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寔从地上捡起一个残破的天球瓶,对着一面墙砸了过去,那天球瓶应声而碎。
季泠还是不解。
楚寔又将一个小茶壶递给季泠,示意她学他的样子扔出去。
季泠可没有砸东西的习惯。
“试着砸出去。”楚寔作势要来教季泠。
季泠只好慌乱地将那小茶壶扔出去听个响儿。
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后面就顺理成章了。
季泠不停地砸着楚寔递过来的瓷器,砸得她头发都乱了,砸得她背脊冒汗,可也砸得她心里舒坦了一分,砸得她心里那口恶气微微缓解了一分。
到她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时楚寔才停止“投喂”季泠,引着她去前头的厢房坐下喝茶。
经过这么一番运动,季泠原本素来苍白的脸色添了几分血色,哪怕这几年风里雨里的粗糙惯了,可她的容色依旧称得上绝代。当然比之楚寔梦里的季泠,却又要差上好几分了。
“以后若是遇到脾气发不出来的时候,就跟我说,我带你来这儿。”楚寔道。
兴许是发泄了一番之后,季泠也有了说话的兴趣。她在楚府那么多年,几乎没见过楚寔发脾气,不由道:“大伯……”
这称呼才出口,季泠就知道自己错了。“大公子想发脾气的时候,也是来这里么?”
楚寔摇头道:“不。”
在季泠的疑惑里,楚寔揭晓了答案,“我一般选择让别人发脾气。”
季泠是被气笑的,可寻思之后发现,楚寔还真是这么做的。
突兀地,季泠转变了话题,但也可以说是被楚寔这句话引出来的。“大公子是要把我养做外室么?”
“若是养做外室,却为何还要再等半年?”楚寔反问,似乎早料到了季泠会有这么一问。
“可是,你难道就不怕将来别人认出我来?”季泠问。
楚寔笑了笑,“山人自有妙计,你别操心了。这半年好好地调养一下身体吧。”
接下来的日子,季泠果真是在调养身体。楚寔更是将老太太去后就回乡养老的王厨娘给重新请了回来,就在庄子上用药膳给季泠调理。
此外还有一个留着山羊胡子,须发都白了的老大夫每旬都要来给季泠诊脉开药,后面这半年,她也不知喝了多少苦汤进去。
除了这两人之外,却还来个十分厉害的嬷嬷,教季泠规矩。她虽然敬着季泠,却也会不遗余力地纠正她一些小动作,让她做到极尽优雅端庄甚至雍容。
还要指导她穿衣、打扮、配色,林林总总的好不繁琐。
季泠对王厨娘是有些亲近的,当初她什么都不会,一个人住在那破败院子的时候,反而是王厨娘会周济、指点她一下。
可同样的,季泠也担心王厨娘会怎么想自己。
谁知王厨娘刚来见第一面时就道:“姑娘生得可真像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明明就是同一人,季泠不信王厨娘没认出自己来。
“可惜她是个没福气的。说起来姑娘和她也是同宗呢,听说都是季家的表姑娘。”王厨娘道,“不过她的个子没姑娘高。”
季泠不由松了口气,难怪王厨娘以为自己是另一人呢。她离开楚府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她的个子的确长了一些,容貌虽然变化不大,可也有些许的差异。
说是一个人也可,可若是让人先灌输了一通说是比人,她也就会先入为主地真以为季泠是季灵的表妹。
瞧瞧,楚寔想得多周到,怕以后有人叫季泠她露了馅儿,索性就只换了个字儿。
这半年的功夫里,季泠的身边来来往往总是有人,反正就没有让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所以无论是想逃还是想死都没有机会。
然则自杀总是有冲动的成分在里面,过了那阵子之后,也就未必提得其那么大的勇气去死了。
自古艰难唯一死嘛。
对季泠而言,这半年楚寔再也没出现过,所以这样的生活对她而言几乎称得上是心所向往的生活了。
自由自在,没有负担,再不用担心周容会因为自己跟楚宿闹腾,也不用再愧疚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地嫁给了楚宿。她好像真死过了一次似的,真的成了季灵。
可是“断头的日子”总是要来的。
当楚寔重新出现在季泠面前时,季泠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楚寔仔细地打量了季泠一番,脸上含笑道:“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气色好了许多。”
可不是好了许多么?人愁虑的时候难免憔悴,皮肤再白皙也隐隐透着蜡黄。
而季泠呢,大概是觉得人生已经跌到了谷底,罐子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了,索性人的心情还放开了一些。颇有点儿,“老娘连死都不怕”的气势。
这么着之后,药、食两补,把她前些年欠的亏空补了不少回来。也好在季泠的身子底子还行,当年跟着老太太的时候,一直是惊心调养的。
现在又跟着王厨娘每日打五禽戏,饭量增加了不少,脸蛋红润饱满了许多,雪白的肌肤从内而外地透着亮,像是月光透体而出一般,更带着晶莹的剔透。
再加上被曾经在宫中伺候过的刘嬷嬷那么一个时辰都不落的折腾,季泠的背脊恐怕是这辈子挺得最直的时候,每天拿棍子横在手臂后面罚站罚出来的呢。如此看起来,她就像是又长高了一分似的。
手、脚上的茧子都已经没有了,连一些旧伤,因为用了宫中秘药,那疤痕都已经退掉了。说是变了个人虽然夸张了,但整个人的确是不同以往了。
穿衣打扮的风格也是换了一下,以前都是素净文雅的,如今却是带上了一丝俏气,大红大紫也拿出来配了色,把她整个人都提亮了不少。
季泠虽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可并没觉得有多显眼,但看在楚寔眼里,却是满意了。她这样走到街上,只怕没人敢任她是当初的楚府二少夫人。
当然,其实认识季泠的人也不多,尤其是她成亲后。她十四岁成亲,就再没出门做过客。哪怕楚府设宴,季泠也是很少露面的,因为楚宿不喜。
到后来老太太去后,别说外头的人了,就是楚府里的人都没怎么见过季泠了。
那几年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人的变化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楚寔的话并没有让季泠觉得高兴,她低声道:“可人还是那个人,只要相处一下就能发现言谈举止都是一样的。”
楚寔好整以暇地道:“那就不相处。我们成亲后,我就会外放。”
季泠为之气结,看起来楚寔什么都考虑好了的。“可成亲那日总是会见到的吧?然后还要会亲呢。”
楚寔道:“让刘嬷嬷给你捯饬,估计你自己都未必认得出自己。”
季泠气得不想说话了,刘嬷嬷的手艺她的确是看过的,五分的美人都能被她画出八分来。
“那大伯母……”季泠这才想起她不能再叫大伯母了,“那苏夫人就能同意你胡来?”
楚寔反问道:“女子出嫁从父,再嫁由己,难道我们男子再娶不能由己么?”
季泠忍不住道:“你是认真的么?”
楚寔正色道:“我何尝跟你玩笑过?你的老家我去过了,爹娘的坟墓我也修缮过了。如今在你老家也谢过媒人了。阿泠,我们不是无媒茍合,只是要委屈你做季泠的堂妹了。”
季泠惊愕地看着楚寔,原来这半年他居然做了那许多事情。连她身份上的纰漏都补好了,显见得是容不得她选择的。
在楚寔成亲前,苏夫人也没见过自己这位未来儿媳妇。她实在是拿楚寔没辙,他搬出他爹来,说是老太太给他托梦要让他照看季氏后人,所以在二房的儿媳妇季泠去后,楚寔就要另外娶一位季家女回来。
苏夫人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认了。不过她对这再娶的儿媳妇也没多少要求,毕竟如今楚寔子女双全,续弦要紧的是心要正,不要把前头的孩子给教坏了,这才是最要紧的。
成亲办得很热闹,丝毫不亚于楚寔第一次成亲时的排场。毕竟如今他的身份又不一样了,成亲之后就要外放为封疆大吏了,等他熬够了资历,回京只怕就要出将入相了。
在等待揭盖头的功夫里,季泠的背心全是冷汗,手心里也是汗,她真的很害怕等盖头揭开时,会有人说“这不是二少夫人么?”
等喜欢说过喜庆话,楚寔用秤杆挑起盖头时,季泠都没敢擡头。
屋子里来看新娘子的女眷里已经有人叹道:“啧啧,季家果然是出美人呢,以前去了的二少夫人就是少有的美人,想不到这位新大少夫人却是比那位还胜出三分啊。”
一时曾经见过季泠的人都开始附和,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人说出季泠最害怕的那句话。
等洞房清净下来,季泠才松了口气,由着长歌伺候了去更衣梳洗,略用了些点心,然后就要等着楚寔回洞房了。
只要想到这一处,季泠的太阳穴就突突地疼,那夜的噩梦似乎重新席卷而来,她已经尽力不去想了,可却怎么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害怕。
楚寔回房的时候,身上带着酒气,无疑又加剧了季泠的恐慌,她忍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楚寔虽然满身酒气,可眼神却十分清亮,谁也不会没眼色的在新郎官洞房花烛之夜将他灌醉。
楚寔瞥了季泠一眼道:“我没喝多少酒,先去洗漱一下。”
季泠点点头,看着楚寔走进净室,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