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东线的这些八卦,刘桢都是从外头听来的,再加上她三不五时跑到安正那里去打听消息,所以七七八八结合起来,也能得到许多跟事实差不离的信息。
直到有一天,刘桢忍不住就问安正:“二叔父,你可听过刘邦此人?”
在她看来,如果将来刘远能够更进一步,那他最大的敌人绝对不是项羽,而是刘邦。
按照历史的发展,刘邦现在也应该起兵反秦并且拥有自己的队伍了。
“刘邦?”安正一听就以为是刘家的亲戚,“可是向乡人?”
刘桢摇摇头,试探地问:“听说他每每在酒肆喝酒,旁人总能瞧见他身上如龙影从。”
安正先是失笑:“你这是又从坊间听了什么掌故回来罢?”
话刚落音,他又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好似是有这么个人!”
刘桢紧张起来:“他现在在何处?”
安正道:“先前你阿父与我投奔张楚王时,曾听东南有一奇人,每至一处,头上便有云雾缭绕,旁人总能根据这些云气找到他,先时我等众人还引以为异,但后来听说那人已经死了。”
刘桢失声道:“死了?!”
安正:“据说是被人上报了秦君,说那人有谋逆之心,秦君胡亥便派人去杀了他,应该是死了无疑,因为后来张楚王曾经派人寻至此人家乡,他的妻儿正披麻戴孝,为他举丧呢!”
刘桢张大了嘴巴。
“二叔父,你确信他死了吗?”她不死心地问。
“自然,”安正笑了一下,“反过来想想,若此人未死,这些传言就是他招徕人心最好的武器,他怎会舍弃不用,反而隐姓埋名起来?”
刘桢已经完全呆住了,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刘邦竟然死了?
汉高祖刘邦竟然死了?!
这样发展下去的话,还会出现汉朝吗?
没有汉高祖一统天下,那华夏大地是否还会回到春秋战国诸侯分立的局面?又或者会是另外一个人取代刘邦,成为天下的主人?
是项羽?还是其他人?
刘桢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历史已经完全脱离了她已知的轨道。
仔细想想,这才是正常的,因为刘远如今已是颍川郡守,如果历史上真有刘远这么一个人,那么他早也应该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但事实是刘桢从来就不曾在后世的历史书上见过刘远这个名字!
由此可见,历史仅仅是转过一个拐角,抹杀掉一个叫刘邦的人,但世界却已经不是刘桢熟知的那个世界了。
这就像一棵树上长出的无数枝干,枝叶们彼此共享一根主干,但是到了某个点,它们却因缘际会,各自分散开来,成为不同的平行世界。
也许在刘桢原来的那个世界,刘邦依旧是汉高祖,汉王朝依旧会成为后世国人的骄傲,但在另外一个世界,刘邦不复存在,统一江山的会是另外一个人,可能是项羽,也可能是其他人。
总而言之,历史已经改变。
那么刘远呢?
既然历史已经改变,刘远又能走多远?
会不会在逐鹿中成为失败者,垫脚石?
安正看她满脸失魂落魄的,有点担心:“阿桢?阿桢?”
一连叫了好几声,刘桢才回过神来。
她强行中止自己的胡思乱想,换了个话题。“二叔父,大兄在前方有没有闯祸?”
安正道:“你阿父发现阿楠偷偷跑到前线之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听说要不是你三叔拦着,他都要自己撸袖子亲自上手打了!”
刘桢吃了一惊:“真打了?”
安正叹道:“打了两军棍,不过大兄这回真是被气狠了,阿楠实在不懂事,怎可偷偷摸摸跟着,万一出事如何是好?”
刘楠这种年纪,年轻气盛,最是好动,其实出去历练也有好处,只是选错了法子。若他跟不上大部队,反而途中遇到什么盗匪的话,那就只有悲剧的下场了,所以刘桢是支持她老爹好好教训一下刘楠的,否则将来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刘桢又问:“那前线战况如何,阿父他们可还顺利?”
安正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这你就不必多担心了,你今年也才九岁,平日还是多和玩伴玩耍得好,这些事情自有我们去操心。”
他是好意,刘桢却有点不满意,刘远和宋谐就没将她当成不宜听正事的小儿,不过刘桢通常不会死缠烂打,她只会采取迂回战术,比如去问宋谐。
安正看她表情,就知道她还不死心,又道:“阿桢,似你这般年纪,本不该打听这些事情的。你不见甘罗虽十二为相,却不久即殇,便可知早慧过甚则伤神伤心,于己无利。”
如果可以的话,刘桢当然也想像刘婉和刘妆那样镇日里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快活度日,可问题是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她知道他们家现在拥有的一切,全部都系于老爹刘远一个人身上,一旦刘远那边出什么事情,刘家的一切都将倾覆,整个颍川郡的根基也将随之动摇。
刘桢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出多逆天的大事来,她人小力微,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提前知道,总还能提前作作准备,或者帮忙出出主意的。
然而放眼整个郡守府上下,她竟然找不出一个能够商量事情的人,张氏每逢大事容易慌乱,换句话说,就是心理素质不够强大,但凡有什么事情,刘桢也不敢轻易去惊动对方,生怕她反应过大,到时候弄巧成拙,因为事实证明刘桢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如今刘远率军出发一月有余,消息零星无几,刘桢听到的大多都是项梁那边的消息,关于刘远他们眼下已经到了哪里,遇到什么事情,是赢是输,这些消息反而很少。
没消息不等于是好消息,于是坊间这两日渐渐传出一种说法,说刘远南下不利,八千兵马在衡山郡就被绊住了,与秦军交战不利,颍川军大败云云。
刘桢不知道这些消息是真是假,但是从安正这些天紧皱的眉头来看,真相只怕不会太乐观。
“二叔父,你就告诉我罢,我定不会传于第二人知道的!”刘桢先是哀求,然后又笑眯眯地半是威胁:“你若是不说,我就去问宋先生和吴县令,他们总该有一个人肯告诉我的!”
安正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他大兄家的孩子真是没一个省心的,长子一言不发就离家出走偷跑上前线了,现在刘桢又浑不似个女儿家,对政务战事样样关心过甚,幸而不像刘楠那般胡闹,否则他可真是要头疼了。
“罢罢,你既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安正沉下脸色,“十日前,大兄已经攻下衡山郡了!”
“当真?!”刘桢先是大喜,又不解道:“即使如此,为何秘而不宣?”
安正道:“衡山防守薄弱,易攻难守,大兄一朝得手,就留了四千兵马镇守衡山,又带着余下的四千兵马赶往南郡,想要一鼓作气拿下南郡,熟料在江陵城外与秦军交锋,因轻敌而败退,还受了伤,你三叔不得不带着他退回衡山郡疗伤,又担心秦军乘胜追击至衡山,是以这些天我们竭力将消息压下,以免动摇颍川郡的人心。”
现在秦军主力在于东线,也就是说大部分都集中在章邯麾下,被他带去消灭陈胜吴广那帮人了,分布在各郡县的兵力有限。
但有限并不等于没有,刘远因为夺取衡山郡的过程太过顺利,以致于产生轻敌的心理,在南郡遭遇挫折,也是正常的。
刘桢担心的是老爹的伤势:“阿父伤得如何,可还严重?”
安正扯出一抹笑容,却怎么都不肯再多说了:“无甚大碍,你尽可放心。”
安正虽然不愿多说,刘桢却已经隐隐猜出不祥的预感,不多两日,原先隐隐绰绰的流言便有了扩大的趋势,衡山郡被刘郡守攻下的消息传到了阳翟,但很快,刘远负伤的消息也跟着传了回来,许多人开始议论纷纷,谣言跟着尘嚣甚上,有的说衡山郡又被秦军夺回去了,也有的说刘远伤势极重,一时半会起不了床,所以才迟迟没有回来。
人总是喜欢往坏的方向去联想,到后来,甚至连刘远伤重不治,已经去世这种流言都出来了。
这也难怪谣言会满天飞。
从地理位置来看,颍川郡跟衡山郡之间的距离,比从阳翟出发到陈郡的距离还要远,古代交通不便,传递消息往往要慢上好几天,即便是安正他们这样跟刘远大军之间有专人来回送信的,也不可能及时收到讯息,更何况这其中也不排除刘远出于种种战略考虑,暂时隐瞒一些真实战况等原因。
为了安定人心,宋谐想了个法子,让安正派人贴出安民告示,谎称刘远所率军队在南郡取得大捷,已经将南郡也收入囊中,此时正前往南阳郡与宋留会师的途中,因此刘郡守命人来传,今年颍川郡内一律税收减半,以示与民同贺。
这个消息一出来,倒是镇住了很多人。
不少原先蠢蠢欲动的,此时又将手脚重新缩了回去,静观其变。
看似混乱的局面逐渐平静下来,然而水面已经被搅浑,聪明人自然可以透过一团浑浊的水看透宋谐想要掩盖真相的本质。
此时整座阳翟城更像一根绷紧了的弓弦,刘远一日不回来,便一日有可能发生无法预测的状况。
这一切,张氏浑然未觉。
她自然也听说了城中的谣言,在宋谐谎报大捷之后,张氏还特地将宋谐请来相询,宋谐并没有打算将真相告诉张氏,只是安抚她一切安好,张氏对宋谐信任无疑,闻言自然也就放下心来。
但刘桢却是知道真相的,她无法向张氏倾诉,多一个人担心根本无济于事,刘桢只能暗暗地将焦灼埋藏在心底,一边暗暗祈祷刘远平安无事。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刘家并非世家,在阳翟城也无任何底蕴,所以刘远一个人就等于擎天之柱,一旦支柱不在,刘氏就成为一个摆设或笑话。
而除了刘远之外,唯一能镇得住场子的许众芳也跟着出征了,余下的安正与宋谐二人,文气有余,杀气不足,乱世之中很难成为领袖人物。
这一天晚上,刘桢刚刚用完夜食,独自在后院散步消食,就见阿津匆匆过来。
“小娘子,郭家小郎来了,说有急事,请你快去看看呢!”
刘桢有点诧异,郭质本性有点爱玩爱闹,刘楠走后,她也没少跟郭质相处,知道这个少年并非不知轻重的,大晚上这么着急地过来,必定事出有因。
阿津带着她匆匆来到角门,就见郭质正在门外走来走去直打转。
“阿质?”
郭质抬头一看,疾声道:“快!你让你阿母和弟妹们赶紧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