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胡亥登基的那一年,正好也是冒顿成为匈奴的首领的那一年。
在他的铁血手腕之下,匈奴内部无人敢与之抗衡,草原各个部族都向匈奴俯首称臣,就连雁门关内的中原王朝,同样也成为他的手下败将,匈奴人之名传遍雁门关内外,令无数人心惊胆寒。
而这时候的冒顿,不过三十开外。
这位匈奴首领的身形有着匈奴人特有的高大壮实,面容因为常年带兵打仗而显得有些粗粝,高鼻深目的长相与中原人迥异,然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双极其锐利,像狼一样的眼神,当他凝目打量一个人的时候,能把对方看着冷汗直冒,双股战战。
此时前来参与谈判的使臣们,除了刘楠依旧可以在他的注视下保持镇定如常之外,其余的人都有些有这种被猛兽盯住的不自在,尤其是听了他提出的条件之后,更是无不脸色大变。
刘楠曾经在刘远出征的时候监国,虽然那只是极短的一段时间,很多事情也并不需要他真正去做最后的决策,但是也正因为有了这段参政经验,现在的国库究竟空虚到了什么程度,在场只有刘楠最为清楚。
现在的大乾别说三十万金,只怕连拿出十万金都非常勉强,而且匈奴人狮子大开口,要的还不止于此,单说那些绫罗绸缎,粮草干货,刘楠光是看着对方递过来的清单,就已经看得火光直冒。
他将罗列了种种索要之物的羊皮反手往食案上一拍,冷笑道:“阁下想要我们的诚意,陛下便直接将我派了过来,可单从这一份名单上,我却实在看不出阁下的诚意所在!”
冒顿单于:“我如何没有诚意了?难道区区这么一点东西,中原那么富有,你们也拿不出来?”
顶着匈奴首领如狼似虎的灼灼目光,蔡松有些着急。
他的官职是谏议大夫,此番被委任为谈判副使,随同刘楠出行,实际上宋谐和安正等人担心刘楠没有谈判经验,曾经私底下嘱咐过蔡松要多辅佐刘楠,遇到什么情况要及时向咸阳汇报等等。
在来之前,所有人都已经料到匈奴人肯定会漫天要价,刘楠这一行人所要做的就是落地还钱,讨价还价,尽量以不损害朝廷的利益为准则。
所以蔡松很担心刘楠会一时热血上头,随口就答应了什么不该答应的条件,又怕他被冒顿单于激怒,从而再次挑起战争。
偏偏这种场合,他又不能出声提醒,只能在心里面干着急。
幸好刘楠并没有头脑发昏,他沉声道:“中原再富有,对朋友自然毫无保留,但是对敌人,我们只会还以刀枪!”
发出嗤笑声的不是冒顿单于,而是他旁边的左贤王羌义:“太子殿下,我听人说,你在中原以能打仗而闻名,没想到你的嘴巴也这么厉害,但光是嘴巴厉害是没有用的,你们打又打不过我们,只能乞求和平,现在你们脚下踩着的,也是我们匈奴人的土地了,想必你们陛下一定很想将雁门关以内的土地收回去,这么多土地,怎么也能值上不少钱,我提出的这三个条件,已经足够宽容了,要是不同意,那也好办,你们大可走人,我也不会派人拦阻,咱们还是战场上见罢!我倒要看看,这么有骨气的乾朝太子,能不能像你们那位许大将军一样,宁死不降!”
蔡松闻言连忙出列,拱手道:“单于,实不相瞒,如今乾朝确实无力再与匈奴打仗,不过匈奴想必也不可能长期待在中原,如此一来,和谈便是皆大欢喜,两相得宜的大好事,但单于所提条件委实过于苛刻了,莫说我乾朝如今没有适龄的公主下嫁,单是那三十万金,我等实在也拿不出来啊!”
刘楠冷声道:“实在走投无路,那就拼死一战罢,以我大乾如今的国立,就算不能打赢你们,倾尽全力,总也可以让你们元气大伤的,到时候两败俱伤,我们倒也不亏本了!”
二人一软一硬,软硬兼施,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抢来的屋子正堂之中,冒顿单于居中坐着,左右两边分别是匈奴贵族列席,除了方才说话的那位左贤王羌义之外,余者蔡松都不认识。
而刘楠他们则坐在中间被安排好的座位上,从形势上来看,就像是被匈奴人团团包围起来似的,绝对不会令人感觉舒服。
此时坐在左贤王羌义对面,另外一个匈奴贵族便道:“你们中原人最是狡猾!嘴上口口声声说拿不出来,实际上还不定藏着多少财物呢!我听说你们的秦皇死的时候,在咸阳宫里藏了众多珍宝,如今你们的皇帝得了咸阳宫,那些珍宝自然也就属于你们皇帝所有了,只要稍稍拿出一点来,还不是想换多少粮食就有多少粮食,竟还敢到我们跟前来哭穷!”
蔡松道:“这位是?”
冒顿单于开口道:“这是我们匈奴的右贤王,丹巴贺。”
蔡松苦笑:“右贤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陛下入主咸阳时尚未称帝,城中多少财物,最后都被西楚霸王项羽收入囊中,这也就罢了,如今我等建国未久,百姓久历战火,许多地方依旧颗粒无收,惨不堪言,即使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啊!”
他又拱手对冒顿单于道:“陛下为表诚意,特地将太子殿下派了过来,若能议和成功,匈奴与中原修百年之好,双方互惠互利,亲如兄弟,这对于单于来说,也是稳钻不赔的买卖啊!”
他算是看出来了,之前左贤王也好,右贤王也好,在那里挑三拣四,诸多嘲讽,无非都是在打压他们的气势,如果刘楠这边稍稍气弱,立马就会被他们趁火打劫,可见这个冒顿单于也是老奸巨猾,中原人素来对匈奴人持鄙夷态度,认为他们是茹毛饮血的蛮夷,殊不知这些人一点都不能小觑。
任何小看冒顿单于的人,都已经付出了代价,如果蔡松他们也持同样的态度,那么他们就很可能是下一个大月氏或者东胡。
听了他的话,冒顿单于终于施施然笑道:“你这中原人倒是很有意思,竟然用买卖来形容我我们的谈判。不错,我确实也不想打仗了,不过假使你们提的条件无法弥补这一次匈奴出兵的损失,那我们宁可再打一回,也好过跟你们在这里啰啰嗦嗦!”
蔡松道:“既然如此,还请单于将条件稍稍宽限一些,也好让我们回去向陛下交代!”
冒顿单于道:“二十万金,十万匹丝绸,三十万石精细粮食,还有你们的公主,不能再少了!”
表面上看,匈奴要的粮食好像有点少,但实际上粮食不能储存太久,而且匈奴实际上也并没有中原人想象的那么穷,尽管他们远远落后于中原。逐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生活,注定他们不可能像中原农耕民族那样具有稳定的生活结构,所以掠夺和进取只是他们的本性。
蔡松面露为难之色:“单于,公主之事,只怕陛下不肯答应,若是翁主的话,身份同样尊贵……”
冒顿单于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们皇帝只有一位亲侄女,刚刚封了翁主,嫁给了你们一位诸侯王。”
蔡松没有想到匈奴首领竟然会对大乾的情况如此了解,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又听得对方道:“你们皇帝如今有三位公主,听说大公主姿色过人,聪敏异常,若皇帝愿意将她嫁给我,我可封她为大阏氏。”
阏氏相当于匈奴的皇后,但是在匈奴,阏氏可以不止一个,只在前面加上各种称号或者按照宠爱程度来排名。冒顿原先就有一个阏氏,宠爱异常,后来他主动给自己的老婆射了一箭,又让属下跟着射,目的仅仅是为了训练部下令行禁止的反应和忠诚。
这个典故,蔡松也曾听说过,他绝对不会认为刘远会愿意将自己的爱女嫁给这种心狠手辣的男人,更不要提这个男人还是异族,是大乾的死敌。
他强笑道:“单于,长公主已经由陛下赐婚,再过一年半载便可成婚……”
冒顿单于哈哈大笑:“莫说你们公主尚未成婚,就算已经嫁做人、妻,我也不介意,我们匈奴人从不讲究这些!非但如此,将来若是我死了,你们公主还可继续嫁给我的儿子,尽情享受当女人的乐趣,这不是很好吗?”
随着他的话语,屋内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蔡松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饶是他修养再好,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与他一同前来的乾朝人俱都与他一般反应。
即使对方调笑的不是他们,但身为中原人,大家却都感同身受,同仇敌忾。
一个公主受到多大的侮辱,就意味着这个国家的男人有多么无能。
惟独最应该生气的,长公主的亲兄长,太子殿下,却反而冷静下来,一言不发。
事有反常即为妖,蔡松绝对不认为太子不在乎长公主,他只会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为防刘楠突然发难,蔡松采取了缓兵之计:“还请单于给我们一些时间,容我们私下商议。”
冒顿单于也不指望他们当场就能答应下来,便爽快地一口答应了。
会面之后,刘楠一行人被安顿在单于旁边的一所房子里。
匈奴人占据了上党之后,自然不会费心去经营,他们直接就把地方官杀了,再鸠占鹊巢入住城中最好的宅子,他们将上党当成一处可以掠夺资源的新地方,不过短短几天时间,财物就从上党被源源不断运往关外,凡是与匈奴人对抗的官民,此时都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是以刘楠一行人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座萧条冷清的城池。
而在匈奴人过境的其它地方,同样也是差不多的景象。
把随从打发出去外面守门,确定屋子内外无人窃听之后,蔡松这才稍稍放松下来,愤愤道:“匈奴欺人太甚!”
刘楠平静道:“成王败寇,你要他们如何讲理?”
见他如此冷静,蔡松奇道:“殿下难道不气?”
刘楠道:“绝对不会答应的事情,我为何要气?”
蔡松大吃一惊,忙道:“此事事关重大,还须从长计议,殿下不可轻易决断!”
刘楠冷笑:“怎么?难道你还真想答应他们的条件,将长公主下嫁不成?”
蔡松头疼道:“看匈奴的模样,二十万金已是最少,若再谈下去,只怕公主下嫁一事,他们也是万万不肯让步的!”
同为男人,冒顿单于的想法,蔡松也能猜到一二,对冒顿来说,公主不仅是公主,她的聪慧和美貌只是附加品,她的存在意味着冒顿征服了中原王朝最高的统治者,这种心理上的快感,便是跟乾朝再打十场的仗,也未必能得到,甚至更进一步地想,假如现在乾朝的皇帝不是男的,而是女的,只怕冒顿提出要娶的就不是公主,而是皇帝了。
刘楠道:“我朝公主何等尊贵,长公主又是于国有功之人,怎能委身此等蛮夷!待过个三五载,大乾富国强兵,报仇指日可待,难道国内竟无一个不怕死的儿郎,反倒要一个女儿家去献身?”
蔡松见他语调平和,眼神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受伤之后的太子比受伤之前的许王,竟还多了几份威势,但他职责所在,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殿下,此事请容臣禀告陛下,再由陛下决断。”
刘楠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也好,那就由你去写信罢。”
他的父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做什么决断?
蔡松离开之后,独自一人的刘楠开始思考。
以前他总是不肯面对现实,总认为自己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在战场上闯出一片天地,但是一直到受伤之后,他才发现,就算他一直自诩没有依靠任何关系,但实际上离开了刘远,他什么都不是,在军中他虽然也是从底层奋斗起,虽然也是凭借军功晋升,但军中立功比他多,或者与他一样多,晋升却没有他快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没有刘远这位父亲的存在,许众芳更加不可能亲自将他带在身边加以调教。
他是刘远的长子,现在则是皇帝的长子,这个身份不可改变。
在被立为太子之后,刘楠开始试着去思考自己以后的道路。
当太子和当许王是不一样的,刘楠之前曾经监国一段时间,也慢慢地能够接触到一些政务,开始试着用一个上位者而非普通人的角度去看问题。
刘远是他和刘桢等人的父亲,但同时他也是一个皇帝,在刘远有限的教导刘楠的时间里,刘楠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就算刘远再疼爱刘桢,他也会从大局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而不是作为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试想一下,如果匈奴坚持不肯去掉娶公主的条件,而且公主和亲能够为中原换来哪怕是三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刘远会做这个交易吗?
刘楠几乎冷酷地将自己放在刘远的位置上,然后悲哀地发现,答案是肯定的。
当然最后不一定是刘桢出嫁,也有可能是刘婉,又或者刘妆,她们同样是嫡出的公主,冒顿单于应该也不会太过坚持,但是不管刘楠与刘婉刘妆的感情如何生疏,他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远嫁匈奴,在异国他乡无助凄凉地死去。
如果等到咸阳那边有回音,不管刘远如何回复,刘楠觉得那个回复应该都不是自己乐意看见的。
那一夜,他对着摇曳的烛光思索了良久,直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才传来侍从。
“你去冒顿单于那里,代我传话,就说我想单独与他会见一面。”
等到刘远收到消息,说刘楠那边单方面答应了匈奴提出的赔款献物的条件时,已经是五日后的事情了。
原先的三十万金降低到二十万金,十万匹丝绸,三十万石粮食不变,刘楠用这两个条件,来换取己方不必将公主和亲。
据说冒顿单于并不太乐意。
不管对方乐不乐意,刘远反正是快要气死了,他将刘楠派出去,本是为了他的身份能够让匈奴人认可,也可锻炼他的能力,却万万没想到他回如此大胆,竟然擅自瞒着咸阳这边跟对方谈判。
单是刘楠答应的这些条件,刘远就已经想吐血了,别说二十万金,现在国库全部的库存加起来也不到十万金,就算去把当年那些诸侯王的家给抄没了,估计能搜刮的全部加起来也不到两万金,国家现状之窘迫可想而知,二十万金,这是刘远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刘远跟匈奴谈判,只是为了能争取个几年的时间,好充分筹备战争,否则这二十万金送出去,几年后国家还有没有可战之力且不说,只怕以后的史书上,他必要背上一个奴颜媚骨乞和于匈奴的名声,这是刘远万万不能忍受的!
一怒之下,刘远将安正重新派了出去,又连着下了三道命令,将刘楠召了回来。
至于匈奴那边,刘远让安正提出,希望以五万金,十万匹丝绸,二十万石粮食,公主下嫁的条件,与匈奴签订十年互不犯边的和约,并言道,这八万金已是国家所能拿出来的上限,再多也没有了,如果你们匈奴那边还不接受,那么大乾这边也只好继续奉陪到底,直到两败俱伤为止。
也不知道匈奴那边是如何商量的,三日之后,匈奴人便有了回复:五万金太少,当在打发叫花子吗?起码八万金!也不会有什么十年和约了,至多三年,三年之后,约定是否有效,还要看冒顿单于的心情。
堂堂公主下嫁,却只能换来三年的和平,此话传回咸阳,人人义愤填膺,更不必说刘远在听到蔡松回来汇报时的脸色了。
与匈奴人的答复一道回来的,还有冒顿单于的调笑般的话:似你们太子殿下这般爱护姊妹,宁肯用珍贵的粮食和财物来换,也不肯让她们嫁过来,要是换了在匈奴,此等心慈手软之辈,早就被人杀了,哪里还能当什么太子?我劝你们陛下,还是趁早换个太子为妙,免得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到头还还要被败没了。
刘楠比蔡松早回来了两天,蔡松在作汇报的时候,刘楠便站在旁边听着。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蔡松当然不敢转达,但跟着蔡松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匈奴的使者,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嚣张,时不时瞥向刘楠,不屑之意昭然若揭。
刘远听罢也没有什么反应,面色如常地让人将使者带下去休息,又遣退了蔡松等人,这才对着刘楠冷笑道:“你都听清了?”
这点侮辱在刘远看来或许很难忍,但他不是没有忍过,当年项羽再三逼迫,他也同样忍了下来,现在的冒顿单于,也不过是又一个项羽。
只不过他比项羽更难对付,刘远知道,这也许是他毕生所碰见的,最强大的对手了。
听见刘远的话,刘楠垂首:“孩儿都听清了。”
刘远一拍书案:“那为何还自作主张,惹人笑柄!”
刘楠:“钱财粮食没了,还可以再赚,但人要是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匈奴人意在折辱我们,并非真心想要求娶公主,请阿父三思!”
刘远冷冷道:“如果用一个人就可以换得国家三年太平,百姓三年无恙,我宁可这么做。”
刘楠重重叩首:“可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阿父的亲生女儿,我的亲妹妹!”
刘远再一次觉得儿子在政治观点上的幼稚,一个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人,何以会如此心慈手软?正如匈奴人所说,一个这样的太子,将来能够成为国家的君王,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生存吗?
他觉得很失望。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让阿桢去和亲。”
刘楠道:“阿父误会了,阿婉她们同样是我的妹妹,男儿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女子何辜,一旦嫁到匈奴,以匈奴人对中原人的仇视,她们只会被匈奴人凌辱而死!”
刘远:“伯勇,你可知道当初宋文君为何给你起这个字号?”
刘楠静默片刻:“丞相希望我人如其字,勇猛善战。”
刘远摇摇头:“知耻近乎勇,勇乃智,而非鲁莽,忍耐,识时务,同样也是勇的表现。这么多年了,我本来以为你现在已经有所感悟,但是我发现你并没有。”
刘楠抿着唇,不发一言。
他很明白,父子二人的分歧,在于两人在看待问题上的根本性差异,除非一方妥协,否则不可调和。
但刘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刘楠希望能够努力一下,说服刘远:“阿父……”
刘远:“下去罢。”
这是拒绝沟通的表现。
刘楠无可奈何,只得深深一揖,这才起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刘远叹了口气,面露疲惫之色。
“我没能劝说阿父改变主意,只怕他真要以公主来和亲了。”
太子东宫之内,刘楠对刘桢苦笑着说道。
“我不知道阿父会让谁去和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亲口说,不会让你去。”
刘桢默然良久。
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一丁点的发言权。
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阿兄,阿父既然不喜欢你说这些话,以后你就不要说了。”
刘楠:“那你让我说什么,如果连这些都不能说,我还是我吗?你知道,我与阿父不同,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像他那样……”
这是一场只有兄妹二人的谈话,别无旁人在场,饶是如此,刘楠仍觉得有许多话说不出口。
他被立为太子之后,居所就跟着从宫外迁回了咸阳宫,一进一出都有无数宫人簇拥,与在许王府的自由截然不同,刘楠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却无可奈何。
宫闱之中,隔墙有耳,说话还是得处处小心才好。
像陈素,郭质,赵廉这些平日里交情还不错的朋友,也不可能再时时出入太子东宫,徒惹非议。
处在刘远的立场上,刘桢没有任何谴责的余地,身为一个皇帝,就需要站在同样的角度上看问题,牺牲一个女儿能够换来哪怕是一个月的和平,估计刘远都会愿意尝试,更何况是三年。
而且匈奴人那边提出要让刘桢去和亲,刘远甚至还直接准备换人。
可能是刘婉,也可能是刘妆,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刘妆正好也到了宜婚之龄,而且没有婚约在身。
但刘桢根本不敢想象张氏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人心都是自私的,如果可以不去,她当然不愿意去。
那张氏肯定也会想,凭什么就应该让我女儿替代你去呢?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默然不语。
所有人都觉得,此事好像就已经板上钉钉了。
乾朝现在根本无力与匈奴再战,不管如何挣扎,他们最终也只能答应对方的条件。
如果刘桢不会被送去和亲,那么肯定也会有一位公主需要承担起这个重任。
但所有人,包括刘楠和刘桢在内都没有料想到的是,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宫中发生了一桩大事。
美人虞氏悬梁自尽。
同时在她的床榻之下,被发现了数具贴着生辰八字的绢制偶像。
这种巫蛊式的诅咒之法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立时便闹到刘远跟前。
半夜从某个侍妾身边醒来的刘远一看到那几片写着生辰八字的绢布,脸色马上就变了。
因为那上面正是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谁会这么大胆,竟然敢诅咒皇帝?
虞氏已经死了,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畏罪自杀。
可真的会是她吗?
既然有胆子诅咒皇帝,又为什么会自杀?
总不成是因为被人发现而心虚了罢?
可谁会发现这种事情而不上报?
谜团一个接一个,瞬间将真相层层裹了起来,让人窥之不透。
即使是贵为皇帝的刘远,也不可能一眼就看清本质。
张氏闻讯赶来,兴许是听到一些风声,她脸上同样是惊疑不定。
“陛下,发生了何事?我听说虞氏她……”
刘远顾不上和她说话,直接就让人将贴身伺候虞氏的宫婢抓到这里来问话,同时又让内侍带人去将所有宫室的人都控制起来,没有皇命不得四处走动。
虞氏性情内向,不喜生人,伺候她的宫婢从她进宫起就一直跟着她。
她亲眼目睹了虞氏上吊的尸体,也是她第一个上报的,早就被人牢牢看住,此时被押到刘远跟前,早就吓得泪流满面。
刘远满目阴沉,眼神直欲吃人一般地盯着她:“你可知道这些布偶的来历?”
那宫婢瑟瑟发抖,连连摇头,却不说话。
刘远直觉这人定是知道一些什么的,便将闲杂人等挥退,只留下贴身内侍和张氏在场,又问了一遍,末了道:“若你坦白从宽,一五一十招出来,朕可饶你不死!”
宫婢面色苍白,抖了半晌,猛地对着地面叩了好几个响头,直叩得头破血流。
“……陛下,陛下容禀,是公主让虞美人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