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循声望去,透过餐厅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晰看见马路斜对面的方向,陡然窜起火光,烟尘轰的一下占满半个视野,即便夜晚也显得动静很大,可是大半火势被建筑物挡住,骤然之间也看不出哪里是火源。
只见张元济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灵活浑然不似平时,在迈步时还差点绊了一跤,得亏郑笙眼明手快把人搀住,饶是如此,张元济也急得指着马路对面说不出话。
浅井同样着急,他腿脚比张元济利索多了,直接起身跑出餐厅,朝马路对面狂奔而去。
沈魄担心他坏事,赶紧追在后面。
【这阵仗会不会闹大了,明明说的是起火,怎么是爆炸?】他惴惴问闻言。
闻言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他现在不想说太多,以免吓到沈魄。
在沈魄后面,章鸣也匆匆追出来,但她追的是浅井。
郑笙则扶着张元济跟在最后。
沈魄不想让日本人跑在前面,赶紧加快步伐,超越浅井,上气不接下气直奔出事地点。
一到那儿,他就傻眼了。
确实是爆炸。
两辆车在印书馆后面的马路相撞,其中一辆汽车为了避让,撞向旁边的电线杆。
电线杆砸下来,压在汽车的油箱上,电与油擦出火花,瞬间引爆,整辆车熊熊燃烧。
司机见机得快,在爆炸前开车门逃下来,但是脚受伤了,人也跑不快,只能在地上爬,脚还被火点燃了,正大声哀嚎。
另一辆车的肇事司机已经傻了,下了车手足无措,根本反应不过来。
火势很快蔓延到图书馆后门,那里白天堆积了几个木箱子,瞬间被牵连,变成火海的一部分。
见此情形,沈魄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真的发生意外了。
那司机受伤哀嚎,怎么也不像在演戏啊!
闻言提醒他:【赶紧救火救人!】
沈魄跳脚:【怎么救,附近也没电话,就算打了电话,警察也未必能马上赶过来!】
话虽然这样说,但这条路南段是上海火车北站,人来人往,商业繁荣,就算晚上也依旧热闹,爆炸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人,连警察都来得很快。
这种情况找警察是没用的,放在一百年后,闻言下意识就会找消防,但现在没有消防队,只有租界的火政处,和华界的救火联合会。
这里好巧不巧,不是租界,又毗邻租界,要说租界想管也可以管,租界外的华界想管,又得顾忌租界。
幸好张元济人脉广,几个电话下去,租界的火政处和华界救火会都派人过来,赶紧接水管的接水管,救火的救火,再把伤者载去医院。
现场一片闹哄哄的,混乱狼藉。
但张元济顾不上其它,他只盯着图书馆的损失。
刚才火势起得快,加上后门堆积的木箱子加快大火蔓延,等救火队把火完全扑灭,露出黑乎乎的现场,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图书馆后门是个小木门,因为连着仓库,仓库里面还有一道门,再通往里面,平时这里治安不错,一般小偷小摸不知道里面那些书的价值,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图书馆身上,所以后门平时疏于修缮,大火一来,直接就烧穿了,火势蔓延到里面,又遇到基本都是书和木箱子的助燃物,就算救火队救援及时,几乎半个仓库也都快烧没了。
火刚灭,张元济不顾旁人阻拦,头一个就扑进去察看。
沈魄和浅井等人紧跟其后。
所到之处,焦土漆黑。
沈魄在内心啧啧:【……这阵仗会不会太大了?】
闻言:【珍贵的书籍不会堆放在仓库,我记得图书馆另外有一个珍藏馆,这里应该是一些陈年旧书,前面书架放不下了,才会暂时放在这里。】
老杜虽然是江湖人,但他向来做事缜密,不至于出这种纰漏。
现在回过头看,今晚这场爆炸,似乎比起火效果还要好,因为纵火事后容易被追查原因,火势起得慢也好扑灭,如果造成损失不大,张元济很可能坚持开放修缮。
而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事故,逼真得连闻言都分不清真假,更勿论其他人。
旧书归旧书,即使没那么重要,仍旧让张元济心疼得够呛。
老爷子亲自进去仔细看了一圈,让人把还没烧着的箱子挪到前面去,烧了一半的单独放开,准备等白天再来挑拣。
“有一本《南海诸岛考》,明明在这个箱子里的,我怎么找不着了?”
听见老爷子在说话,郑笙忙上前帮忙。
“外公,你说的这本书,是不是在08号箱子?”
张元济:“对,该不会是被烧了吧?”
郑笙拎起黑乎乎只剩半截的书,书页脆得他刚拿起来,就自动碎裂飘零。
张元济心疼得脸都要跟着裂开了。
“你别动,别动!”
他颤巍巍把半截书捡起来,在灯下端详半天。
“就是这本,这本书我还来不及让人誊抄备份啊!”
郑笙劝慰:“幸好其它珍贵书籍都还在,不过这仓库肯定不能放书了,得好好修一下才行,后面的门也得换了,不然再来一次火,就没这么幸运了!”
沈魄刚才插不进话,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机会,忙接话道:“对啊,表舅公,你看你这仓库破落的,被火一烧,都不能进人了,要我看,先把图书馆关个十天半月的,把整个场子重新修一遍,这些书也可以好好整理一下!”
过犹不及,闻言让他不要再说了。
劝得太积极,日本人肯定会起疑心。
他们素来多疑。
不过浅井一时半会倒没想太多,他也蹲在其中一个烧焦了的箱子前察看。
“张老先生,这里面还有一本《雪香集》,作者好像是苏轼?东坡居士还写过这本书吗,莫不是孤本?”
他眼巴巴地伸手去拿,刚碰到纸就碎了,沾了一手的黑灰。
张元济头也不回:“那是伪作,清人模仿的,模仿得也还惟妙惟肖,我便没有丢弃。”
浅井遂有些遗憾地叹口气,也不知道是遗憾这书是假的,还是遗憾整个仓库烧成这样。
这里头烧焦气味浓厚,沈魄忍不住掩鼻,站在门口透气。
郑笙好说歹说,才把张元济给劝出来。
“实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浅井唏嘘。
章鸣小姑娘家,还盯着外面的狼藉,有些手足无措,想回家了。
沈魄想看看这场“意外”有没有留下痕迹,也跟着章鸣出来,站在门口张望,别人以为他对章鸣感兴趣,倒也不会多想。
【你说老杜做事,不会留下痕迹吧?】沈魄问闻言。
这门口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那根倒下的电线杆子,连两辆撞在一块的汽车都被拖走了,沈魄觉得租界和华界的警察平时互相推诿,办事效率肯定没这么快,应该是老杜怕被人查出蛛丝马迹,让人赶紧拖走的。
闻言道:【车祸没什么可查的,唯一会让人怀疑的,是后门堆积的箱子。】
没有那些箱子,就不会起火。
一般来说,图书馆后面,也不可能堆那么多杂物的。
他们会怀疑,难保日本人不会怀疑。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走进去。
“老爷,都怪我,今天南边运来几箱书,说是你让人收集的《申报》,运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正好我今天老毛病犯了,就没过来清点,让他们放在后门,想着白天再过来,我寻思一些报纸而已,应该不会有人来偷,谁曾想……”
他唉声叹气,自责不已。
张元济心疼归心疼,哪里会怪这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老仆。
“这些报纸虽然收集起来麻烦,但要说多贵重也不至于,倒是老陈,你的胃病也好多年了,这样拖下去不行,明天我找个医生上门去给你看看。”
这就是跟郑笙“勾结”的老陈?
沈魄伸长了脖子,企图把老陈的轮廓给勾勒出来,
但闻言更关注的是浅井遂。
浅井遂对图书馆仓库烧毁过半的情况表现得很痛心,对郑笙提出关闭图书馆修缮的话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
这就说明浅井很可能只是听说了日军可能要对图书馆下手的风声,才会急着来“借书巡展”,但他具体又不知道日军会什么时候行动,所以也并没有那么着急。
想来也是,这种最高机密的军事行动,怎么都不可能向浅井这样一个外围人员透露的。
如此一来,他们接下去的行动应该也会顺利一点。
沈魄透气透得差不多了,又回到仓库里,四处巡视挑剔,跟大少爷下乡一样。
“表舅公,您这里也太逼仄了,全是木箱子,难怪容易起火!”
“表舅公,依我看,您这图书馆占地大,就应该把旁边的商铺也买下来,雇几个人晚上看着,老陈年纪也大了,该让他享享清福了。”
“还有啊,这里书也太多了,正好浅井老师不是想借一些么,您干脆就清一些出来,让他带回去,这边仓库也可以重新整修一下,不是正好么?”
他的话正中浅井下怀,但浅井遂也不好表现得太过热切,就道:“老先生爱书如命,我也情同此心,但现在仓库受损,老先生还是先将图书清点,仓库修缮之后,我再来借书,不急于这几天来添乱。”
张元济心不在焉,胡乱点头,也没心思想那么多。
郑笙朝沈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加油添醋了。
闻言也道:【郑笙会劝老爷子的,我们先回去吧,去问问老杜那边。】
沈魄被提醒了:【对,我得问问他,这计划是怎么回事,说好纵火的,现在变成车祸爆炸了,整了这么大一个阵仗,我怕会引起日本人注意。】
闻言:【应该不会吧,日本人也不知道我们知道他们的计划啊,这种绝密计划,可能连他们上层都未必有几个人知道,更不要说浅井了。】
沈魄:【晚上动静太大了,还是跟老杜重新盘一遍吧,免得他那边出什么差错,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心里瘆得慌。】
闻言忽然叹了口气。
沈魄:【干嘛?】
闻言:【没什么,我只是突然很欣慰,我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少爷,居然也长大了。】
沈魄瓮声瓮气:【少来打趣我,这事要是搞不好,我这身份背景也有危险的,我可不想像我大哥那样,早早就送了性命!】
他在心里跟闻言斗嘴,一边告辞张元济他们,离开了东方图书馆。
今天因为要请饭,沈魄没让小吴在外面等,早早就让他回去了。
沈魄喊了一辆黄包车,让他往林桂生家里的方向去。
这是他跟老杜约好的见面方式。
虽然老杜有好几个家,狡兔三窟,但他身边随时跟着一大帮人,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只有去探访大姐林桂生时,老杜是不带任何人的,这也杜绝了消息走漏的可能性。
黄包车拐入前面街道时,沈魄忽然感觉不对劲。
那种福至心灵的古怪感觉,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他对闻言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闻言:【哪里奇怪?】
沈魄:【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很难形容,该不会是我死去的大哥显灵了吧?】
闻言:【……我觉得,你可能被人跟踪了。】
沈魄:【谁?!】
闻言:【这个黄包车夫。】
沈魄愣了一下,陡然间浑身寒毛直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