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湛在侍从的带领下进了王帐。
这不是贺湛头一回出入王帐了,他对里面的陈设布置已经熟稔于心。
但这次有些不同。
贺湛刚进去,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就被左右往外拖出去,正好与他错身而过,贺湛余光一瞥,认出这女子仿佛是伽罗身边经常伺候的汉人女奴。
西突厥的这位新可汗残忍嗜杀,自打一个多月前,老可汗死后,他执掌大权,死在他杖下的人就已经超过两只手的数目,当然,因为死的都是汉人,对许多突厥人而言,不算什么。
换作从前,贺湛也许还会变色,但现在,他仅仅是扫了一眼,像所有高高在上,自恃身份的贵人那样,露出微微嫌恶的神情,避开地上被拖行出来的血迹——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的表现,才符合自己的身份,也才是伽罗等突厥贵族想要看见的。
果不其然,伽罗哈哈一笑,态度与一个多月前截然不同,甚至还带了几分亲热:“使节来了,快坐,我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
这些日子,贺湛依贺融所说,时不时与真定公主来一场争吵,然后又在伽罗面前吐槽,甚至痛骂真定公主贪得无厌,不仅想回京,还想拥有从前的身份地位等等,按照贺融的说法,共同的敌人会拉近双方距离。果不其然,几次下来,伽罗对他的态度果然改变许多,还有意无意,让贺湛去真定公主面前打探消息,试探中原朝廷的态度和底牌。
贺湛甚至似真似假地告诉伽罗,天、朝皇帝其实并不希望真定公主回长安,毕竟她是前朝的公主,与本朝无关,但是皇帝爱名,又希望使臣能将公主迎回去,好在后世青史留下一笔,所以就算真定公主回去,朝廷也不会如何善待她的。而且皇帝的确流露出要嫁一位公主到西突厥的意思,但因为当时摩利可汗年事已高,朝廷不知新可汗由谁继任,所以才会派他过来先行探访一二,回去好让皇帝陛下作决定云云。
这一出真真假假的戏演下来,伽罗已经信了七八分,对贺湛等人的防备也逐渐放松,还多次邀请他出入王帐,举宴喝酒。
贺湛也发现帐中多了一位陌生的面孔:“大汗,这位是?”
对方一身中原人装扮,明显不是西突厥人。
伽罗:“这是大凉皇帝派来的使者。”
贺湛一愣,大凉?那不就是反贼萧豫?
他面色一沉,蓦地起身:“大汗这是何意,我堂堂天、朝使节,怎能与反贼使者共处一室!大汗若要辱我天、朝,又何必用这种法子,恕我不能奉陪了,告辞!”
“诶!”伽罗亲自起身,将他拉住,态度竟是少有的和蔼可亲,“你们怎么说,从前也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气?来人,上酒,本大汗要与两位使者共饮!”
凉国使者拱手笑道:“大汗说得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们奉陛下之命前来庆贺大汗登基,也没想到会遇见大淮派来的人,敢问兄台贵姓?”
“薛!”贺湛冷冷道,一副眼高于顶,不屑多言的模样。
他在这里用的是薛潭的名号。
凉国使者笑道:“看来大淮的消息可比我们灵通多了,在下才刚到,薛兄就已经在此多日了。”
伽罗:“他们是过来接真定公主回去的,正好留下来观礼。”
凉国使者讶异笑道:“真定公主?那不是前朝公主么?难得大淮陛下竟有如此胸怀,想来是准备派遣新公主过来和亲了?不过大汗,恕我直言,所谓和亲,中原人惯用的伎俩,就是选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出来,或者册封一个旁支的宗室女为公主,以此来蒙混过关,哪怕是真定公主,当年在宫中,也同样是不受宠的宫嫔所出,这样的和亲,又有什么意义?大汗可不要上当受骗了!”
贺湛冷笑:“我倒是听说萧豫有个女儿,可惜已经嫁给东、突厥的伏念可汗了,照你这么说,萧豫是打算让他女儿再嫁一次?”
凉国使者哈哈一笑:“我们陛下的女儿的确已经嫁了人,可如今后位却还虚悬,听说大汗有个亲妹妹,正当妙龄,若大汗愿意,我们陛下愿以后位相许,共结姻亲之好。”
不要脸!贺湛暗暗骂道。
伽罗适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但贺湛没有忽略他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这次继任大典,东、突厥与萧豫都派了人过来,还有西域周边几个小国的时辰,但伽罗偏偏在凉国使臣到来的时候,将贺湛也叫过来,还故意坐看他们之间的口舌之争,用意十分明显,他在告诉贺湛:现在多的是人想要拉拢西突厥,如果中原王朝不肯舍下血本讨好西突厥,那么他就会倒向萧豫那边,跟他们合起来给中原添堵。
贺湛从未学过这些手段,但这些日子在伽罗的耳濡目染和贺融的教导下,竟也能举一反三了。
他心里早已将伽罗的无耻之尤骂了十遍八遍,但面上却故意露出怒色:“大汗,我们是诚心诚意结盟而来的,这些日子我与大汗相谈甚欢,更是准备回去之后就努力说服陛下,答应大汗提出的诸多条件,现在大汗却让我来见这等叛臣贼子,恕我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告辞!”
这次再不顾忌伽罗的挽留,贺湛起身拂袖就走,一路气冲冲地,直奔真定公主的帐篷。
贺融正在帐中与真定公主下棋,见了贺湛怒气冲冲撞进来,都有些诧异。
“这是怎么了?”
“萧豫也派人来了。”贺湛的怒气,十分里有七分是装出来的,进了帐中就很快平息,将方才在伽罗面前的事情说了一下。
贺融笑道:“你这出戏演得不错,伽罗只不过是想用凉国使者来激你多给一些好处罢了,你一生气跑到这里来,他回头反倒要派人过来请你回去,好言相劝,明日我们的计划想要成功,也更多了几分把握。”
贺湛:“那我还要不要回去?要不索性将脾气耍到底算了。”
真定公主:“不行,那样一来,物极必反,反倒激起伽罗的杀性。”
贺融:“不错,伽罗此人十分残忍多疑,一丁点不妥都容易引来他的猜忌,我们筹谋了这么久,关键时刻,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许是压力太大,贺湛最近反倒放松下来,还有心思开玩笑:“三哥,我现在是越来越得了你的真传了,这一个多月来,伽罗都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半点都没有怀疑过。”
他本以为三哥听了这句话,会出言调侃奚落,谁知三哥居然真的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嗯了一声:“我家五郎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贺湛瞥见真定公主好笑的表情,脸上不由微热,忙将三哥的手拉下来:“明日大典,三哥可要出席?”
贺融点点头:“我会跟在真定公主身旁,但我存在与否,无关紧要,于大局无碍,明日成败,尽系于你一身。”
他平日里并非言语吞吐不决之人,但此刻的话却有点说不下去,因为明日如果成功了,自然皆大欢喜,但如果失败了,他们这一行人,就全都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想象与现实总有偏差,他明明总想着将贺湛护在身后,不让他冒险,可又每每将他推至危险的边缘。
贺湛揽上他的肩膀,反过来安慰他们:“放心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像伽罗这样的人,若是多活几年,不知又有多少人因他而死,我既是替天行道,上天总会护佑我的。”
真定公主微微一叹:“但愿如此。”
……
在贺湛他们看来,伽罗罪大恶极,但伽罗自己看来,他自己肯定也是得到突厥狼神庇佑的天命之人,否则怎会连日阴雨缠绵,到了继任大典的这一日,天空就彻底放晴,万里无云了呢?
草原上喧嚣热闹,人来人往,每顶帐篷前面都挂上彩幡,连牛羊脖子上都系了红带子,寓意为新可汗祈福,虽说奴隶们还是要干同样的活,但在大典这一日,贵人们吃剩的残羹冷炙,可能会施恩分给他们一些,对于连肚子都不能填饱,牲畜不如的奴隶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恩惠了,所以他们疲惫怯懦的脸上,同样也微微露出一丝喜色。
各方使臣已经到齐,连真定公主和鲁吉两人,也被允许站在使臣旁边观礼。
当然,伽罗这样做的目的不是出于慈悲,只是想要耀武扬威,将他们两个权力争夺的失败者彻底钉在耻辱柱上罢了。
贺湛作为中原使节,也是来自领土疆域最为辽阔的天、朝,理所当然享有区别于其他使臣的特殊待遇——他被安排在所有使者的最前方,就在突厥可汗的旁边,当可汗从羊绒织就的毯子上经过时,会与贺湛打一个照面。
伽罗自认为这样的安排已经是对中原王朝最大的礼遇了,这也是贺湛这一个多月来不停与新可汗打好关系得到的好处。
萧豫派遣而来的凉国使者对此有些不满,但他抗议无效,只好眼睁睁看着贺湛站在自己前方,对自己露出趾高气扬的神情,心里很是气闷。
突厥人不擅乐舞,但新可汗的继任大典不能没有排场,所以突厥人找来了擅长音乐的龟兹人,分别跪坐在王帐两旁,奏乐助兴。
伽罗今日特地换了一身盛装,在这样隆重的打扮下,原本阴鸷的面容似乎也被掩去几分,高大的身形颇有震慑力,恍惚让人觉得这就是天命所归的王霸之气。
伴随着他一步步走来,突厥贵族们纷纷低下头颅,贺湛他们这些使臣也都躬身行礼,放眼望去,奴隶们和底层的突厥人跪倒一大片,俱都臣服在这位西突厥的新大汗之下。
伽罗的嘴角微微扬起,他心中不免得意,昨夜摄入的美酒并未影响他的清明,他的步伐依旧稳健,手里依旧稳稳操着弓箭,举弓朝天一射!
大雁砰的落地!
四周霎时响起惊叹赞美之声。
这是每一任突厥可汗上任都会举行的仪式之一,但伽罗并不是很满意,他觉得自己本来可以一箭双雕的。
他将弓箭交给旁边的突厥侍从,贺湛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死雁,面上露出惊容:“大汗好射术,这一箭,居然正好穿过大雁的一双翅膀!”
伽罗自得一笑:“这不算什么,平日里我能一连射下一双来的!”
贺湛将大雁高举起来:“伽罗可汗射术无双,我中原王朝实在敬仰佩服之至啊!”
众人的视线也都落在大雁上,称颂之声一时四起。
凉国使者觉得贺湛真是太能溜须拍马了,堂堂天、朝,居然放下、身段至此,实在令人鄙夷。
但伽罗却很享受贺湛的奉承,贺湛亲自将大雁双手递过来:“我建议大汗将这只大雁高高挂起,好让所有突厥人,以及四方使节,都能得见大汗的武功!”
中原人真是太能拍马屁了,说起好话来简直能让一头骆驼在蜜糖里淹死,伽罗深刻意识到这一点,但他没有阻止贺湛的行为,反而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又吩咐左右侍从:“照他说的做。”
侍从正要上前来接过大雁,贺湛却忽然将大雁往他脸上一掀,那侍从猝不及防,整张脸被大雁拍上,蹬蹬蹬后退了数步,一脸茫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说时迟,那时快,贺湛早已一跃而起,手中寒光微闪,朝伽罗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