了的。
开门的宋大娘却还一直站在旁边,颇有兴趣地打量着沈沉和敬则则二人。
沈沉还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人,他转头看了眼宋大娘,以为她就该知情识趣地退下去了。皇帝这是把宋大娘也看成宫里那些调0教得很好的宫人了。
宋大娘却就是个爱极了看热闹看新鲜的市井妇人,她这会儿看沈沉和敬则则就觉得新鲜稀奇。
原本天仙似的敬则则买下这破落闹鬼院子说要开医塾就新鲜,这会儿居然领着她……
宋大娘开口道:“敬娘子,这位是谁啊?瞧着挺面生的,今儿郑相公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啊?”
敬则则也扫了眼宋大娘。她之所以用她,是因为宋大娘帮佣要的钱最便宜,人也勤快,却没想到原来缺点在这儿等着她,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这是我主子。”敬则则没打算让宋大娘在脑子里乱脑补。
主子?宋大娘瞬间就懂了,她就说正经大户人家的娘子哪有出来像她这样瞎折腾的,都在家里做针线教养孩子或者念诗写字来着呢。
宋大娘立即改口道:“敬小娘你可真有福气,嫁得这般好,夫婿一看就是不得了的人物。”
沈沉沉着脸道:“什么敬小娘?这是我夫人,我是她相公。”
宋大娘的眼睛立即就亮得灯笼似的了,感觉今日这故事内容可太丰富了,够她茶余饭后说一个月了。
“那郑相公他……”宋大娘这是一点儿不给敬则则掩饰啊,主要是这主家忒抠门儿,别看人生得国色天香,手一招就能来大钱的那种模样,但真的是太抠搜了,一文钱都要掰成两掰花,比自个儿还抠搜。
“我是你嘴里那郑相公的主子。”沈沉道,“怎么,还有别的要问的么?这热闹听够了吧?谁给你的胆子当着我夫人的面就敢挑拨离间的?”
“还有你哪只眼睛看着我夫人像小娘的?”
敬则则在旁边看得发愣,怎么感觉皇帝这是要撸袖子跟宋大娘好生理论一场的感觉?
若是换个人,宋大娘被这么质问,当场就能一口唾沫吐他脸上。但不知怎么的,宋大娘在眼前这人的气势下,恁是往后退了两步。当然也不排除她是看人脸觉得好看了,不大愿意当着这样俊雅的人面前泼妇骂街。
“我就是觉得敬娘子生得太好看了,长她这样的哪有做人正经夫人的呀?”宋大娘替自己辩解道。
这话说得沈沉和敬则则都不好再跟宋大娘过不去了。
结果宋大娘又补了句,“不都说娶妻娶贤么?”
沈沉的脸色依旧严肃,但眼角却抖了抖,说不清是在忍笑还是在帮敬则则愤怒,敬则则这是真愤怒,心里老懊悔自己贪图便宜了。难怪这宋大娘总是找不到事儿做,要价才那么便宜的。
当下敬则则也不再搭理宋大娘,拉了沈沉就往后面去,然后指着那些破旧的屋子开始说自己的打算。
“我是希望那些孩子能以做工代替束修,而且这个医塾若是让她们自己一砖一木自己振新起来,以后才会更有认同感和归属感吧。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既想帮她们脱困,也想教她们捕鱼,却从来不是想只简单地给她们一条鱼。”
“为什么只收女孩儿呢?”沈沉问。
“因为男孩女孩混着养不大好管,容易叫人说闲话,再说了,比起女子,这个世道对男子来说已经好许多了。”敬则则道,“希望你能把医苑那边赶紧弄起来,让以后我医塾的女孩子也能有个奔头,让她们能看到不一样的希望和前途。”
这种前途是不以嫁人生子为着眼点的。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点希望,但总比没有好吧?饭总得一口一口吃才行。
“你把她们养大之后如何保证她们会去你说的那些山村行医呢?”沈沉问。
敬则则明显早就已经想好了答案,所以不假思索地道:“以前是我相差了,这世上最笨的事情就是跟人的意愿作对。我养她们、教她们并不是要逼着她们去那些山村的。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只需要告诉她们我为什么要办医塾,然后去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她们可以自由地选择人生的路,但是我相信,总有人会愿意去山村行医的,因为她们的亲戚姐妹里也有很多人在苦苦地挣扎和等待。”
沈沉看着敬则则眼里的光,不知怎么的,这一刻他觉得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来得美,来得可爱,甚至可敬。
沈沉按捺不住地低头在敬则则的唇上轻轻地、快速地啄了一口,不带有任何情0欲,只是在这一刻他特别想亲近她,想诉说自己的钟情,想让她明白,他有多喜欢她。
说实在的,最初见敬则则时,她只是个美貌的姑娘,但美貌并不足以叩开一个帝王的心,甚至都不足以叩开一个男人的心扉,更何况到如今刻骨铭心的地步。
沈沉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被她所吸引的,只是回过头再看来时路,就只恨自己聪明一世却走了那么多弯路,而再看她,却觉得她一路走来,对生活都是那样的充满活力。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只是为了成就今日更好的她。
那些苦痛,被她踩在了脚下,生出了鲜花。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话听起来虽然美好,但实则其中的心酸却唯有自知。
沈沉汗颜于自己曾那样委屈她,若是人在最初一眼就能看明白将来该多好?然则又有几人能有那样的智慧?
这厢沈沉是情不自禁,敬则则却是惊诧。皇帝私下虽然是个极爱亲昵的人,但表面上却一向是疏离的,唯一一次例外还就是宜兰宫着火那次,但也就只是搂了搂。
今日这般不避人的举动多少让敬则则惊诧,又有些不适应。她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还没来得及有惊诧之外的其他反应,就听到了宋大娘的“哎哟哟”。
敬则则和沈沉同时转身看向了宋大娘。
宋大娘在发出“哎哟哟”之后,夸张地用手遮住了眼睛,好似她看到了什么幕天席地的事情一样,她自己倒显出一副羞得要钻地洞的神情来。
沈沉没奈何地低声对敬则则道:“换个人吧,这工钱我替你出了。”
敬则则道:“她也不容易的,男人和儿子都没了,家里三个孙子孙女儿,都得靠她养。”
沈沉还能说什么?“那你也不能做滥好人。”
“她挺勤快的,这院子刚买到的时候比现在还不如呢。”敬则则道,她不想再讨论宋大娘的事情,“咱们去吃酸辣游鱼儿吧。”
出了门,沈沉才问,“你做什么带郑玉田过来?若是要买院子,即便不要我出面,找你哥哥他们也行啊。”
“我是带他认认路,既然是医塾当然得有大夫做先生,小郑太医的医术那般高明,若非是我身份特殊,哪里能请得动他。”敬则则道,“其实也有点儿牛刀小用的感觉,我想着上了正轨后,再请些其他的大夫,可是估计有些费银子。”
银子,银子,敬则则又快魔怔了,感觉她这辈子好像都处在缺钱花的状态。
“我……”沈沉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我不是在跟你哭穷,就是说个事实而已,法子我不是已经想到了么?只是制香膏很是费时日,要等到春暖花开时,配方里的东西才能齐全。”敬则则道,“而且总要吊吊人的胃口那才好卖。”
“你若要卖敬氏秘方的香膏,总得有铺子吧?”沈沉问。
敬则则点点头,“冬至那日,我找到两位嫂嫂说了说,她们愿意把嫁妆铺子拿出来入股。”
“看来是真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了。”沈沉自嘲地道。敬则则为何舍易求难,不就是为了跟他少产生瓜葛么?日子过得那么快,眨眼就是岁末,离五月的一年之期也没多久了。
敬则则当然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意思,她只能装傻地道:“到了,到了。”
卖游鱼儿的摊子前已经坐满了人,沈沉瞧了瞧这条街,其他摊贩跟前都只稀稀拉拉一、两人,就这游鱼儿的摊子前还有人端着碗在路边蹲着吃。
好在敬则则和沈沉只略站了会儿,就有空桌出来,高世云赶紧地上前抢了下来。
一碗游鱼儿吃下来,那面疙瘩真跟鱼儿一般,滋溜溜地就自己钻进了胃里,冬日里吃着又暖和又开胃。沈沉看着吃得满脸粉绯的敬则则,不由笑了笑,她的嘴都被辣得鲜红鲜红的了,叫人看了也开胃。
只是直到结账离开,敬则则也没见皇帝有其他话说,不由试探了一下,“皇上可知道那卖游鱼儿的小贩有个什么绰号?”
沈沉显然不知道,所以只能摇头。
“人人都叫他游鱼潘。”敬则则道。
“他姓潘?”沈沉问,实在听不出这绰号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皇上难道没看到他么?他不姓潘,就跟豆腐西施那样,他的潘是潘安的潘。”敬则则道。
说实在的沈沉真没留意到游鱼潘,他的全副心神都在敬则则身上,看她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看一个卖面疙瘩的小贩。
敬则则觉得胸闷,她来吃游鱼儿却也不是因为游鱼潘长得俊,主要还是因为他手艺好。但皇帝是怎么回事?当初她看豆腐西施时都还有些吃味来着,皇帝倒好,完全的目中无人。
沈沉却是难得地木讷,他看出敬则则的情绪突然就不好了,却实在猜不出缘故来,当然这还是得归功于敬则则的无厘头。
“怎么了?潘安就潘安吧,你若实在喜欢他的手艺,让他进宫也使得。”沈沉道。
敬则则瞪了皇帝一眼,“我不是喜欢他手艺,他生意这么好是因为他生得俊。”
“你带朕来看生得俊的男人?”沈沉有些震惊地蹙眉,“则则,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敬则则一看皇帝那神情就知道他误会了。她本来吧,也是闲得无聊,说逗逗皇帝的。想着他看到游鱼潘指不定能说点儿醋语什么的,让她乐乐。结果皇帝压根儿就没把游鱼潘放入眼底,这会儿反倒是误会她“拉皮条”了。
敬则则感觉自己冤枉极了,又觉得皇帝的自我感觉可真好。
沈沉这会儿也从敬则则的神情里发现自己误判了,片刻后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你说你是不是个活宝?”
敬则则白了皇帝一眼。
“如果朕连游鱼潘的醋都吃,那你把朕当什么人了?又把你自己当什么人了?”沈沉道。
敬则则立即摆了摆手略带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别又开始说教。”
“说教?”沈沉蹙了蹙眉头。
“难道不是么?皇上有时候训我就跟训孙子似的。”敬则则不满地道,那架势大有她连个孩子都不如的感觉。
沈沉仔细回忆了一番,不得不承认,他似乎是有那么点儿爱对着敬则则说教的意思。
“皇上总让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堪。”敬则则继续抱怨道。
“朕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沈沉道,“而且你不是一向下巴擡得‘老子天下第一’的高度的么?”
敬则则打算把皇帝给瞪出窟窿来,“你见过哪个真正的天下第一把这几个字刻脑门上的?”这就是承认虚张声势了。
“你不用心虚,天下第一美的头衔你还是当之无愧的。”沈沉道。
“所以我整个人就贫乏到只剩一张脸了?”敬则则可没接受皇帝的恭维。
沈沉被问得张口结舌。
敬则则一手托着脸用上语重心长的语调道:“皇上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就只是喜欢我这张脸而已?顶多就是再加上这副身子?我知道自己的长处,从小我祖母和娘亲就精心替我照看着呢,天下大抵真没几人能比得上我的。”
沈沉挠了挠额头,总觉得这话从敬则则嘴里吐出来有那么些好笑,但他又不敢笑。
“但其他的就再没有了,是不是?”敬则则问,“在皇上心里我就跟小猫小狗似的,并不值当托付大事,也不值当为只猫啊狗的吃醋闹心什么的。”比说游鱼潘了,就是对郑玉田,皇帝不也大方得要命么?
敬则则以前还觉得庆幸来着,至少没连累郑玉田,可这些日子才晓得自己是错了。
沈沉听得敬则则此言已经露出了正色来。
敬则则呢则是看都不看他,“因着医塾的事儿,总得先找人教教那些孩子们识字,我就想着三妹了,因为母亲去世,她的婚事也就撂下了,我去找她来暂时做先生,结果……“
沈沉直了直身体,等着敬则则的结果。”结果任有安恁是不许。”敬则则咬牙切齿地道。”任有安?”沈沉跟着念了一句。这却是将功抵过捡回一条命的任有安。“他为何能管你三妹?”
敬则则没好气地道:“他不是原配去了么,后来就盯上了我三妹,许诺她绝不纳妾,且把家里的妾室和通房都打发了。”所以皇帝那么点子表态其实不算什么,天底下不纳妾的男人多了去了。
“那他为何不许你三妹帮你做事?”沈沉问,心里已经有好生收拾任有安一顿的打算了。
“他说不喜欢任何人盯着我三妹看,女的也不行。”敬则则说这话的时候就想起一脸春情泛滥的敬三,看了那真是不顺眼,好似天底下就她是个宝贝疙瘩似的。
“呵,我看任有安不是瞧不上你三妹,就是瞧不上他自己。”沈沉讽刺道。
敬则则擡眼看了看皇帝。
“他不过是不喜欢你三妹抛头露面,招蜂引蝶才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的。亦或者怕你三妹见识多了,就把他给比下去了。”沈沉道。
沈沉往前倾了倾身体,“则则,任有安对你三妹不一定是喜爱,只是占有欲作祟。”
“朕心爱的人,她不管想做什么朕都只有支持的份儿,丝毫约束都舍不得。看你每天那么充实又那么有活力,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朕也吃醋,但朕更想的是让所有人都看着你,仰望着你却又知道你不是他们能企及的。”
皇帝这就是典型的炫富心理了。敬则则啐了他一口道:“任有安那是占有欲的话,皇上你就是虚荣心过剩。”
沈沉摸了摸鼻子,感觉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敬则则都有本事给他杠回来。
夜里回到宫中,沈沉就赖在了明光宫,敬则则早就习惯了,不到真正就寝的时候皇帝是撵也撵不走的。她也懒得招呼他,自个儿忙活起自己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