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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丑初二刻,月上中天。
闻英从巷口回来,短短几步路他回了无数次头,在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之后,才又鬼鬼祟祟从后门回来,不忘低头看看角落有没有刚才迁耶留下的血迹。
他推门进来时,正好看见迁耶仰头喝尽最后一口汤。
这个跟同伴去刺杀长公主的柔然男人将碗随手一放,意犹未尽,对闻英抱怨。
“怎么就这一点,连填饱肚子都不够!”
闻英忍怒道:“这是灶上早前剩下的,我给热了热,有得吃就不错了,现在三更半夜的,谁能生火做饭,岂不是更引来旁人窥伺怀疑!”
迁耶眯起眼:“你现在待我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的人,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船翻了,大家都要掉水里淹死!”
闻英:“你都已经坐在这里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对了,你同伴呢,该不会折在那里了吧?”
迁耶咧嘴一笑:“他死了,一换一,不亏。”
果然是出人命了!
这人同伴兄弟死了,他竟还笑得出来,柔然人果真狼心狗肺!
闻英心急如焚,却还勉强压抑。
“死的是谁?是不是长公主?”
迁耶却不肯正面回答他:“你猜。”
闻英恨不能直接抄起墙边的砖头给对方来这么一下,但他却只是想想,不敢妄动,因为这个柔然人非常凶悍,手上还沾了不少血,要真逼急了,对方是会狗急跳墙的。
然而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不禁道:“上回我已经说过了,你们既然在长安落脚,就要遵守我们的规则!长公主现在颇得天子看重,又回来没多久,全长安都盯着,眼下她与我们主人也没有不死不休的矛盾,你却忽然横插这一手,将我们拖下水,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此事一出,我主人必然不可能再跟柔然人合作了!”
迁耶似笑非笑:“你们主人想罢手,为什么我们也要罢手?柔然人又不是你们的手下,既然我们来了,就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别忘了,我们能待在长安,也是你们的安排,事情败露了,查到你们身上,你们也跑不掉,所以你现在最好帮我逃出去,只要我离开长安,你和你们主人,就都安全了。”
闻英怒道:“刺杀长公主乃是死罪,我怎么帮?!你以为长安是你的草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因为你的鲁莽,整座长安城都被惊动了,到处都是禁卫兵卒在搜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查到这里来,现在根本没地方给你躲了!你只能等到天亮,像来时那样,假扮西域来的胡商混在百姓里设法出城。”
迁耶摸着下巴想了一下:“若我躲在地窖呢?现在既然是最严的时候,那我可以不在这个时候出去,你每天给我做饭送饭,等风头过了,我再出去,要容易许多。”
“不行!”闻英想也不想就拒绝,“你根本就不知道,现在禁军十二卫全都发动了,挨家挨户
查地窖和暗室,再说这院子是临时租下来的,地窖里全都是腌菜,还未清理,根本无处可躲。”
“长安城那么大,怎么可能挨家挨户搜遍地窖?旁的不说,就是那些达官贵人的屋子,他们就不敢搜吧?”迁耶根本不信,“那我就在屋子里,等他们搜到这里了,你去出面,亮出你主人的身份,让他们走。”
闻英气急败坏:“你疯了吗,我亮出身份只会让他们更加警惕!”
迁耶冷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等死吧!反正就算我死了,等我们大汗攻打中原,一样会为我复仇,我就是柔然至高无上的勇士!”
闻英却捕捉到他话语里的信息。
“敕弥要出兵?我们怎么没得到消息,该不会是你信口开河吧?”
迁耶不屑:“你算个什么东西,为何要告诉你?等你主人来了,再说也不迟,反正你也准备形势不对就随时将我扔出去,我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合作的必要,等见了大汗,我会把你们的态度也禀告他!”
闻英实在受不了他了!
这个柔然人,张口闭口就是威胁,态度傲慢,又鲁莽无脑。
他们竟还在长安发动刺杀,也不想想长安是干这种事的地方吗?!
人家何忡兵变入城,还得有内应和大军呢,这两个柔然人单枪匹马,居然就去刺杀长公主!
那可不是一般的皇室,即便无权无兵,长公主如今也是全长安万众瞩目的人物,在这种时候动这样的人物,明摆着当众打天子的脸,打整个北朝的脸!
最可恨的是,明明不是自己这边让他们去杀人的,对方现在被追逃,竟还要把他扯上!
柔然都已经快被消灭了,剩下一小撮人逃到敖尔告自立王庭,自称大汗,也敢不知羞耻大放厥词!
闻英已经起了杀心。
此人留着绝对是个隐患,与其等对方被捉住暴露自己,不如先下手为强。
死了的柔然人,自然不会再乱说话了。
但他还在等。
闻英一边与他周璇说话,转移对方注意力,一边等那碗汤的药效发作。
“好好,我不算东西!”闻英故意表现得很愤怒,“但你还敢说你不是信口开河?就凭你们柔然现在那点人马,如何谈得上攻打中原,雁门关钟离的威名,你当是闹着玩呢?”
迁耶在他眼里已经是死人,他现在只想多套点消息,好回去领功。
这长安城里的芸芸众生,每日都有各自不同的心思,为了衣食住行荣华富贵而绞尽脑汁各出奇谋,闻英和迁耶二人此刻也是心思各异,尤其是闻英,脑子已经转过千回百遍。
许多上位者都抱着一种心理,让下属去做一件事,下属就一定会也一定要依样画葫芦地完成,殊不知下属同样也是人,同样也有自己的打算和私利,事情能顺利,往往是因为殊途同归。
譬如现在,迁耶和同伴奉敕弥可汗之命,假扮胡商来到长安潜伏,与闻英的主人暗中联络,由于彼此之前有过合
作,闻英的主人也想将他们当作一枚暗棋来布置,等着关键时刻起作用。
谁知迁耶等人不按安排走,他们恨透了长公主,借着闻英主人的关系暗中摸清布防,冷不防就来了一出大的,直接刺杀长公主!
闻英现在也不想按照上面的安排走了,他想直接灭了迁耶的口,反正这处院子眼看就要暴露,再留着当暗桩也无用。
听见闻英的试探,迁耶也不以为意,摸了摸胡子。
“以我们大汗的勇猛,若不是姓章那娘们在我们柔然搞分化,大汗早该统领柔然了,如今即便在敖尔告,用你们汉人的话怎么说,东山再起?对,我们大汗也能东山再起,钟离算什么,这老小子在雁门关多少年了,听说前阵子还病了一场,早就快不行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主人跟我们大汗合作,不也是看好大汗吗?事到如今也不妨给你交个底,大汗说了,只要你们主人能在长安说了算,大汗自然可以配合你们,牵制朝廷北方的兵马,还有李闻鹊那边,上次他能赢,纯粹是运气好,趁着柔然内乱才下手,再来一次,可就输赢不好说了!”
闻英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些,他目光闪烁不定,语气也跟这狐疑起来。
“那你们要什么?柔然人总不可能突然发善心,助人为乐了吧?”
迁耶爽快告诉他答案:“很简单,我们只要原先的土地,就是被李闻鹊拿走的西州一带,秦州以西,土地我们守不住,也会绊住我们的脚步,我们要的是那片土地上的财货和人口!”
他放完豪言之后,感觉眼皮沉重,不由皱起眉头,好像意识到什么,但睡意沉沉袭来,迁耶很快歪倒趴伏在案上,连空碗都弄翻滚落在地。
闻英当即不再犹豫,飞快拔出早已藏在身后的匕首,扑过去就往对方要害插去——
他的手被紧紧攥住。
闻英对上迁耶睁开的眼睛,大惊失色。
“你是装的?!”
迁耶一言不发,手臂一扭,就让闻英痛叫出声。
他直接将桌案掀起,重重砸向闻英,后者被压在案下,迁耶直接扑上去,一手摁住对方口鼻,一手抓起闻英掉落的匕首,反手往对方身上就是狠狠一插!
一次!
抽出,反手又是第二次插入!
再抽出,插入!
闻英从睁大双眼唔唔出声,到双目失去焦距,身体不再挣扎。
迁耶终于松开手,对方脑袋随即歪向一边,不动了。
“龟孙子,还想暗算爷爷我,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迁耶狠笑,却牵动身上伤口,笑容变得狰狞,捂着伤口喘气。
血腥味弥漫开来,也不知道是闻英的尸体,还是迁耶自己的伤口裂开,他要起身实在费劲,索性躺在尸体旁边歇息,脑子一边思索。
长安一般是寅时不到开门,今天出了事,可能会晚点,但再晚也不可能比寅时晚多少,因为长安如此之大,搜索非常困难,晚开一个时辰也未必能找到他,反倒还会
耽误许多事。
他想要安然离开,就不能太早去城门那里等着??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否则容易被盯上,现在四处都是兵卒,也不好在附近藏身,只能掐着点去。
迁耶深知自己的容貌有异中原人,来时是以胡商的身份入城的,现在要走,单独一人肯定是被盘查的重点对象,尤其是一个胡商……
……
长安,同样是丑初二刻。
一具尸体面前。
两个活人。
尸体是刺客。
不管他身前有过什么经历,身手如何高强,此刻也只能躺在垫着木板的地上。
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但在场两个活人都没有去给他抹眼睛让他瞑目的意思。
活人之一的老吴,则蹲下身,在尸体旁边仔细察看。
“廷尉,此人身上有两处伤口,一处在腰肋,受的是剑伤,这一剑直接将他脾脏给穿透了,出血过量,另外一处……”
他费劲将尸体抬起一边,翻过身。
“另外一处在脖颈,这两处都是致命伤,哦,脖颈这根簪子插得可真够深的,可见当时簪子主人必是用尽力气,直接整根没入,这簪子的款式……”
老吴是大理寺的仵作,已经无数次跟着陆惟勘尸了,现在大半夜被喊起来也是常事,只不过上司官升一级,直接成了他们大理寺所有人的主官。
说话间,他凑近看了看。
“嗯,应该是长公主之物,您可要拔出来洗洗干净,给殿下送过去?不过听说殿下也受了重伤,如今生死不明……”
“我要找的不是这些。”
陆惟一直在另一边沉默检查尸身,终于出声了。
“嗯?”老吴一怔。
“刺客死因现在不是最重要的,我找你来,是想让你从他身上找到他之前所在的位置,从而挖出他的同党。”陆惟沉声道,“刺客肯定不是临时冒出来的,他们知道长安换防,也知道那段路,那个时间,街上只有公主马车,必是在长安潜伏已久,甚至有人接应,所以,我想找出他们藏身的宅子,他的同党,那个侥幸逃掉的柔然人,受了伤,必然也会回到熟悉的地方疗伤。”
“这……”老吴面露难色,“长安这么大,恐怕……”
陆惟道:“我知道很难,但没有时间了,城门最迟寅时必须要开,一开城门,刺客更好逃跑,到时候就真的无处可寻。我们必须在寅时之前,趁现在所有人力都集中在搜查上,把人找到。”
他的语气由头到尾都很平静,但这平静之中,又蕴含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老吴怕上司失望,没敢把话再说死,想了想,就道:“会不会在平康坊或崇仁坊附近,那边颇多西域商贾栖身,还有乐坊伎馆,刺客藏身在那里也不显眼。”
陆惟摇头:“那一带虽然人来人往,平时出入也许不惹人注目,但他身上带着兵器,又要掩人耳目,再找那个地方藏身,反而容易暴露,所以平时应该也藏身于民宅之中,昼伏夜出。”
amp;amp;ldquo;我方才找到一些线索,你来帮忙看看。amp;amp;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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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惟弯腰,用短匕从尸体靴底刮下一层东西。
老吴将烛台抬高,仔细端详。
“是木屑?”
“还有一点油渍。”陆惟道,“木屑和油渍都还比较新,也没有被摩擦掉,这说明他出来时,可能同时经过了油坊和木工坊。”
老吴听他这么一说,倒是醒过神来,忙在其它地方也跟着找。
“还有他衣裳后面!”
陆惟看见老吴从尸体后面的衣摆小心翼翼摘下一绺白色丝絮。
“是棉絮?”
“是!”老吴点点头,“您再细看,上面还有槐花的花瓣!这时节正是柳絮飘飞,但槐花还没开透,所以花瓣幼小,街槐巷柳,他这应该是先从巷子里出来,城中柳树遍地,但种槐树的地方应该不多……”
这些槐树和柳树,都是建城初期留下的,如今已经形成长安一景,寻常百姓很少会主动再去栽种新的树木,即便有,一般也都是在自己院子里种。
说到这里,老吴有点卡壳了。
槐树,巷子里,油坊,木工坊。
乍听上去好像很多线索,但实际上相对于这么大的一座城池,这点线索依旧像是在大海捞针。
首先要确定长安城种植槐树的几处地方,再根据这几处地方缩小范围,在里面找同时有油坊和木工坊的地方,再锁定几间宅子,一一搜查。
估计还是来不及……
老吴觉得顶头上司有点急病乱投医了。
他束手无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却见陆惟闭上眼,眼睛在眼睑下转动,眉头微微蹙起,好像在快速思索什么。
老吴也不敢打扰他,只好在旁边枯等着。
直到他手微微一歪,烛泪从烛台上倾倒浇在手上,烫得老吴嘶的一下叫出声,陆惟才睁开眼睛。
“是城南,永隆坊到同安坊一带!那里既有槐树,也有油坊和木工坊,更巧的是,由于那一带民宅密集,为了减少占地,街道很少,多的都是巷子相通,狭长曲折,倒是方便刺客藏身出入。”
老吴瞠目结舌:“您是怎么……就想出来了?”
说想不合适,应该是找出来。
可就算是对着长安的舆图,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就知道哪里有槐树分布。
除非……
“难不成您把长安的一草一木,街坊市集全都记下来了?!”
陆惟没有说话,就是默认了。
过度思考也让他面露疲倦,但他还不能休息。
连从小到大在长安长大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摸透了长安的所有坊市,乃至花草树木的分布。
有些坊市,如皇城里的朝廷各部,是寻常百姓不能进入的,而达官贵人也不可能有这个闲情逸致。
只有陆惟。
只有他为了职责需要,为了查案时能明察秋毫,不放过任何线索,在就任大理寺期间,利用闲暇之余走遍长安各处,硬是默默记下了所有规划与大致分布。
世人只知他能断悬案,连皇帝要找刺客,第一时间也是想到他,却都不知这份能力背后,他需要付出什么。
老吴越发惊骇叹服,连说话也不由得轻声轻气,生怕惊扰了他。
“那您看,接下来还有什么需要小人做的?”
“你去歇息吧。”
陆惟摇摇头,让老吴退下,又把陆无事叫过来,让他去找侯公度和刘复。
“你让侯公度他们,将永隆坊到同安坊一带都围起来,不要打草惊蛇,不要急着去搜查,等到寅时将近,对方自然会忍不住露面的,到时候再出手抓捕,最好要活口。对了,让侯公度亲自出手,刺客身手强悍,又是背水一战,肯定棘手。”
陆无事点头应下,又有点疑惑:“南城一带应该是章梵负责,您却喊了侯公度,是信不过章梵吗?”
陆惟:“侯公度办事稳妥,武功也高,我怕章梵贪功冒进,不小心惊动刺客,到时候反是麻烦。快去吧!”
“那您呢?”陆无事有点不放心他。
两人走到院中,陆惟抬头看了看天色。
现在应该是差不多快丑正了。
距离寅时还有一点时间。
“我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