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则则原本还是觉得不妥,可想着皇帝既然在也就无妨了,但少不得吩咐道:“明日若郑太医来,你记得叫醒我。”
华容点头应是。
没想到的是敬则则白日提了一嘴到晚上的时候,皇帝还真就去了丁乐香的关雎宫。虽说肯定什么事儿都不能干,但这番表态却是叫人侧目。
敬则则心里有些弄不明白,皇帝是真要去看丁乐香,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去看丁乐香的。反正她没觉得得意,好像自己能操纵皇帝宠幸谁似的,那绝对是想多了。
景和帝这人的心思可没那么浅显。
祝新惠这一次倒是没再装肚子疼叫人去请皇帝了,毕竟前一个晚上她才喊了肚子疼。然则皇帝留宿关雎宫的事儿,自然还是让她很是不高兴。“她又不能侍寝,皇上去她宫中做什么?”
“娘娘,只怕是敬昭仪在皇上跟前说了什么。”菊如道。
“是了,敬昭才回宫,而且容貌受损,自然要拉着丁氏争宠。可惜她也不想想丁氏大着个肚子能有什么作为?”祝新惠道,“便是生出皇子又如何?”
“这是自然,丁氏不管生什么都比不上娘娘肚子里的孩子金贵。”菊如奉承道。
“不过敬昭怎么就那么恶心人,乖乖地留在避暑山庄不好么?居然不要脸地上什么请罪折子。”祝新惠愤愤,“皇上都连着两日去她宫里了。”
“可是皇上都没有留宿啊。”菊如怕祝新惠过于生气而拿宫人出气,赶紧道,“且娘娘去请皇上,皇上就来了咱们长乐宫,可见敬昭仪无足轻重。”
这话祝新惠爱听。
至于被议论的丁乐香,送走了皇帝后,脸上终于是带上了笑。
茜红道:“婕妤,这些你可放心了吧,皇上心里还是有婕妤你的,你不能侍寝,皇上还留在了咱们关雎宫呢。”
丁乐香笑了笑,“你当皇上为何突然来了关雎宫?”
茜红小心翼翼地道:“婕妤的意思是,昭仪娘娘替你说了话?”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丁乐香是个聪明人,“我早晨去了明光宫,皇上午后去了明光宫,晚上就来了我这儿,还有别的解释么?”
茜红摇了摇头,“奴婢不信,敬昭仪难道还能左右得了皇上去哪儿啊?”
“敬昭仪自然左右不了,可皇上为了她却是心甘情愿,如今我才明白了许多事情。”丁乐香敛起笑容叹息了一声。
茜红听了却还是一头雾水。
丁乐香自然也不会跟茜红解释。解释说,敬昭仪不在,皇帝就不怎么搭理她,到敬昭仪回宫,皇帝才想起有自己这么个人来?这一切的一切不都在说,她的荣宠全系在敬昭一人身上么?
皇帝那是不方便过于宠爱明光宫,且还要给她树立一个挡箭牌,又要给她拉拢帮手,当真是用心良苦呢,而且……丁乐香惆怅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丁乐香心酸之余,却也知道这都是自己选的路。当初在南翔府,她就看出来皇帝与昭仪乃是两情缱绻,但当时她还是选择了进宫。心里不能说是没有预计的,只是存着一丝侥幸罢了。
且不提丁乐香的心思,敬则则这边却是迎来了一个期盼已久的人。
“娘亲。”敬则则遣退众人后规规矩矩地给她母亲定西侯夫人唐氏行了礼,眼里却早已经是泪水盈眶。
唐氏又何尝不是如此,赶紧扶起了敬则则,摸着她的脸道:“瘦了,怎么瘦了如此多呀?你打小就爱美,难道不知道瘦这许多不好看么?”
敬则则破涕而笑道:“娘亲又不是不知道,宫中膳房的饭菜有多难吃。”
唐氏又哭又笑道:“何尝不是呢?每回宫宴,你爹回去都要抱怨一番,别说他了,就是我也如此。宫中的菜就是看着像那么个样子,吃起来嘛哎。”
“真是苦了你了,虽说如今贵为昭仪,可连个小厨房都没办法自设。”唐氏叹道。她出身名门,又是定西侯夫人,宫中的仪制自然是清楚的。宫中为防火,杂拥的后宫一律不设厨房的。
就是御膳房那也在西上门外。
一时母女俩互相说了一下肥瘦之后,唐氏拉着敬则则的手道:“则则,你说皇上是怎么想的?莫说你爹立了那许多战功,就是没有战功也有苦劳,怎的就因为他杀了个副将便让他回京听勘?如今更好了,给了个五军大都督的职位,听着挺气派的,可却是个吃力不讨好到处得罪人的事儿,你说,你说皇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就是这样对待功臣的么?”
敬则则听到这儿脸上的笑容和眼里的泪水却都一并收去了,心里一片惊恐。她已经有数年没见过她母亲了,因此也不知道家中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形,不料今日唐氏的一番话却让她胆战心惊。
她爹擅杀大将,不说不畏罪,反而还觉得是皇帝对不起他?这是狂悖到了什么地步啊?她以前就知道自己父亲有些跋扈之相,却不曾料到竟然至于斯了。
敬则则紧张地四周围看了看,此刻殿中没有一人伺候,华容在外面守着门,但她还是不太心安,起身走到门边看了看,吩咐华容道:“让所有人都不许踏上北阶。”
华容赶紧应是。
敬则则这才走回次间低声却郑重地对她母亲道:“娘亲,皇上跟我说过这件事,他是想重用父亲为他整治卫所兵,也觉得只有父亲能当此任,才趁机将父亲调回京城的,否则他也不好随便挪动功臣。”
唐氏闻言松了口气,展颜一笑,“我就知道皇上还是看重你爹。”
敬则则轻轻摇了摇头,“当初皇上与我说时,我也曾沾沾自喜,以为这大都督只有父亲一人任得,但如今才知道恐怕并非如此。”
唐氏闻言不由一愣,“则则,你这是何意?”
敬则则轻声道:“只怕皇上是看出了爹爹跋扈狂悖,怕再不羁縻,爹爹恐怕干出抄家灭族之事。”
唐氏闻言却笑道:“这怎么可能,你爹爹对皇上可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
“我相信爹爹忠心耿耿,皇上只怕也是相信的,但若是连皇上挪动一下爹爹的职位,你们都觉得皇上是对不起功臣,长此以往你觉得咱们家是什么下场?”
不待唐氏回答,敬则则继续道:“若论起功绩,敢问娘亲,昔日开国五元勋可还在?”
“高祖对功臣一向优容,但高祖身后,这五族越发跋扈,今日可还在?他们的功劳爹爹赶得上么?”
“且娘亲也说了,爹爹对皇上是忠心耿耿,但那是因为皇上英明果决,又有雄主之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将来新君会是如何之人?皇上难道不为他的儿子考虑?”
唐氏赶紧道:“皇上连太子都还没立呢,怎么就新君了?”
“是啊,可皇上为何不立太子?那是因为诸皇子都还年幼,虽说皇上春秋鼎盛,但却也不会不防备有骤然无措之事发生。”
这也不是不可能,这年月一场风寒就能夺人性命,景和帝怎么可能不为身后之事准备。
唐氏肃然,但却也不会被敬则则这几句话就说得心服口服。
敬则则叹息一声,“娘亲,你再想想,爹爹此次被认命为大都督,难道真无可替代么?”
“就是女儿深居内宫,不识外将也知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比爹爹更合适。”敬则则也是此刻才想到的。
“你是说陈国公?”唐氏迟疑道。
敬则则点点头。陈国公今年已经古稀,乃是她爹定西侯的举主,当初他爹正是提拔于陈国公军中。这五军大都督整顿军风,并不用外出征战,需要的只是一个威望素著的将领来镇压军中那些顽劣之辈,显然陈国公比她爹定西侯更合适。
唐氏细细想了想,多少是信了几分。
“娘亲,这些年爹爹常在边关,久不慕天子恩德,所以才有此事,其实爹爹回来了也好。心中若无敬畏,迟早是要出事的。”敬则则低声道,“此次其实还是应该感谢皇上的,他还肯羁縻爹爹,又给他机会身担重任,可见皇上还是信重爹爹的。”
唐氏点点头,却有些恍惚,开始自我反省难道家中真是跋扈了一些?
“所以爹爹这次做大都督,也要放开手脚,大力而为,不用担心后援,皇上会站在他那边儿的。”敬则则劝道,“你回家仔细与爹爹说一说,只恨我不能出宫,否则女儿定然面告爹爹的。”
一时正事说毕,敬则则自然要留下唐氏再说些女儿家的体己话,然后一起用过午饭。
唐氏一边吃一边道:“哎,难怪你这般瘦弱了。可怜你如今进了宫,却连自己想吃什么都吃不到。”
敬则则抱住唐氏的手臂道:“娘亲在外面多替我吃些好吃的就是了。”
唐氏叹息一声,摸了摸敬则则的脸蛋,“皇上待你可好?”
“只要爹爹好,皇上自然会待我好的。”敬则则坦言道。
皇帝的那些甜言蜜语敬则则并不敢当真,前朝后宫向来是藕断丝连的。而此次她母亲进宫,敬则则一开始还以为皇帝是宠爱自己而给的恩赐呢,如今想着怕是皇帝也有心让她劝一劝她爹。总之皇帝的一言一行都绝不能只看表象。
但不管如何,至少皇帝还肯用他爹,也把她接回了宫中,对敬氏一族皇帝也算是仁至意尽了。
唐氏迟疑了片刻才问出,“这两年你都留在了避暑山庄,同皇上之间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啊?”之所以迟疑,是因为唐氏知道自己女儿,惯来的心高气傲,却被皇帝冷落两年,这是她的伤心事。做娘的本不该提,但现在又是敏感时候,她这才不得不问。
敬则则笑道:“娘亲也知道,女儿有些执拗,如今已经同皇上和好啦。”
敬则则笑得越是灿烂,唐氏就越发担心,可是却也只能担心而已。女儿嫁入天家,娘家就再也无能为力了。而且宫闱的事情最忌讳打听,尤其是武臣更要避嫌,是以谁知道敬则则留在了避暑山庄,家里却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唐氏轻轻握住敬则则的手,“你可千万改改脾气,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你自己。有个孩子才能好些呢,你多哄着些皇上嘛,男人就跟孩子一样,爱听好话。”
敬则则点点头,表示自己都知道了,都会照办的。这自然是敷衍。
敬则则将自己母亲送到宫门外,拢着手看了看外面的皑皑白雪,莹白连片,玉裹银妆,让整个天地仿佛都净化了似的。
从古至今咏雪的诗不计其数,更有以雪寓志的,无它,只因为雪之洁白无瑕尔。
这世上无瑕的事物实在是凤毛麟角,所以才让人珍惜。敬则则叹了口气,感情也是如是,只有纯粹的人才让会让人珍惜。
景和帝对她的确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了,但到底还是夹杂着利用、隐瞒、偏心。而她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想到这儿,敬则则不由搓了搓手,跺了跺脚。她其实并不冷,身上新得的白狐毛锦裘十分暖和,可却总是忍不住搓手、跺脚。实在是避暑山庄的日子太冷了,以至于她现在厌恶极了寒冷。
敬则则没在门口站多久,到唐夫人的背影消失后就转了回去。
却说她母亲之后,敬则则心里总放心不下家中,本想探探皇帝的口风,谁知道皇帝居然再没来过明光宫。她也知道皇帝不会天天来明光宫,但等上几日都不见皇帝,却听得他去过长乐宫、去过瑾婕妤那儿,还又再次去过丁乐香那儿,却就是不来明光宫,敬则则心里的腻味儿就可想而知了。
“娘娘,今儿晚上皇上翻的又是瑾婕妤的牌子。”龚铁兰低声道。
在避暑山庄的时候,这种消息需要故意打听,但禁宫中的后宫基本是墙挨着墙,门挨着门,皇帝翻谁的牌子那真是太一目了然了,只看看司寝局的太监、宫女往哪儿去就行了。
敬则则有些不耐地放下手中笔,“姑姑,这些消息以后就不必特地告诉我了。”
“娘娘……”龚铁兰有心劝说几句,但主仆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因为那次她的离开而伤了不少,如今已经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了。
敬则则摆了摆手,心情不是很好,虽然皇帝爱去哪儿去哪儿,但你光是看着听着也会觉得膈应不是?也难怪祝新惠明明脑子挺好用的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装病逼迫皇帝。
敬则则在水盂里洗了洗笔,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未完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