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津的伤势很严重。
她的腿上有被鞭打过的伤痕,虽然已经经过简单的处理了,但是依然有血丝渗出来,关节处肿得老高,看得帮她处理伤口的桂香直掉眼泪。
刘桢就坐在阿津的床榻边上,亲手为桂香递药,她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别人打在阿津身上的这些伤,实际上也是抽在她的脸上,更不必说她与桂香和阿津这两人之间的情谊之深,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主仆。
阿津疼得直抽气,却仍强笑着安危刘桢:“公主,我没事的,太医不也说了吗,这些伤只需十天半个月便能痊愈的!”
“这笔账,我会帮你讨回来的。”刘桢轻声道,语调一如既往的温和。“不过在那之前,你需要先好好歇息,其它事情都不必管了。”
桂香迟疑道:“公主,皇后已经伏法了,这……”
刘桢道:“不是皇后。”
阿津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是皇后,又会是谁?”
回来之后,桂香已经将当时刘桢一一反驳李称的指证,并且一步步引出主使者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阿津也对“皇后就是主谋”的这个说法深信不疑,眼见皇后被皇帝下令幽禁,心中实在觉得大快人心。虽然以她的身份,很难去向皇后讨什么公道,但只要一想到这段时间公主被冤枉,她自己的灾难,全都来源于皇后,她就对皇后感到深恶痛绝。
刘桢道:“你们不妨仔细想想,且不说皇后有没有能力设下这么一个环环相扣的圈套,若她真有这个能力,反而没有必要向阿父建议让我去和亲,因为这样一来,就显得她太过心急了,很容易令人有所联想。她极有可能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个阴谋的存在,但后来她发现这件事同样能为她带来好处,所以才主动站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我本想借着这件事揪出幕后的人,却没想到对方实在是太狡猾了,从阿林身上又攀出阿庭,再由阿庭亲口承认是皇后所为,可信度自然比从阿林口中说要高得多了,还有阿林身上藏着的那片印有皇后玺印的南锦,最终使得皇后百口莫辩,彻底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这其中,连同我可能会有的反应和反击也都算计在内,实在是高明之极!”
桂香听得心惊胆战,连忙问:“那么主谋者究竟是谁?会是陶夫人吗?”
刘桢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而且就算是她,这肯定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够做出来的。能够说动李称得罪太子与我,冒着危险制造冤案和假证的人,一定是朝中的某个人。最棘手的是,我们现在并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我心中虽有几个人选,却一时无法肯定,只能寄望赵廉他们那边能从李称身上顺藤摸瓜,将那个人查出来,否则敌暗我明,以后防不胜防。”
桂香道:“陶氏那边,难道就如此轻易放过了吗,她让皇后背了黑锅,自己却还逍遥自在,只怕如今陛下还将她当成无辜的好人呢!”
刘桢道:“你让人继续盯着那个叫阿庭的宫婢,也许可以从她身上发现一些线索,此人极为关键,如果对方担心阿庭将他们牵出来,说不定还会杀人灭口。”
桂香道:“公主的意思是,尽量阻止对方杀阿庭吗?”
刘桢摇摇头:“不,这样会打草惊蛇,但我要知道,从现在开始,谁负责给阿庭送饭,谁又和她接触过。”
桂香点点头:“婢子明白了。”
刘桢想了想:“还有,盯住韩傅姆。”
在这个宫中,能被称为傅姆的只有一个。桂香心中一惊:“难道公主怀疑她……?”
刘桢:“万事总要谨慎一些才好,我之前便是因为不谨慎,才会差点中计,若是没能及时洗清嫌疑,现在就要落得跟皇后一样的下场了。”
刘桢又与她们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去,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可能在这里逗留太久。
待屋内剩下桂香和阿津两人,阿津有感而发,就有些同情地道:“如此说来,皇后本是无辜的,现在却被那等奸人连累至此,实在可怜!”
桂香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你只道她可怜,可若陛下相信了她的话,让公主去和亲,你道现在谁更可怜?陷害皇后的人固然可恶,难道皇后本身就真的无辜了吗!”
阿津想想也是,便吐吐舌头:“我想岔了。”
桂香语重心长:“你莫看公主风光,她在这宫里头,能够依仗的也就陛下一人。如今公主虽然摆脱嫌疑,可日久天长,陛下心里头未必就没有起疑,那设计陷害公主与太子的人高明就高明在这里。公主既要扶持太子,又要与宫中这些人周旋,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不给公主添麻烦了,你这种话可不能被公主听到,不然她定是要伤心的。”
阿津羞愧道:“你教训得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以后再不说这些话了。”
李称制造冤案,诬告公主,罪证确凿,自他被刘远下令捉拿起来的那一天起,熊康等人的弹劾奏疏便源源不断地送向刘远那里,其中又以熊康的措辞最狠,这家伙不愧是专业耍嘴皮子的,一封奏疏就将李称的罪状洋洋洒洒列了出来,包括欺君罔上,扰乱朝纲,蛊惑天子,借诬告他人来成就自己的美名等等,又说此人身为廷尉,掌国家法治,不仅不思忠君报国,反倒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都想着瞒天过海,私底下还不知道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有多少人被坑在他手里,这种人不仅死不足惜,而且最好还好还要千刀万剐,以谢天下才行。
在这封奏疏里,熊康一字不提刘桢和刘楠,字字句句都往刘远身上引,他深知为人君者最忌被人欺瞒,因此写出来的奏表,也是最具有攻击力和杀伤性的。
除了熊康之外,像孟行这样德高望重的御史大夫,同样也上了奏表,要求严惩李称。与熊康这种已经暗中站队,具有倾向性的人不同,孟行之所以厌恶李称,是觉得他没有秉公执法,辜负了廷尉之名,将国家法度当成自家的工具,连公主和太子都敢诬陷,可见胆子已经大到了何种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刘远将闲置在一旁的廷尉房羽重新起用,命他负责主审李称一案。
太子一系的人分工非常明确,赵廉和郭质等人负责奔走调查线索,熊康是御史,弹劾人的事情是他的老本行,而房羽的目标也很清晰,他现在要做的,并不是杀了李称,而是从他口中挖出勾结内廷的人,因为所有人,包括刘桢和赵廉在内,他们都认为,单凭李称,是绝对没有可能策划这一系列的阴谋的。
如果说皇后只是被推出来的挡箭牌,内宫主谋另有其人的话,那么能够与内宫勾结在一起的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李称这个连九卿都不是的廷尉丞。
内宫和外廷如同两个世界,虽然彼此有所联系,却又互相独立,赵廉和房羽他们是外臣,不方便插手宫闱,他们要做的,是将隐藏在李称背后的那只黑手揪出来。
但这一切进行得不太顺利。
对于审案,李称自己也是专业人士,当然知道如何应付房羽的审讯,他一口咬定自己之所以制造假证,只是因为一时糊涂,以为皇帝对太子和公主有所不满,猜错了上意,虽然因此酿成大错,可一片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这桩案子从虞氏的死开始,一路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直到现在牵扯朝中大臣,皇帝对此十分重视,下令每一回从李称嘴里审出来的证词都要呈交给御前。
李称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但这样的证词,骗骗外行人也许可以,却绝对没办法令房羽相信。
“将他放下来。”房羽道。
刑室之内,小吏们七手八脚地将李称从柱子上解绑,这两天,这位前廷尉没少吃苦头,单衣上血迹斑斑,发髻散乱,形容狼狈,完全不复之前取房羽而代之时的意气风发了。
碍于皇帝对这件案子的关注程度,房羽虽然不能用上什么残酷的刑讯手段,但是像抽几鞭子这样的刑罚还是可以用的。
“李称,你应该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不管你招不招,单是污蔑公主与太子这条重罪,你就逃不过一死。”房羽看着被书吏记录下来的证词,心中微微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一派和蔼。“但如果你肯说实话,公主未必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替你捡回一条小命。”
李称冷笑道:“房廷尉,你就不必诳我了,出了这种事情,公主与太子定是恨我入骨,怎么还会替我求情,只怕等我一说出来,没了利用价值,公主立时便要陛下处死我了!”
房羽面不改色:“公主一诺千金,自然不会言而无信,其实你就算不说,我心里也有数,此人定然官居高位,说不定就在三公九卿之中,是也不是?”
李称:“你若有能耐,自己去查便是了,又何必试探于我?”
房羽:“你不怕死,那好,我不妨换个说法。如果你一死,你的家眷立时也要被流放千里,流放途中,那可就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李家绝后,你下了黄泉,也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罢?若你肯招出让你陷害公主的人,旁的我不敢保证,起码你的家人,我还是能替你光照一二的,纵是令他们免去流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称神色微动,沉默不语。
房羽见状,也不再逼问,以免起了反效果:“你不妨好好想一想,明日我会再来。”
他说罢,交代左右小吏看好人犯,便起身离开了。
房羽走后,李称盘腿坐在囚室之内,久久不动。
因上头有命,狱吏们给他的鞭伤上了药,但伤口仍然疼得很,李称不得不靠着墙作为支撑,脸上难忍痛苦之色,嘴里发出痛楚的呻吟。
但当他看到门口出现的人时,眼睛不由一亮,连带呻吟之声也小了许多。
“是行舟公让你来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李称蓦地坐直了身体,若不是身上还有伤,估计就要激动得跑上前抓住来人的衣襟了。
“行舟公让你来救我了吗?我就知道行舟公定是有办法的!”
来人答非所问:“李廷尉丞可真有能耐,事情一上手便出了纰漏,若不是我借着巡查此地神位的名义,只怕还进不来。”
李称根本就没空听他讲些不相干的,迫不及待便问:“行舟公有什么法子救我,请快快道来罢,房若华如今以我的家眷相挟,只怕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撑不住了!”
对方道:“若是撑不住,又如何?”
李称脸色一变:“自然是全盘托出,到时候只怕行舟公也要暴露了,不知道陛下若是知道行舟公也参与了此事,会作何反应?”
来人道:“你不妨试试,看陛下会不会相信,行舟公既然不怕你将他招出来,自然也就有脱身之计。退一步说,你现在坐实了罪名,至多也就是揣摩上意,污蔑公主,大不了自己死了,家人处以流刑,有行舟公在,必会保你全家大小平安,可你若是全部招出来,到时候可就是谋逆大罪了,别说你自己,连李家都要诛九族,不单公主不放过你,只怕陛下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你可想好了?”
李称渐渐面若死灰:“行舟公也是这个意思?”
对方道:“不错。”
此话一出,李称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若不是他鼻孔还喘着粗气,胸膛不住起伏,简直就像一个死人。
他死死盯住来人,半晌,才露出一个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话语从牙缝里迸出来:“行舟公误我!”
对方冷笑:“你只会怪别人,若不是你贪恋那个宫婢的美色,故意放过她,没有让她受刑,连身衣裳都不换,又如何会让长公主看出破绽?如果你一开始就依照行舟公的吩咐来做,一步不错,只怕此刻就是轮到刘桢坐在这里了,何必还累得行舟公不得不抛出皇后以作自保!如今行舟公让我来见你,就已经是对你格外优容了!”
李称不说话了。
对方见状,便换了个语气,温和下来:“你好生想想,如今你与公主太子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就算你全盘托出,他们饶得了你,陛下也不会饶了你的,以你一人的性命,来换你全家人的性命,其实也不算亏,如果你铁了心要闹个鱼死网破,那最后才是什么都得不到!”
顿了顿,对方以一句话作为总结:“该如何做,你自己好好掂量罢。”
刘桢最近养成了一个好习惯。
以前她总喜欢睡懒觉,不需要起早的时候,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封宫这段时间,反倒把她的坏习惯扭转过来,每天五六点的时候就起来,先在殿外空地舒展一下筋骨,快走散步,又或踢踢毽子,然后再吃朝食,之后一般是看书习字,用过昼食之后睡个午觉,起来自由活动,大多数时候是拉着汉广殿里的宫婢们一道玩耍,从前每日必要出门,要么去探望太子夫妇,要么到宫外去,现在闲下来,运动的时间多了,身体仿佛也轻快许多,现在虽然嫌疑解除,她也不必再封宫以示清白,不过好习惯依旧保留了下来
今日的朝食是鸭油烧饼和鸭血粉丝汤,这些都是刘桢根据原先的记忆命人改制出来的,随着她来到这个时代的时间增加,她对原来那个世界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现在做出来的东西,也许仅仅只是形似神不似,改出来的很多东西都已经烙上了这个时代特有的印记,包括食物。
不过还没等她在鸭油烧饼上咬下第二口,桂香就进来禀告了第一个坏消息。
阿庭死了。
阿庭先前被关在牢里等候发落,在房羽没有把案件审出个子丑寅卯之前,刘远不会处死她,但阿庭还是死了,昨夜半夜里,死得悄无声息,心口处插着一块尖利的陶片,经过廷尉那边的鉴定,初步判断应该是自裁。
阿庭进牢里之前会经过搜身,身上当然不会有利器,这块陶片,应该是她打碎了吃饭的碗之后得到的。
乾朝建立之后,律法方面大多沿袭了秦朝,像阿庭这种罪名,判个凌迟或腰斩也不为过,与其那样痛苦地死去,阿庭选择自裁,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倒霉了那些看守她的狱吏们,因为看管不力,让人犯还未定罪就寻死,刘远盛怒之下,一干人等通通被判以流刑。
刘桢对这个消息之后并不意外,早在张氏被牵出来之后,她就和桂香她们说过,阿庭是必死的。
现在看来,对方果然不可能让阿庭活下来。
但是接下来,桂香说的第二个坏消息,就出乎刘桢的意料了。
因为李称也死了。
他同样也是死在昨夜,时辰跟阿庭不太一样,死法也不太一样,却同样都是自裁。
不过李称死的时候,还留下了一封血书。
血书是写在墙上了,大意是自己悔不当初,不该鬼迷心窍,为了拥立新君之功,帮张皇后陷害公主,为的是进一步牵出太子,从而令陛下废黜太子,如今恳请陛下看在自己已经伏法,且一切从实招来的份上,饶过自己全家的性命,罪臣感激不尽云云。
刘桢听罢,久久不语。
直到桂香不安地问:“公主,此事会如何收场?陛下还会不会疑心公主?”
刘桢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好毒的计策!如此一来,只怕以阿父的性格,断不会再容下阿母了。”
人证已死,李称甚至还留下关键的血书,直指张氏,不管如何,张氏这次都无法善了了,最好的结果是被废除皇后位,贬为庶人,最坏的,当然就是关乎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