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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曾照小重山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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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第一百零五章

    这般排场,就连镇国公都毫不犹豫地跪下了,来人究竟是……!

    昭宁心惊转过身去,只见来的人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领头是两列身着黑漆顺水山字铁甲,透着肃杀之气的军队,她虽未曾见过,可一眼就认出,这是直属于君上的禁卫军。然后是身着红色方胜图案的锦袍的御龙直军士,手提驾头,警跸,更后面则是诸班直军士,持全幅卤薄仪仗,十六人擡宽阔金舆。如此行阵,这绝对是当今君上出行的正式仪仗。

    此时,那禁卫军、御龙直军士都分列两侧,金舆落到了地上,帷幕玉带被两侧的内侍官撩开,昭宁看到金舆中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应就是方才说话之人。昭宁的心砰砰跳起来……莫不是……君上真的来了?君上不是该在宝津楼吗,怎会出现在此处?

    当昭宁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却震惊地瞪大了眼,比方才那些人还要震惊得多,甚至不由后退了一步!

    因为她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鼻梁高挺,五官英挺端然。却生了一对深邃如湖泊般的眼眸。眉梢微弯,嘴唇线条柔和,他正看向她,嘴角带着一丝笑容……竟然是师父!

    只是平日的师父穿着寻常的布衣,但是如今却着帝王所穿通天冠袍,二十四梁金博山通天冠,云龙金纱的绛纱袍,组缨翠緌,佩绶如衮,天子之势,威仪万千。

    昭宁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甚至忘了该怎么反应,是不是该跪,是不是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忘了,只有一个不可置信而又真正摆在她面前的现实——师父竟然就是君上!

    她初以为师父是贫寒举子,处处给予接济,又以为师父因为缺少银钱,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后来师父行踪诡异,她又开始以为师父是刺杀君上的逆贼,所以时时加以劝解。甚至还在师父——也就是君上本人面前说,对他的崇拜,劝人家自己不要刺杀自己。而师父每每都是哭笑不得,最后都会答应她,并且还向她保证:即便是所有人谋反了,他都不会谋反。当然了,谁会谋自己的反。

    师父就是君上,就是庆熙大帝,可是师父为什么会隐藏在药行后的小院中,还教她下棋,还一直隐匿身份?

    或者……眼前的君上不是师父,只是与师父长得像极了罢了?自然,昭宁立刻就觉得这想法愚蠢无比。

    而跪着的盛重元见到君上亲至,忐忑得心中砰砰直跳。他镇国公府虽是贵太妃的本家,可贵太妃也不过只是个太妃,只是因君上感念其恩德,当做太后尊崇于她,实则毫无权势。可是君上,却是真正手握生死之人,天下间唯有深宫中的太上皇,还能与君上相敌。父亲镇国公在君上眼里,也不过是个听话的奴仆,而他现在还连奴仆都算不得!平日君上极少与他说话,但是今日,他却叫了他的名字,直接问了他问题。

    他手发抖地奉上方才宋观发现的纸条道:“回禀君上,此女方才在湖边时,有人传字条给她,此后,我们在此女身上发现了这张纸条,因此微臣怀疑她与逆贼有关。为保君上安全,微臣才想将她投入台狱仔细讯问,问清楚究竟是谁传了字条给她,她的同党又是——”

    他还没说完,赵翊就淡淡道:“字条是朕写给她的,但也非这上面的内容。盛重元,你们这字条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在场诸人,盛重元,宋观,乃至镇国公盛永,都在心里震惊得能掀起一场海啸来!

    帝王竟然说,这张字条是他传给这个谢家娘子的。一个是坐拥四海,日理万机的帝王。一个只是普通世家的小娘子。君上为什么要传字条给谢昭宁,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可是君上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又有胆子问一字半句!

    盛重元连忙回答道:“字条是……是宋观给臣的,他说是他在谢家娘子身后捡的!”

    盛重元是想为王绮兰报复谢昭宁,但他再无耻也不会真的去栽赃嫁祸谢昭宁。他是听宋观说了字条之事,当真以为谢昭宁与反贼有关,才过来抓谢昭宁。

    宋观脸色顿时苍白!

    方才他从华亭回去时极度恼恨,思来想去,认为这些事都和谢昭宁有关,于是悄然到了湖边,当他看到有人暗中给谢昭宁递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机会来了,便暗拟了字条,想要借机栽赃谢昭宁,可是打死他也想不到,这封信竟然就是帝王写给谢昭宁的。

    是那个权御天下,天子之威的帝王!

    只要不愚蠢便能看得出,君上是为了谢昭宁特地来这一遭,无论他二人是什么关系,他们必定是认识的!君上禁军之耳目遍布琼林苑,他即便是狡辩也毫无用处。

    他立刻头如捣蒜般的磕头:“君上恕罪,臣一时错了主意,是臣胡乱写了这张字条,诬陷了谢家娘子,臣只是想对谢家娘子小惩大诫罢了!”

    他感觉到君上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侥幸想着,他承认了错误,谢昭宁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君上应该不会重罚他,革去官职或是让他闭门思过也就是了。谁知却听到君上开口了:“宋观身为羽林军,却以谋逆之罪陷害旁人,罪无可赦。着立刻革去宋观羽林军职位、镇北侯世子之位。借故调戏朝廷命官之女,废除右手。另外,镇北侯一家赶出汴京迁居别地,爵位不再世袭罔替,立刻执行!”

    内侍省总都知李继立刻应喏,伸手一招,禁卫军上前将宋观双手缚住!

    宋观大惊失色,吓得嘴唇颤抖。这是如何严重的刑罚!除去职位不说,世子之位也没有了,甚至……甚至还要废掉他的右手,以后他岂不就是个废人了!就连镇北侯一家也要被他牵连,迁出汴京,爵位从此不再罔替,从此后,他家便再无镇北侯了!

    他不过是想要惩戒谢昭宁,为什么君上会给他如此严重的刑罚!

    他惶恐不已,拼命挣扎起来:“求君上饶恕微臣,求君上饶恕微臣!臣愿立刻向谢家娘子道歉!臣……”

    但是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禁卫军立刻用一团布堵住了他的嘴,另一禁卫将他右手一折,顿时清脆的骨裂声传来,他疼得面色扭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但因为被堵住嘴叫不出声来,很快便被禁军带了下去。

    盛重元和盛永听到宋观的嘶嚎求饶,还有清脆的骨折声,身躯都是一颤。

    帝王虽手握生死,但平日脾性平和,赏罚分明,绝非暴君。今日之事,明显触了帝王逆鳞!

    盛重元连多的辩解话都不敢说,只是磕头一直求饶。

    他随即听到君上说:“盛重元革去羽林军职位,闭门三个月思过。盛永,倘若还有下次借权生事,你们一家,便与镇北侯作伴去吧!”

    盛永根本不敢给儿子求情,如此惩罚,对比宋观已经是从轻处置了!他立刻叩头道:“微臣领命,微臣谢陛下惩处之恩!”

    盛重元也立刻连连叩头:“罪臣谢过陛下!罪臣定当好生反省,绝不会再犯!”

    两人连忙告退,羽林军众人也都悉数退下。

    昭宁则还没有反应过来。顷刻间,方才欺辱于她,权势极盛的几人,皆都已经被君上惩治,尤其是宋观,这辈子便算是毁了。盛重元本就是从犯,如此惩罚也够重了。

    她擡头愣愣地看向师父……

    师父竟就是大帝,是她口中那个英明神武的大帝,也是那个绝对的阴谋家,是将这世间的权柄都握于手中之人……意识到这些,她莫名有些腿软!

    明明的一样的面容,可知道这个人是君上,为何感觉却全然不同。觉得他有种渊渟岳峙般的气势,又有种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的沉稳,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

    昭宁心道,难怪……难怪平日师父略一沉下脸些,她就觉得紧张,那是因师父是真正的大帝啊!

    可是她却看到,大帝看自己的目光很是柔和,随即,他向她招了招手。

    昭宁神思恍惚地向他走去,只听他问她:“上次之事,你为何没来找我帮忙?”

    君上在说什么?昭宁靠近他一丈以内,仍然觉得莫名心颤。上次之事,上次什么事?

    昭宁突然想起来了,上次父亲出事之时她去找师父,师父曾对她说过,若是遇到了问题,都可以告诉他帮忙,还说,师父不是她认为的那个师父。

    可是,她那时候只当他是个普通且游走在犯罪边缘的反贼,心想找他做什么,找他帮自己刺杀蒋余胜吗,那不是添乱吗。谁知道他竟然就是庆熙大帝本人呢!

    她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紧张:“我……”

    不对,在君上面前她好像不应该称‘我’,应该称臣女,可是君上也没有自称‘朕’。她该说什么?说对不起,都怪你骗我,是我的错?还是说您是庆熙大帝,您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这可真是我的错啊?

    昭宁脑子里转得飞快,停顿了半天,说出口的话却是:“我……现在究竟该如何称呼您?”

    赵翊见她连看自己都不敢,早已猜到她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是如何表情,只是看到她全然傻住了,仍然觉得好笑,问她:“你想怎么称呼?”

    她自然还是愿意继续叫师父的,可是会不会显得太不敬了,这可是君上啊,是西北拥趸的战神,但是师父这般问,意思是不是随便她称呼呢?

    昭宁陷入了纠结之中,一时竟忘了回答。

    赵翊笑道:“人可见是傻了。”

    昭宁的脸瞬间就红了,她想反驳,她才没有傻了,你换个人试试,告诉她你以为以为的落魄学子和反贼,结果却是是崇拜了多年的大帝,是那个永远在传说中才能听到的人物,你看她傻不傻!

    但是不等她说任何话,就听君上道:“跟我过来吧。”

    去哪里?昭宁见君上朝着金舆走去,她也老实听话跟在君上身后。此时擡金舆的十六御龙直军士已经跪下,昭宁看那金舆几乎有一丈长宽,金铜檐子镂刻九龙腾祥云图样,朱红脊梁,四周垂绣额珠帘,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君上先弯身进去,然后对她招了招手:“进来。”

    这可是君上出行独乘的金舆,非君上和太上皇外不得坐的,她能坐进去吗,是不是于礼制不和?

    昭宁略微犹豫,君上就无奈地严肃了语气:“朕许你坐,快进来,否则是抗旨!”

    昭宁不再犹豫,连忙进去,擡头却发现给她打帘子的也是熟人。生得极其普通的面容,将他扔到人群里都找不到,此时却穿着紫锦团狮子衫,戴幞头帽,手提警跸,不是吉安还能是谁!吉安正对她露出和善的笑容:“昭宁娘子安好。”

    是了,师父既然是君上,贴身伺候他的吉安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了。

    昭宁小声问:“吉安,所以你是……?”

    吉安仍旧低声回答她:“奴婢是贴身伺候君上的内侍省副都知,吉安。”

    内侍省副都知……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君王,吉安看起来其貌不扬,居然是正三品!

    昭宁深吸一口气,不再耽搁,随着吉安撩起来的珠帘,弯身进了金舆之中。

    金舆除了安放一张鎏金龙纹的宽椅,还另放了个小些的长凳,就在宽椅的旁侧,她坐到了长凳上,长凳垫了软垫,脚下亦是镂金织云纹的绒毯,仰目就是一片金灿灿的繁复纹路,叫人看得晕乎乎的,犹如身在云中。

    此时金舆擡起,铜锣、钟磬声再响开道。

    昭宁垂眸就能看到君上的绛纱袍,黑底云龙织金的纹路,金舆内更是弥漫一股幽微的香气,从前她曾在师父身上隐约闻到,但当时却不明白是什么香,现在这味道更清晰了,她才醒悟这竟然是君上御用的龙涎香。她与庆熙大帝共乘一舆,甚至能闻到他用的龙涎香,昭宁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又紧张起来。

    赵翊看她几乎快要坐到长凳的另一侧,就道:“你再挪过去些,凳子怕也要被你坐翻。”

    昭宁才发现自己心里紧张,坐得离君上太远了,的确如君上所说,她再远一些就可以把凳子坐翻了。她恍然又朝中心挪了挪,镇定道:“臣女有分寸,不会坐翻。”

    赵翊见她故作镇定的模样,更觉得好笑:“不必紧张,我给你写信,本就是想叫你来宝津楼看诸军百戏的,却不想你在路上耽搁了。说来还是我的缘故,思量不周,应叫吉安过去接你的。所以现在就带你去宝津楼看。”

    昭宁心想,原来君上是想带自己看诸军百戏的!她好奇问道:“师父,您说琼林宴有我想看的东西,便是诸军百戏吗?”

    昭宁还是顺从本心,叫了君上师父,毕竟师父都未曾自称‘朕’。

    只见君上果然未曾对她仍叫他师父有什么反应,而是笑问:“你想看的是诸军百戏吗?”

    昭宁的脸又腾地红了,不是的,诸军百戏纵然吸引她,但是她想看的怎会是这个呢,她想看的就是君上,就是她崇拜了多年的偶像!而现在,偶像就是她的师父,她与偶像共乘一车,近得能闻到偶像的呼吸,并且一起上宝津楼看诸军百戏,岂止实现了她的梦想,她做梦都做不到这般好的!

    师父这话的意思,是知道她想看的就是他吗?

    她忍不住擡头看师父,却见师父仍然微笑,眼眸仿若渊博无垠,她一眼就能跌进去出不来,她突然又听到自己的心紧张跳动,不明白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什么大风大浪未曾见过,不就是君上是师父这件事惊世骇俗的事吗,至于这么紧张吗,她连忙挪开了视线。镇定地道:“我……自然是都想看的!”

    赵翊见她连耳朵尖都红了,他动了动指尖。

    昭宁却悄悄挑开珠帘朝外看,只见整副的帝王仪仗绵延而无尽,所到之处皆是众人跪拜,而那座修在山岗上,巍峨的宝津楼已是近在咫尺了。

    方才她还在湖边,与众多汴京百姓一起等着君上的到来。

    而此时,她却乘坐金舆,与帝王一起,前往方才她仰望的那座气势恢弘的宝津楼,即将亲眼见证诸军百戏,昭宁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他们离宝津楼本就已不远,仪仗也是加快了行进。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就听吉安在外朗声喊:“君上驾至——”

    此时宝津楼后方守着禁军军队,皆跪下道:“恭迎君上驾至。”顿时,即便隔着广阔的湖,昭宁听到了那些等待已久的民众如潮水般的欢呼声浩荡涌来。

    御龙直军士降下金舆,君上先起身下来,然后伸手向她。

    师父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扶她下来吗?

    昭宁见他的手修长宽厚,手背经络微鼓,却又有写字的薄茧,突然想起他能文能武,不仅武功高强,那手飘逸的字也好看至极。她哪里敢牵君上的手,只敢捏住了那黑底云龙织金纹路的衣袖,让他带着从金舆中出来,然后立刻松开了手,只见那衣袖飘然回去了。

    随即她听师父道:“好了,随我上宝津楼吧。”

    宝津楼后方有绵延无尽的台阶,铺了绒毯,通往二楼的宝津楼大殿。昭宁跟在师父身后,迎着众人的跪拜,自宝津楼后宽阔的台阶,登上了大殿之中。

    只见这大殿恢弘无比,织金帷帐低垂,设有朱漆明金龙御座,八方镂雕仙人过海檀木座,云水戏龙屏风,殿内跪着几十内侍官和女官,一眼看过去,整个琼林苑的山水,甚至连金明池的仙湖的尽收眼底。更能见远山山线青黛起伏。

    师父又低声对她道:“方才有些耽搁,眼下诸军百戏必须要开始了,我需先主持开园大典,你在此稍等我片刻。”

    昭宁心想,难怪方才等了这么久,怕是因救自己耽误了,道:“您快去吧,我无妨!”

    她则看着师父走出了大殿,走到了宝津楼的平台之上,霎时禁卫军分列两侧,旌旗猎猎飘舞。

    然后,她听到了万人凝聚、跪下的浩大之声:“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般的声音宛若贯通天际,令人顿生天下朝拜,万民开泰之感。昭宁心口震动,不由站起来,走到了大殿的槅扇旁边,看到了湖对面黑压压的上万的人群,看到众文武百官,看到各种禁军、厢军天武、捧日、神卫、龙卫四大卫齐跪,恭敬万分,不知为何,她的心又砰砰跳起来。

    她听师父以她熟悉的声音,却又无比陌生的语气道:“众卿平身。今日共襄琼林,是以国泰民安,百姓乐业。诸军百戏供万民同乐,无需拘束守礼,开百官宴,开诸军戏。”

    有声音洪亮的内侍官道:“奉君上令,鸣礼乐、礼炮,开百官宴,开诸军戏——”

    顿时,礼乐奏响,礼炮轰鸣,禁卫军众骑二十四大象走上宝津楼前的平台,禁卫军身穿铁甲,大象亦着铁甲,尔后是湖上驶来四艘巨船,船上诸军舞大旗,舞狮豹。再往后是二十龙舟,每舟各有红衣军士五十人,各设旗鼓铜锣,喧嚣声震于天响。

    众文武百官、众百姓皆道:“叩谢圣恩,愿吾皇与天齐寿!”

    人群如潮水般跪下又站起,百戏宏大而夺目。

    广阔的宝津楼有风吹来,吹起了帝王宽大的衣袖,腰间的袍饰,帝王屹立于山风之巅。昭宁看着那道通天冠袍的高大身影,看着诸军百戏,看着万人朝拜,突然之间心潮澎湃起来。她有什么好紧张的,这可是平息西北,后来驱逐契丹,史册留名的庆熙大帝啊!

    不知为何昭宁突然想到了前世,她前世跑去药王庙中同庆熙大帝的真身像哭诉,还被庆熙大帝本人听到。难怪他那时候那般调侃自己,因为他就是金身像本人,是庆熙大帝啊!只是那时候两人的缘分还不足,隔着金身像对话,她竟然从未见他的真容。眼下她和大帝缘分就更深了,不仅亲眼看到他的模样,竟然还做了他真正的徒弟,这是怎样的殊荣!她本来应该在湖的对面,同万民一起跪拜大帝,却因为无意中与大帝做了师徒,她现在可以站在宝津楼的正中看诸军百戏!

    昭宁深吸一口气,她觉得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接受了师父就是君上这件惊天之闻,并且为之激动起来!她回头低声叮嘱红螺,让她回去传信,就说自己在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小憩片刻,不可透露方才之事。

    红螺也早就被发生之事吓傻了,闻言连忙应声而去。

    待君上终于主持完了开场庆典,走了回来,见昭宁眼眸明亮地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怎么,还没缓过来?”

    没曾想,昭宁却抓住了他的衣袖:“师父,您是君上,您竟然真的是庆熙大帝!”

    赵翊见她突然抓着自己的衣袖,像是小鸟终于又熟悉了主人般扑过来,说的却是些语无伦次的话,她怎的还在说这个,她是才反应过来吗?他道:“原来还是傻的。”又说,“你何以称呼我庆熙大帝?”

    他的年号虽是庆熙,但只有千古留名,彪炳史册之人,才会被称为庆熙大帝。他虽自认已有些成就,可还并没有这番功绩。

    “不是不是。”昭宁心说,她不是傻,她是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前世有何夙愿,除了保护家人,找到阿七之外?

    那便是能亲眼见到君上。其实不只是亲眼见到他,更多的,是想亲眼看到他收复幽云十六州,再度一统大干,还大干一个真正的盛世。前世若不是他在征战契丹得胜,却在回来的路上意外亡故了,契丹如何能卷土重来,败坏大干山河,让那些汴京盛景毁于一旦。所以现在,她可以真正的亲眼看着庆熙大帝再创盛世,再统河山,完成先辈夙愿。她如何能不激动呢?

    与此同时,昭宁的脑子飞速转动,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如果师父不是君上,师父如何能拿到万金丸,纵然师父武功再怎么高强,也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出入大内禁宫!且师父武功如此高强,手劲如此可怕,又怎会是普通的举子,自然是因师父自小便习武,于战场上出生入死,才有这般精深莫测的武功!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仰头看君上英俊的面容,又问道:“师父,您老实告诉我,我父亲的事,我大舅舅之事,是不是都是您暗中帮忙?”

    她便说,她父亲之事何以能解决得如此顺利,何以枢密院能一夜之间改口,而审官院也不再为难。更有大舅舅之事,连已经定下的军功都能平定,拨回舅舅身上。蒋余胜明明如日中天,却一夜之间被问罪降职。别说顾思鹤了,就是王家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其实答案本来就只有一个——只有权势滔天的帝王,才能做到这样的事。

    赵翊见她眼眸再度闪亮,心想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自然是他,不然这天下间还有谁,能一夜之间替她都摆平了。

    他笑道:“你不是说过,朕是英明的君主。既然是英明的君主,得知了不平之事,自然要平了它。不只是为了帮你的忙,更是扫除官场乱象,平定朝野。”

    昭宁听了更是激动,心中更是涌现前所未有的崇拜。

    以前君上就是她的偶像,现在更多的了解君上,就更是她的偶像了!他不仅能平定西北收复疆土,且还能惩奸除恶肃清朝野,那些骂他之人果然都是用心险恶,他明明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君主!

    她又想起方才看到的汴京盛景,想到因为君上病故,而导致天下罹难,汴京城所有盛景毁于一旦,不由在心里暗暗发誓,她虽然力量微小,但定会好生守护君上,避免他英年早逝,让汴京盛景永世长存!

    她道:“师父,我崇拜您多年当真没错,您果然是最英明神武的君主!”

    她眼眸明亮地看着他,宛若无数的星辰洒在她的眼睛里,望着他熠熠生辉,这样的话,赵翊这一生其实听过很多,可是从她嘴中说出来,看着她的眼睛,却仿若一阵酥麻的电流通过他的心。大概知道小姑娘的崇拜是真的,她也是真的觉得他英明神武,绝无假话。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师父,您知道我崇拜您多年……我、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您!”

    赵翊笑道:“问归问,要不要吃了午膳再说?”

    听师父这般说,昭宁这才觉得的确有些饿了,早起准备赶琼林宴,母亲和姑姑都不会许娘子们吃得太多,怕在琼林宴上出丑,方才她又被宋观等人折腾,的确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方才是太激动了,竟然没曾觉得。

    她点点头,于是只见师父招招手,立刻有众宫人列队而入,托着盘盏。菜肴并未摆在正中的大桌上,而是摆在了窗扇边,一张蕉叶纹的方桌上,各色琳琅精致的菜摆放好。昭宁看去,果然是皇家所出,她也算是吃遍山珍海味,但只认得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螃蟹酿枨、玉蕊羹几样,其余皆叫不上名字来。

    赵翊带她过去坐下,这个位置甚好,能看到下面热闹的诸军百戏,还有群臣进宴,但下面却看不到上面的场景。昭宁看下面百官们在宝津楼下已经开始进膳了,知道师父身为君王,本应是要去同群臣一起进膳的,却在此陪自己。

    师父对自己,无论前世今生都的确好。前世他那时候,好似病得有些厉害,一直在那密道中养伤,可每次她去,他还是一直耐心地陪伴自己,同自己说话,教自己下棋。今生更是如此了,师父对她的好已经是多得数不胜数了。

    宫人摆放好银筷银勺,又都纷纷屈身退下,大殿之中唯余他们二人。

    赵翊见她望着那些菜,怕她拘束了。先拿了银筷子,替她夹了一块鳝鱼放在盘中,道:“这道鳝鱼宫中做得好,尝尝吧。”

    昭宁夹起来尝了尝,果然鲜香爽辣,是她喜欢的味道,不过吃饭不是最要紧的,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师父呢。她酝酿了一下,迫不及待地问道:“师父,我在西平府的时候看您的传记书,说您十二岁已经可以打遍禁卫军无敌手,是真的吗?”

    当时她还就此问题与大舅母讨论过很久。

    赵翊本想,她会问自己为何要隐瞒身份,或是如何替她家解决事情的问题,没曾想她竟然是问这个,不由呛了一下。他无奈道:“我亦是人,怎会如此夸张,自然是假的,野传记不可信。”

    原来是假的,小时候大舅母据理力争认为一定是真的,君上是真正的金龙转世,自然有如此天资。

    昭宁好奇问道:“那您,究竟是什么时候打遍禁卫军无敌手的?”

    赵翊喝了口茶:“……十四岁。”

    昭宁:“……”有差很多吗,也就过了两年啊,十四岁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啊!当时就能打遍禁卫军,现在呢,他的武功岂不是更深不可测了!

    昭宁又问:“传记还记载,说您三岁识千字,八岁会做赋,十岁就已经能同翰林学士辩论了,是真的吗?”

    赵翊无言,可她还好奇地看着自己,于是道:“假的。”昭宁还要说什么,他就已经说:“是七岁会做赋。”

    昭宁一个激动,差点没把手里的银筷子捏弯了。君上当真是天赋卓绝,难怪……大干朝历代,唯独是他最后收复幽云十六州,唯独他被后人称做大帝!

    她又问:“所以,您给我的字条,也是您自己的字吗?”

    赵翊受不了了,她成天猜些什么呢,拿筷子头轻轻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自然是我写的,还能假旁人之手不成!”

    昭宁被他轻轻一打,自然一点也不痛的。心里却想他的字可真是好看啊,倘若自己也能写这么好看的字就好了,可惜师父是君上了,她可不好意思让君上教她写字,君上日理万机,又如此聪明,定是会说没空的。

    她终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您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的身份?”

    赵翊心想,终于是问到了点子上,他之前迟迟不告诉她真相,就是在思索该如何解释这件事。他道:“你一开始,认为朕是贫寒举子,朕也不想暴露身份,便一直演了下去。后来朕本想告诉你,但你却说最讨厌旁人欺骗于你,朕便想寻个好时机再告诉你。所以这次写信给你,叫你来参加琼林宴,就是想向你坦明身份的。”

    原是这般!

    昭宁心想师父也太小心了,她是讨厌别人欺骗她,但她讨厌的是别有目的的欺骗。师父这般的欺骗,她怎会怪他!更何况师父可是庆熙大帝,师父就是直接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她也不会怪他,他隐瞒身份是合理的,哪个君王在外行走会轻易暴露身份呢。她给君上的碗里夹菜:“您回答我问题辛苦了,师父您吃!这个鹅肫我方才尝过了,炖得很是入味!”

    赵翊一顿,看着自己盏中多出的一块鹅肫,久久未动。

    昭宁见他不吃,心想是不是自己冒犯了,是了,师父身为君上,饮食必定严格,平日说不定都是布菜太监夹菜的,自己已经吃过了,怎能随意给师父夹菜呢?是她习惯不好,以前和家里人吃饭,总是喜欢给人家夹菜。

    她小心道:“……我若是逾越了,您可以不吃,我绝不介意的。”

    她看君上却夹了碗盏里的菜吃了,才缓缓道:“无妨,只是以前除了布菜的宫人,从未有人给我夹过菜。”他顿了顿说,“的确很是入味。”

    昭宁想起她听过的那些话,传闻君上虽自小被器重,可是高祖皇帝对他很是严厉,将他当做未来帝王培养,从不放松。又想起徐先生说过,他在郡王府为幕僚的时候,听说太上皇并不喜欢君上,且当年太后一直身子不好,也疏于对君上的照顾。

    想来从没有亲人给君上夹过菜。

    昭宁想到这里,连忙又给师父夹菜,道:“那我日后多给师父夹菜,您多吃些!”

    她将自己的碗盏堆得满满当当的,甚至有些他并不喜欢。

    赵翊无奈笑笑,也没有说什么,慢慢吃着。

    此时外面的诸军百戏进行得正热闹,迎面驶来五艘乐船,船上彩楼高耸,彩楼上乐者众人弹奏,弹奏到精彩之处,彩楼上的门竟悉数打开,有许多模样精致的傀儡从门中出来,昭宁从未见过,立刻被吸引了。

    赵翊此时轻声开口了:“昭宁……”

    这时候,那些傀儡的背后竟喷出火药来,使得那些傀儡做出转圈,跳舞之状,人们热烈地鼓掌欢呼起来,这般声响,将赵翊说话的声音都淹没了。

    昭宁一时没听到师父说话,待那药发傀儡精彩绝伦地舞过了,她才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问赵翊:“师父,您方才说什么?”

    赵翊心想罢了,倒是不必先告诉她。她既一开始便对自己好,又崇拜于自己,想来定也是心悦自己的。他道:“只是告诉你,日后若是有事不能解决,就立刻来找师父,这下可明白了?”

    原来师父是说此事。

    昭宁现在并没有什么事要麻烦君上,蒋余胜已经解决了,谢宛宁被她干掉了,宋观还被赶出京城了,她觉得自己一切顺遂。唯有好生经营药行,保住不被大伯母抢走这一桩事了,但这是家中之事,绝不至于麻烦君上。对了,昭宁突然想起……她还当真有一事,需要求君上帮忙!

    那就是寻找阿七。

    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是无法找到阿七了。但若是托了君上的力量,定是能找到阿七的。

    她停下筷子道:“师父,您既然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事想求您帮忙。”

    赵翊笑了笑,又夹了块鹅掌到她碗中:“说便是了,何事?”

    昭宁认真地道:“我想让您帮我找一个人。”

    赵翊筷子微顿,竟然是帮她找人,难道是什么失散的亲人?或者是什么奇人异士。他问:“此人是何方人,有何玄妙之处?”

    昭宁想起了前世一直默默照顾自己的阿七,可现在却没有他的丝毫踪迹,也不知他是不是在何处受苦受难。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叫阿七,不是什么玄妙之人,只是一个哑奴。您不知道,曾经我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是他在我身旁一直照顾我,我才能活下来……后来我想要找他,却一直没找到。说起来,他的年岁和身形与您极像也很相似呢。”

    昭宁现在想起此事,觉得自己可真是荒谬极了。师父可是君上,是权势滔天的庆熙大帝,怎么会是一个哑奴呢。所以,一开始就是自己认错了人。将前世的师父错认成了前世的阿七,真正的阿七现在还不知在何处呢。

    她在出神想着阿七之事,却没有发现当她说完之后,赵翊握着筷子的手突然一紧。但是面上仍然平淡地继续问她:“所以这个阿七,对你而言……是很是重要的人吗?”

    昭宁这下倒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他是我觉得除了亲人之外,最重要的人。”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自然如今除了他,师父也是她最重要之人。

    现在师父是君上,她可不能像原来那般说话放肆,定要注意分寸了。倘若她这般说了,岂不是有故意与师父套近乎的意图,重要之话是不必放在嘴上随时说的。

    最重要之人……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来说最重要,那还能是什么感情!赵翊垂下了眼眸,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确有些自以为是了。原来她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来接近他,她是非常崇拜他,将他奉若神明,但是,她喜欢的却另有其人——

    昭发觉君上一直没有说话,擡头时才发现君上正平静地看着桌面的菜不知在想什么,甚至没有看她,她从未见过君上这般,不知为何心里一紧,小心道:“君上,您日理万机,会不会太麻烦了您?”

    她心思敏感,察觉自己一时情绪不对,竟喊了自己君上。赵翊心中翻山倒海,无数的念头起了又湮灭,久而久之,这些念头又全部沉没到了海底,赵翊笑道:“不麻烦,我替你找便是了。身形年龄都与我相仿,是么?”

    昭宁见他表情如常,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我也不知他是何方人士,只知道或许住在大相国寺附近,是个哑巴,胸膛上有一道伤疤,如此而已。”

    赵翊就喝了口茶道:“你不必担心,我会替你找到他的。”

    昭宁道:“那便多谢您了!”

    她见君上答应了,又高兴起来,有君上替她找,难道还有找不到人的道理!今日意外之喜可实在是太多了,得知了师父竟就是她崇拜的君上不说,师父还答应帮她找阿七!

    想着已经在此耽误了太久,即便让红螺回去通传,应也已经差不多了。她站起来道,“师父,我恐怕要先回去了,您放心,我绝不会对外透露您是我师父的,除了让您替我寻阿七,我也绝不会有旁的事为难您。何况古话有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将您当做义父般尊敬的!”

    赵翊嘴角微动,心道果然如此,她竟将自己当做义父来尊敬。想来那阿七,就是她真正所爱之人了,他亦不想多问,只道:“你先回去吧,日常学棋还是不变就是了。”

    昭宁心想,师父恐怕并不知道,其实方才自己用尽全力才能在他面前如常表现。得知师父是君上后,毕竟陌生感重了许多,又是自己崇敬多年之人,也不敢像以前那般肆意妄为了。但她仍然应是,才带着青坞离去了。

    待昭宁走后,宝津殿中陷入久久的平静。

    赵翊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向了窗边,看着琼林宴起伏的草木,看着热闹的诸军百戏,还有昭宁带着青坞走远的身影,少女的背影仍然很明快,仿若是发生了极好的事。

    诸君百戏还在热闹地演着,群臣也仍然在举酒祝祷,百姓们簇拥如云。而他一个坐拥四海的君主,几乎快要算是无所不能,此时,却在心中嫉妒一个哑奴!他能掌控生死,翻云覆雨,却不能消除她对这个人的记忆,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他轻轻地招手,冯远便从房梁上落下来,跪在地上听候君王的吩咐。

    赵翊转着自己拇指上,那枚帝王绿的云龙纹扳指,语气平静道:“如她所言,先去找一找这个所谓的阿七,找到之后……”他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沿,顿了很久,“告诉朕,再做处置。”

    君上这般平静无波的语气,让冯远心里一紧。他道:“君上,您坐拥四海,倘若您真的喜欢昭宁娘子,何不一道圣旨……”

    赵翊淡淡道:“她既于我无男女之情,贸然下旨她只会不情愿。”昭宁从不将荣华富贵当做眼中物,否则,不会在以为他是个落魄书生的时候加以照拂,现在得知了他的身份,唯一求他的事情也不是升官发财,或是一门佳婿,而是想让他帮忙找一个身份卑微至极,绝不会有人放在眼里的哑奴。

    赵翊嘴角露出一丝隐然的笑意,道:“何况,她觉得……我是个好人呢。”

    无论是师父,还是君上,她都觉得他是个绝对的好人,是英明的君主。她这样的想他,这样的敬他,让他浑身都觉有种酥麻之意时,却又好像是个牢笼桎梏,他不忍打破她心中自己这般的形象。她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意,他便不想强迫她,而是愿意布下天罗地网,让她缓慢地、心甘情愿地一步步地主动靠近自己,她才不会起疑。

    冯远心中轻叹,昭宁娘子并不知君上对她之意,所以毫无防备地告知了君上这位阿七之事。却不知,以君上现在对她的爱欲,是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有夺走她的可能。倘若他真的找到了这个阿七……如此在昭宁娘子心中之人,君上恐怕,决不会容他活于世的。君上面对昭宁娘子时总是表面温和的,所以昭宁娘子不能窥见他背后的狠辣和果决,是君上面对朝野一贯的狠辣。

    冯远应喏,却在心里暗自祈祷,永远都不要找到这位阿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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