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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园子名叫珍园,原是赵群玉送给自家孙子赵炽的成婚之礼,因为珍园隔壁,就是博阳公主的园林,二人成婚之后,两家合成一家,园子比邻,也是美谈。
赵家出事之后,财产悉数被查抄罚没,这座珍园就跟赵群玉名下其他园子一样,被皇帝分赐给臣子。
在赏赐方面,皇帝倒是从来不小气的,长公主回来时就被赐过一座园子,严观海那边也有,谢维安分到的,就是珍园了。
也就是说,如今谢维安跟博阳公主,成了邻居。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博阳公主非常讨厌谢维安。
原因有很多,最关键的就是谢维安背叛了他的老师赵群玉,直接反手把赵群玉给告发了,由于他原先是赵党的核心人物,知道不少秘辛,相当于给皇帝整赵群玉提供了许多关键罪证,最终害得博阳公主跟赵炽和离,没了驸马,也少了赵家一个倚仗。
要知道博阳公主虽然风流,但她跟驸马赵炽的感情确实还可以,更何况她那些当铺生意,也少不了跟赵家的合作,赵家失势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博阳公主又不能对着皇帝亲哥去发火,所有怒气自然要找个发泄对象,谢维安这个卖师求荣的小人,自然就成了她的目标。
有鉴于此,自从珍园被皇帝赐给谢维安之后,他隔壁那座园林,据说博阳公主是再也没有去过一次。
但这次,谢维安生辰宴,几乎邀请了长安城有名有姓的权贵显宦,总不能独独把博阳公主给漏了,所以他还是让人送去了请帖。
结果,博阳公主居然收下帖子,还说一定会赴约。
“我觉着,今日许多人来赴宴,非但冲着谢维安的面子,也不仅仅是因为殿下要来,多半还存着来看热闹的心思!”
珍园门口,章玉碗扶着雨落的手下了马车,眼尖的刘复就立时凑过来。
风至还在家里休养,今日陪她出来的是雨落。
刘复则是陪着老娘过来的,老娘见他撒着欢儿奔向长公主,拦都拦不住,便跟在后面,过来见礼。
老夫人看着文雅,驻颜有术,丝毫不像有刘复这么个性情跳脱的儿子,若说她是陆惟母亲,倒是有人信。
三人一道入内,刘复迫不及待就说了这么句话。
老夫人白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别一天天在殿下面前说闲话!”
刘复喊冤:“我这怎么叫说闲话了,殿下最喜欢听我讲那些市井掌故传闻的!”
章玉碗果然没让刘复落了面子:“我喜欢的。”
刘复得意地朝老娘飞一眼。
老夫人叹气,拿这蠢儿子没办法,也懒得再看他,三人进去之后,她向章玉碗告了罪,就自去找老姐妹说话了。
老娘没在身边啰嗦,刘复就说起博阳公主和谢维安那点子恩怨。
有些是章玉碗听过的,有些她也没听过,刘复不愧消息灵通,就跟两人吵架的时候
他趴在桌子下面偷听似的。
“其实我还听见一种说法,”刘复鬼鬼祟祟,压低了声音,“传闻博阳公主,曾邀谢维安当入幕之宾,被谢维安拒绝了,才会怀恨在心。”
章玉碗:?
赵群玉三朝元老,生生熬到耄耋之龄,谢维安就算是最小的门生,年纪也早非毛头小子,不过想想博阳公主和陆敏的关系,这个传言仿佛还有那么点儿形迹可循。
但刘复接着又道:“不过也有人说,是谢维安先前有意想攀附公主,被博阳公主拒绝之后,两人才闹翻的,总之今日肯定热闹了,以博阳公主的性子,说不定会当众令左相难堪。”
他跃跃欲试,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章玉碗回忆了一下。
她跟谢维安往来不多,从外表上看,确实能看得此人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据说赵群玉收学生会看容貌,长相寒碜的入不了他门下。
但给章玉碗留下印象的,不是谢维安的外表,而是他在朝会上的低调,连立太子在内的几次议事,他往往都不怎么开口,除非皇帝询问。
章玉碗低调是因为她初入朝会,需要少说多看多听,避免露怯,也不想太早出风头成为焦点,但谢维安已经是左相了,别的事情不开口还好说,连立太子这样关乎国本的事情也沉得住气,就让人看不透了。
两人闲聊间,已经来到设宴的正堂。
今日贵客里有男有女,不适合再分席,便按身份分了座次,除了正中的主位之外,左右两边最尊贵的客位,自然都是几位公主和郡王的。
非但是长公主和博阳公主二位,今日生辰宴,几乎满京城的权贵都到齐了,义安公主、淮阳郡王、城阳王世子,这些姓章的自不必说,能来的全来了,勋贵朝臣,大部分不用当值的,也都到了,连右相严观海,虽说没有亲至,却也派来长子出席,还送了贵重礼物,可谓给足了面子。
谢维安原想将主位也让给章玉碗,后者自然推辞了,最后谢维安才在主位落座,章玉碗则在下首左侧,与右侧首位的博阳公主,成对面之势。
刘复和陆惟,则要离他们更远一些,陆惟与其父陆敏同为九卿,又是父子,座席估计还会被安排在一块。
博阳公主腰脊笔直,脖子扬起,骄傲神色毕露无疑,不像来赴宴,倒像是来找茬的。
谢维安也不知道发现没有,估计就算发现,也只作未见。
他站在正中,团团拱手见礼。
“今日贵人驾临,群贤毕至,高朋满座,蓬荜生辉,实乃谢某三生之幸,寒舍略备薄酒菜肴,歌舞助兴,还请诸位尽情享用,不醉不归!”
“今日借着谢相生辰,我也过来叨扰一杯,可惜酒量不佳,旧伤未愈,只能以茶代酒。谢相将这珍园拾掇得很好,我这一路走来,多是梨花与桃花相间而开,颜色错而不杂,必是精心打理的。”
作为长公主的章玉碗,于情于理都要代表在场所有客人回应开场,好在她不像博阳公主那样骄傲摆足身段,
很是给了主人家面子,也让场面活跃起来。
谢维安让人倒了三杯酒,先敬长公主,再敬在场宾客。
“不敢当殿下谬赞,这园子原先就好,我也只是借花献佛,让人将梨树和桃树都整理一遍以加区分,没想到殿下还能发现这等细节。”
章玉碗笑了一下,正要再说两句寒暄的场面话,却听见博阳公主忽然出声——
“珍园再好,也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不知谢相行走此处,可会想起昔日恩师?”
语调高昂,如珠玉落盘。
其实这声调并不难听,甚至可以说有些悦耳了,只是不知怎的,声调主人就非是要说出点起承转折的刁难意味。
但听在其他人耳朵里,这无疑是“来了来了,博阳公主终于发难了,期盼已久的戏码终于开始了”的信号。
这时候谁还顾得上去看场中歌舞,就算那些舞姬再曼妙好看,也比不上博阳公主跟左相当众掐架啊!
但绵绵丝竹之音掩盖了两人动静,离得远一些的人,要是全程盯着他们,顶多也只能从动作猜测说话内容。
正巧,刘复坐得近一些,刚好听了个大概,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像只大鹅似地前倾,恨不能把脸凑到两人中间去。
他听不清楚的,还扭过头去问陆惟,急得像只上蹿下跳的猹。
“博阳公主是不是提起赵群玉了?是不是?你快听听!”
陆惟面色古怪,拿着酒杯遮掩表情。
他习武之人,耳目自然比刘复更为灵敏,也听清了几人的对话。
是长公主先提起珍园,才有后面博阳公主的找茬。
虽然夸奖主人家的园子,也是应有之义,但他怀疑那妖女是不是也存了看热闹的心思,才会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现在,酒还未过三旬,果真就热闹起来了。
谢维安面不改色:“回殿下,我行走珍园,睹物思人,确实处处想起恩师,可惜景致已非旧貌,人也无法永远停在过去。”
博阳公主冷笑:“人都说谢相遇大事则气愈静,我看是因为脸皮太厚,怕比这长安城城墙还厚,才会刀枪不入,喜怒不形于色!”
“珍园乃陛下所赐,非我所取,老师于我有恩,于国却有害,先论大义后论私情,方为人臣之道。”
谢维安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说出来的话却更让博阳公主气愤。
看见他们俩针锋相对的场面,章玉碗几乎可以确定,刚才刘复说的那些什么男女恩怨情仇的流言,都是以讹传讹。
博阳公主再风流,也不可能对这样的谢维安动心,两人压根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谢维安也一样。
只是世人多爱耸人听闻真假难辨的谣言,就像先前谣传皇帝与宋今有一腿,哪怕再离谱,也有人去信。
博阳公主讥讽道:“你如此大义凛然,不知当年拜在赵氏门下时,是不是也这样清高?我可听说你当初为了博得赵群玉青眼,
亲自去山上采了药,又亲手为赵群玉洗脚,还说是以父待师。世人可知道,谢相还有这样谄媚的一面?”
洗脚这些事过于隐秘,博阳公主估计也编不出来,约莫是从前在赵炽口中听说的,也可以想象赵党里像博阳公主和赵炽这样的身份,一直都看不大上谢维安。
话说到这份上,眼看就要撕破脸,淮阳郡王章年只好出面打圆场。
“今日是谢相生辰,我们是过来祝寿的,还是不要说这些扫兴的话了,不如喝酒赏美人吧!”
谁知博阳公主已经骂上头了,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拦住的。
她看着这园子,哪哪都觉得不顺眼,再见到谢维安那云淡风轻的神色,不由啐了一口。
“三姓家奴,也配用此园!”
打人不打脸,何况这是主人家的生辰宴。
一时间,固然歌舞还在继续,可那乐器吹奏好像都变得凌乱起来,声音也小了不少,距离近些的客人,无不微微变色,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义安公主也很为难,她素来不爱出头,这种场合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可亲姐口出无状,她却不好再沉默下去。
世人都知道博阳公主因为赵家倒台而和离,谢维安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能忍到现在,说不定也是心里有愧,但博阳公主这样当众打脸,弄不好谢维安怀恨在心,在旁人看来,博阳公主此举亦是跋扈。
“阿姊,今日……”
“今日谢相将生辰宴会放在珍园,不正是摆明了想说自己铲除赵党,忘恩负义?我更该成全他才是!”
博阳公主丝毫不想领她的好意,直接抢过话。
义安公主默默扶额,感觉心累。
这下场面更不好收拾了,弄不好今日就要不欢而散。
博阳公主身份放在这里,在场除了寥寥数人,其他还真没有敢出言相劝的,连严观海的长子,一个半大少年,也只能张口结舌,不敢插话。
歌舞不知何时停下,众人面面相觑。
“珍园乃陛下所赐,博阳,你若有不满,可向陛下去申诉,没有必要冲谢相发火。今日是谢相寿宴,我等既为祝寿而来,便该遵守主人家的规矩,方为礼数。”
这话是长公主章玉碗说的,除了她,在场也无人能直接这么对博阳公主说话。
博阳公主定定看了章玉碗好一会儿,正当义安公主惴惴不安,以为她连长姐都要发作时,博阳公主却先笑了。
“既是长公主发话,那就算了吧,只当给阿姊的面子。”
像一只骄傲孔雀的博阳公主何时这么好说话过?
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博阳公主垂目浅酌,还真就偃旗息鼓了。
大家松了口气,又莫名失落。
尤其是刘复,他脸上明晃晃的失望,可不就是看不成热闹的遗憾。
谢维安倒是好气度,朝章玉碗拱手道谢,又向博阳公主告罪。
“是臣失策,不该选此处举
宴,只是谢家无甚底蕴,没有旁的园子,还请殿下大人大量,勿与臣计较。”
博阳公主哼笑一声,倒也没再出言咒骂。
宴会恢复如常,众人纷纷上前祝酒贺寿,但经过这么一遭,大家也没什么心思看歌舞了,便有人提议投壶下注,谢维安闻言,就定了规矩,说是今日以五轮为胜负,每轮五支箭,投中一支则得一根筹子,最终筹子最多者获胜。
他拿出的彩头,是一套五彩宝石棋子,和一幅前朝名家画作。
章玉碗见状,就也道:“既然东道主都割了肉,我也来凑个趣,今日就不下场了,只当为各位裁判助兴,连同谢相的彩头,我再出一套红宝石头面,还有一把名为‘瀚海’的剑。”
谢维安闻言,微微动容:“可是百年前剑器大师左恪非随身之剑?”
章玉碗笑道:“谢相果然博学,正是此剑。”
谢维安:“据说此剑经年不锈,锋利如初,珍贵若此,用来当彩头,未免可惜,还请殿下收回。”
章玉碗道:“宝剑配英雄,无论男女,只要能赢得今日比赛,这把瀚海剑也算物归其所。至于那套宝石头面,不管自用,还是送心上人,也都是极好的。”
见她坚持,谢维安也就不多劝了。
“那就多谢公主今日破费,为我撑场面了。”
俗话说重金之下必有勇夫,这些彩头一拿出来,果不其然,场面氛围立时更上一层楼,所有人议论纷纷,心动者不在少数,连那平日里耍刀弄枪的小娘子,也都跃跃欲试起来。
“长公主殿下的好东西可真不少,瀚海剑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眼睛也不带眨的!”刘复身旁的晋国公上官葵啧啧出声。
勋贵一般都坐在一块,在刘复周围的,自然也是一拨年轻的勋贵子弟,只有陆惟例外,他方才不想与陆敏邻席,就与人换了位子。
“瀚海剑应该是殿下当年和亲时的陪嫁之一。”刘复知道的比上官葵多一些,就道,“时过境迁,殿下回到长安,也许就不想看见它们了。”
他一边说,一边心想,说不定长公主有了他送的“压雪剑”之后,旁的剑也都看不上了,不由美滋滋。
众人说话间,就有人陆续出来,想要一试身手。
年轻的小郎君们自然奋勇当先,其中也不乏五轮下来得了一堆筹子的,但要说每次都命中,却一个也没有。
投壶又叫射壶,是时兴的游戏,尤其在贵族与文士间最为受欢迎,但它考验的却不仅仅是准头,还有定力和腕力,习过武练过身手的人,肯定更容易投中。
但要真是习武之人,一般也不太会参加这种小游戏,因为显得有些高手欺负人的意思了。
只是今日特殊,长公主和谢维安出的彩头太过诱人,尤其是那把瀚海剑,要是能赢到手,也算值了,不少有些身手的人纷纷下场,倒让这场小游戏变得分外有看头。
等到博阳公主也让门客下场比试,却因失利了没能拿到满贯时,她兴许是觉得有些丢面子,又或许是还记恨方才之事,就冷不丁对长公主高声道:“听闻柔然人善骑射,长公主在柔然待了十年,想必耳濡目染,对射壶也是行家。我也愿以千金为彩头,请长公主亲自为我门下客卿指点一二!”
此言一出,原本热闹的场面,竟稍稍为之一滞。
陆惟望着面带笑容的博阳公主,不禁微微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