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笑着点了点头,吃了一碗,又再要了一碗,每次擡头眼睛总是盯着街上的转角处,好像那人也会如同那年一样,从马车上走下来。
豆腐脑一排排了十碗,却都不见芳踪。
豆腐西施一边奶着孩子一边道:“你家娘子怕是逛街逛得忘记时辰了,女人家见着那些胭脂水粉的总是走不动道儿。”
“她不爱胭脂水粉的。”沈沉道。敬则则虽然会在脸上抹香膏,但她肤色天生就比人傅粉还白皙滑嫩,所以是甚少用胭脂水粉的。
“那是,那是,这么些年我还从没见过有谁能比你家娘子还俊俏的。”豆腐西施凑趣道,但也真不是说的假话。
“她喜欢吃烤麻雀,我记得前些年珍宝阁附近有一个烤麻雀的摊子,如今却不知哪儿去了。”沈沉道。
豆腐西施先是一愣,双眼一鼓,然后爽朗地笑道:“哈哈,啊,那可巧了,我家男人就在珍宝阁附近卖了几年的烤麻雀,后来跟我成了家,就来我摊子上帮忙了。”
沈沉往豆腐西施旁边的男人看了看,完全记不得当初那烤肉摊子是不是他的了。那时候他只顾看着敬则则吃麻雀,眼里哪里还看得到其他人。
豆腐西施跟她男人说了几句,她那男人却也笑了起来,“我记得我记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麻雀骨头吃得那么整齐的。”
沈沉也跟着笑了起来。
高世云站在一旁,有些想拿手抹泪,这么些年,他日日都见皇帝笑,却从没见他笑到过眼底,而今日却是暌违已久的笑到了心里。
豆腐西施的男人搓了搓手,“这些日子可没去捉麻雀,过几日客官若是带着夫人再来,我却可以重新支个架子给你们烤上几只下酒。”
“多谢。”沈沉从怀里掏出一个碎银子摆在摊子上。
灯笼街上珍宝阁已经换了门脸,变成了卖果脯的荣信斋,沈沉在门口略微驻足,没往里去。再往南走,过得十来间铺子则是智竹斋。
这却是一家老店了,主人家三代经营,在这儿已经超过五十年。沈沉做皇子时每年都会来好几次淘书,但自从登基后却还从没来过。
他没进智竹斋,目光却落在了门口站着的一个太监身上,那是当初文玉宫的首领太监郭大芝,后来傅青素去了南苑,他也跟着去了。
郭大芝在人群里认出皇帝来时就开始腿打颤,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原本没留意智竹斋的沈沉,目光一下就投向了这边。
智竹斋内傅青素正带着四皇子选书,擡眼看到景和帝时,手里的书立即落到了地上,她有些恐慌地看向皇帝。
沈沉走上前替她将地上的书拣了起来,重新递到傅青素的手中。
傅青素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皇帝。两年不见,眼前曾经至亲的人看着却是那样的陌生,而这里却是智竹斋啊,她们初识的地方。傅青素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眼泪,撇开头眼眶却还是湿润了。
郭大芝在一旁看着,不由松了口气,看起来皇帝不像是要发作他们擅离南苑的事情。
“臣……我,不关他们的事。”傅青素哽咽着开口道。
沈沉看了看傅青素,又看了看她旁边的四皇子,伸手摸了摸四皇子的头顶,“开了年,你们就回来住吧。”
傅青素有些激动地看着皇帝,但旋即就想明白了,小八要开蒙了。她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四皇子怯怯地拉了拉景和帝的袍子,到底是父子亲情,沈沉道:“去选书吧,我给你买。”
四皇子欢喜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舍不得松开沈沉的袍子。
沈沉不得不跟着他往前走,看他选了好几本书,又亲自建议他选了两套,欢喜得四皇子眼睛都亮了。
踏出智竹斋,傅青素还以为皇帝会陪着她们走一走,低头却见皇帝掰开了四皇子的手。
傅青素示意郭大芝将四皇子带到对面去买吃食,这才转身看向皇帝,“在南苑里他太寂寞了,所以我才斗胆将他带出来的。我知道小八的重要性,所以没敢带他出来。”
沈沉淡淡地道:“也没什么重要不重要的,带他们出来看看这世上也好。”
没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么?傅青素忍不住问道:“为了一个她,你真的谁都不要了么?连父子亲情也不要了?小四和小八,时常问起你。”说到这儿傅青素就忍不住哽咽。
“我也能带着小四和小八,只是你却得留在南苑。”沈沉的语气毫无波动地道。
傅青素吃惊地张开了嘴巴,这话残忍得让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身后是智竹斋,眼前是茫茫人海,还是这两个人,可情形却完全不一样了,连形同陌路也不足以形容,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傅青素笑得流出了眼泪,“原来曾经的山盟海誓,什么也不是。”
沈沉没说话,擡脚欲走,袖口却被傅青素拉住了。
“殿下,如果,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今日会是如何?”傅青素含着泪道。
沈沉没想到傅青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然则现在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他抽走自己的袖子,心知他是在迁怒她,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无法克制,看到她就会想起敬则则在冰凉的海水里是种什么感受。
“事到如今,殿下连一句话都不肯给我了吗?”傅青素哽咽出声道。
沈沉想了想,“我没想过。”没想过会跟傅青素在一起,没想过会遇不到敬则则。
“那现在想一想呢?”傅青素有些卑微地追问道。
“青素,是我负了你。所以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所以小四和小八还会在你身边。”沈沉道。
但其实他二人都心知肚明,不管出自那种原因,最先放手的那个人却是傅青素自己。
傅青素哭着摇头再去抓皇帝的衣袖道:“我知道不是的,不会这样的。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你会一如你承诺的那样,只要我生得出儿子就不会选秀是不是?是不是?那样敬昭就不会进宫,是不是?是不是?”
是吧?也不知道从一开始如果就错过了敬则则,如今是不是就不会如此难受了。
情之一字,从来就不是因为它的美好、美满而叫人千百年都在唱诵,它本来就是天底下最易带来悲伤的事情,叫人肝肠寸断,让人肺腑皆为之焚痛而铭记。
正月十五一过,四皇子和八皇子便回了宫,不过傅青素并未跟随。皇帝不能避宫别居,那她自然就不方便回宫了。若是正月里没有在宫外遇到的话,沈沉并不会反悔,定然会搬去西苑。
然则当时他虽未责备傅青素,却也不可能再将四皇子和八皇子交在她手上,毕竟那已经说明她并非一个守规则的人。人都是会变的,沈沉当然不希望在他死后出现一个实权太后。
曾经的那么一点儿情分是完全不够抵御现实的残酷的。
困守南苑的傅青素自此才大彻大悟,当初她父亲不许她与皇室结亲的原因何在。那时候她虽然妥协了、服从了,却不甘、不愿,夜里也曾无数次怨恨过她的父亲,然事实却打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倒不是说皇帝的情意就一定是虚假的,可是天下那么多各色各样的美人,他拥有无数的选择,今日一个敬昭,明日就会有李昭、王昭。
傅青素叹息了一声,倒有些羡慕起早亡的敬昭了,早早地死去就再不用知道将来的李昭、王昭了。
傅淑妃出家寂云寺的事情在朝堂里一点儿水花都没溅起。八皇子开蒙以后,本就不该再跟着养母住,她那仅有的利用价值也就消失殆尽了。
很多事,不是不能回头,但一回头很可能就是万丈深渊,所以既然选定了便决绝些,可能更傲然。
日子不紧不慢地晃到了景和十五年末。阖朝大臣请求皇帝来年重开选秀的折子如雪花一样飞上了沈沉的桌子。
从景和十二年那场大案开始,差不多四年已经过去,景和帝的后宫也近乎空置了近四年,没有女子,也没有有些龌龊之人背后议论的娈童,皇帝的身边干干净净,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一样。
而且勤政之态比以往更甚,往往是子时才睡,寅时就起。皇帝忙碌,那些大学士当然也不能懈怠,还有些苦不堪言。
以往晚上还得以回家休息,可景和十四年皇帝新修了景阳门外的大学士值房,定下规矩每夜都得有两位大学士在宫中值夜,以备皇帝随时咨问。
这下有些大学士连续好几日都回不得家的事情就再不罕见了。
顾青安觉得自己那几房妻妾也跟摆设一般的了,即便有心也是无力。所以哪怕不为皇室的繁盛着想,光为自己等人他们这些大学士也得不遗余力地鼓动所有官员给皇帝上折子,要求阴阳相协。
沈沉自然是看都没看,直接让高世云将那些折子扔到火盆里烧了,用来取暖。
顾青安撇开头不忍心看火盆里那些没烧尽的折子,躬身道:“皇上,定国公背上长了疽疮,以至半身溃烂,皇上仁德,已经连派了五名太医南下给定国公治病,却见效甚微,定国公上折子请求致仕,辞了五军大都督之职,皇上已经连否了三次,这次他又私下给臣写信,请臣在皇上耳边转圜几句。”
沈沉垂眸想了想,“定国公劳苦功高,朕还想朕与他君臣之间能全始全终呢。让唐玄任南下去给他看看吧。至于致仕的事情,你就说若是唐玄任也束手无策,那朕便答允他,让他不要有其他心理负担。但即便是致仕,朕私下交给他的任务他还是得做,身上没有官职却不方便,此事咱们到时候再议吧。”
顾青安道:“可皇上的平安脉一直是唐玄任在诊,他若是南下,皇上身边却又用谁?”
“朕身子好得很,而且太医院养那么多人,总不能都是废物吧。”沈沉摆摆手,“燕国夫人早逝,朕总不能再看着定国公也离世。”
顾青安胸口憋了一口气,想不到都这么多年了,皇帝心中竟然还记挂着那死去的人,爱屋及乌到了如此地步。
至于皇帝为什么对他说出来,不就是点名了要让他护着定国公么,这位是注定要安荣一生的。
又是一年正月,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空空如也,在这个位置上孤家寡人的感受一年更比一年深刻。
沈沉站在灯笼街口,隔着人头望着豆腐西施的摊子,她男人背上背着一个孩子,西施的怀里还搂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这是又生了娃。
沈沉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他们的生机更旺盛。
他转过身没从灯笼街街口进去,有些怕被豆腐西施认出来,随口问一句她。且沈沉也有些没脸,他竟然嫉妒起那对夫妻来,甚至产生过要破碎他们的念头,他讨厌看到和合美满。
沈沉叹了口气,往人流相反的地方走去。离灯笼街几个街口的将军巷人就少多了,连寻常爱蹲在街口的闲汉都往灯笼街那边看热闹去了。
将军巷有几家旧书铺子也兼卖书画,懂行的人才会来这僻静小巷淘东西。正月里其他铺子都关了,唯有街尾第三家的旧书铺子开着。他家门脸儿不好,生意就清净,为了挣点儿粥米钱,大过年的居然也开着门。
沈沉走得久了,想进去讨口水喝。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落魄书生,据他说是屡考不第,如今已经放弃了科举,安心守着他老爹这铺子过活。
老秀才进去沏茶时,沈沉在铺子里转了转,并没什么值得下手的旧书,他略扫过几眼就坐在了旁边瘸了一条腿用木楔子垫起来的桌子边了。
老秀才端着茶出来见沈沉坐着,便笑道:“我这店里怕是没有客官看得上的东西。”
沈沉笑了笑没答话,算是默认吧。
“我这里还有几幅今人的画,客官要不要看看?”老秀才搓了搓手,“今儿都还没开张呢。”
今人虽然也出了几位有名的画家,但沈沉想也知道老秀才这儿绝对不可能有名家名作,看他也是寂寥一人,言谈间透露出老婆子前年已经离世的消息,沈沉便点了点头,“那看看吧。”
老秀才从犄角旮旯里抱出来十几个落了不少灰的画轴,有些惭愧地摆在沈沉面前。
沈沉知道,这明显是看他衣着不凡要坑大户的内疚感。他擡手道:“我都要了。”
老秀才大吃一惊,却又欢天喜地地道:“客官不打开看看么?”
沈沉笑着站起身,示意高世云进来付钱。老秀才也是殷勤,找了个褐色布要来包这些画卷。奈何他人矮手短,一时没抱住,以至于落了三轴画。
其中一轴,一头被老秀才抢救到了手里,另一头却落到了地上,刚好把画面完全显露了出来。
沈沉的眼神自然地落在那画上,随之一愣,然后忽地抢了两大步跨到老秀才跟前,一把从他手里取过了那画头。
他的力道很稳很小心,既急切却又不敢不小心翼翼,生怕撕碎了眼前的画。
那画面只一眼就让他想起了,风雪夜他去避暑山庄接敬则则的那天。
同样的火塘,同样的人。
那女子的容貌虽然只是淡写,可那眼睛里的激动、委屈、埋怨以及最初那一刹那的不敢置信都在其间了。
老秀才笑道:“这是乐山居士的画,十年前他的画还算小有名气的,可后来就不见其继续作画了。这一幅是我前些年收的,近年来唯一的一幅。画得不错吧,想不到乐山居士的仕女图也画得这般精妙,这世上若真有如斯美人,怕是只有皇帝才配得。”
沈沉摸了摸那卧云纸,再看了看落款上的年月,算起来却正是他将敬则则从避暑山庄接回来的那段日子。
《风雪夜归人》。沈沉摸了摸那钤印,他如今才是守在火塘边那个苦苦挣命的人。
乐山居士么?
“掌柜的,乐山居士其余的画都落在谁家了你知道么?”沈沉道,“若是能找到,我全收了,价格定然让你满意。”
老秀才一听居然来了这种生意忙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南城杜家就有一幅,不过价格有点儿贵,那杜家家主极其喜爱乐山居士的画,若要让他割爱,怕是得这个数。”老秀才伸出一个巴掌来。
“五百两?”沈沉问。
老秀才的脖子差点儿没伸得折了,他本来是狮子大开口说五十两的,没想到对方答口就问是不是五百。他鼓了鼓眼睛,“对,就是五百两。”
沈沉道:“高世云,你给他五百两银票,让他取了画之后送到,送到顾家吧。”
顾青安的名头在那儿,老秀才知道了定然不敢光收钱不给画。
宫中的画作如何流落到外面的,沈沉当然会查,第一个要问的就是华容。
华容看到《风雪夜归人》时吃了老大一惊,“这画怎么会在皇上手中的?”
“该朕来问你,为何则则的画会出现在宫外的书画铺子里?”沈沉问。
敬则则不在了,华容也不怕说实话。“那时娘娘手里拮据,就想着把画送出去寄卖。她还说她在闺中时以乐山居士为号,一幅画能卖十两银子。那时候却不是为了银钱,就是想看看她的画作能不能得世人青眼。这画送到宫外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后来就没了消息。”
够避重就轻的,丝毫没透露是经过谁的手送出去的。
沈沉也没顾得上追问,或是不想追问。
“朕总觉得则则从来没有走远,她就在朕身边,每个地方都有她的影子。”沈沉摸着那画轴道,“这些年她怎么画得这么少,朕在明光宫里都没翻出过她其他的画来。”
“朕上朝、理政的时候她都在做什么呢?”沈沉似在问华容,又似在问自己。
只是这个问题,若是让敬则则来答,她怕也答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不过是蹉跎岁月罢了。回头时会觉得自己一事无成,这世上有她无她似乎都没什么意义。
三月里唐玄任从南定州无功而返,定国公的疽疮没有丝毫好转,他判断若是继续下去,怕是要坏血而亡,算日子不出半年就得驾鹤归西。
黄昏时,沈沉站在乾元殿前的丹陛上望着天边的茫茫云海,久久不动。
高世云低声在旁边道:“皇上,起风了。”这都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沈沉伸出手做了个抓握的动作,再摊开手里面空空如也。
有时候觉得敬则则就在身边,可随着燕国夫人的离去,还有如今定国公的将离,他总觉得好似世间属于敬氏的那一抹血缘也在渐渐地淡去,他拼命想握住,他们却如指间沙一般,漏了出去。
一个小太监在丹陛上跑了过来,惹得高世云一个蹙眉,快走几步迎上去低声呵斥道:“做什么不长眼呐?没看到皇上在这儿么?跑什么跑?”
小太监踮起脚在高世云耳边嘀咕了几句,将一个裹得像笔筒的小纸卷递给了他。
飞鸽传书,高世云感觉自己那个徒弟王菩保还真是卖命,这么多年都没放弃。他轻步走到皇帝跟前道:“皇上,王菩保那边有飞鸽传书过来。”
沈沉没回头,只摊开了掌心。
高世云将小纸卷放到皇帝掌心上,就往后退了三步避嫌。
沈沉没觉得王菩保能有什么消息,这些年他每年都有几次飞鸽传书,但次次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是无中生有的事情。
所以这一次他也没多放在心上,只漫不经心地打开纸卷,然不过扫了一眼,沈沉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高世云在一旁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不知道王菩保递来的是什么消息,居然引得皇帝如此激动。
沈沉将纸卷递给高世云,“去准备,朕要连夜赶去南定州。”
高世云看了看那纸卷上的字,内容完全就跟敬昭仪无关,而是说郑玉田出现在了南定州给定国公瞧病。
郑玉田呐!高世云一下就想起来了,这正是当初负责给敬昭仪诊脉的太医,那一次龙船爆炸案中,死了几个太医,他则是那失踪的一个。
既然他能“死而复生”,那么敬昭仪呢?虽说可能毫无关联,但总是有一点希望是不是?也就难怪皇帝要连夜赶去南定州了。
高世云是想劝上一句的,皇帝何必自己跑一趟,让人将郑玉田“押送”回京就是,但一想到皇帝此刻心里那火热劲儿,他就不敢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