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作如是想,九方长明又何尝不是?
只是他今日非但要除掉落梅,还得在众人面前揭穿他与万神山黑暗深渊力量勾结的真面目,否则在所有人眼里,他们这几个人,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异端。
“你们闪开!”九方长明朝姚望年喝道。
他与落梅的战场,不需要多余的人加入。
随着孤月剑插入广场正中央的八卦图,地面轰然作响,脚下以两人平分的圆心往外迅速扩散震颤,与此同时灵力炸开,巨大波动形成漩涡,将原本就模糊的视线彻底搅浑。
入目所及,黄沙漫天,寸步难行,虽非黑夜,也已混沌不堪。
修为稍低一些的,只能勉强稳住身形,稍不留神就会被狂风刮走,一些不信邪的还企图召唤法宝出来,结果连人带法宝一道被甩上天。
姚望年伸手去抓江离周身的铁链,欲将其扯开。
“别动……”
江离从嘴巴里勉强费力吐出两个字,声如蚊呐。
他早被魔气折磨得奄奄一息,完全是凭借意志力才能维持仅存的神智。
但江离还是说晚了,姚望年随即发现铁链如跗骨之蛆,牢牢黏在他手上,灼热滚烫,无论如何都甩不开,姚望年低头看去,自己手心皮肉竟很快就被腐蚀一小半,得亏有鬼气护身,彼此缠斗,一时难分难解。
“万鬼噬心,破!”
姚望年低喝,几个手指大的骷髅头赫然出现,幽幽蓝火扑向铁链,当啷作响,铁链碎裂,他趁机将江离解救出来。
“没用的,他已,在我体内种下魔心。”江离痛苦喘息,勉力去推姚望年。“你,你走,他不杀我,就是为了钓你出来,你跟着九方他们,还来得及……”
“我既来,就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姚望年冷冷道,不顾挣扎将其负于后背。“你夺了原本属于我的宗主之位,享受了那么多年的风光,是不是不想还了?”
姚望年刚走出没两步,就停住了。
他们前后左右,已经被峥嵘山庄和万剑仙宗的弟子包围。
“宗主有命,与妖魔勾结之叛徒,杀无赦!”
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双目倒映出两人四面楚歌的处境。
峥嵘山庄与万剑仙宗有故,门徒也大多用剑,双方夹杂在一起,不分彼此,唯独将姚望年与江离二人视为仇雠,欲除之而后快。
江离在万剑仙宗时,人缘素来不错,他从不摆架子,对底层弟子与对长老时别无二致,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是在落梅的扶持下代任宗主,却也没有多少人反对的原因。
但现在这份喜欢,与落梅真人的命令相比,变成了纠结与为难。
“宗主有命,非我族类,不必留情!他妖魔附体,已经不是江宗主了!”
为首的丁朗说罢,左右看看无人愿意先动,便当先朝江离姚望年二人掠去。
他与江离同辈,修为也与江离仅在伯仲之间,只因他的师父不是宗主,所以代宗主就轮不到他,丁朗看着此时落魄的江离,心里升起说不出的滋味,一面是暗自侥幸,一面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但丁朗的剑没有片刻犹豫,依旧朝两人中的姚望年掠去。
江离也许值得商榷,姚望年却已是妥妥的异类。
“五雷正法,敕!”
风雷声动,剑光流转,破开姚望年身前鬼气,层层迭进,势不可挡!
只见黄沙之中,鬼气咆哮翻腾,须臾化为黝黑龙首,龙须颤动,鳞片含光,张开利齿将剑光一口吞下,千川万壑,纳于一口。
黑龙飞腾上天,倏然炸开,鬼气与剑光竟糅合成璀璨烟花,点点落下,消散无形。
丁朗惊诧于姚望年的实力,但他很快就被一股巨大力量往后推开,峥嵘山庄的弟子当先围上去,剑立八重,步蹑太虚,以指为星,在他们身后,八处柱石轰然而立,直耸云霄!
“阵启!”
九方长明之前所料不错,整座峥嵘山庄就是一个巨大的阵法。
阵法启动,先天八卦,诛天灭地,一旦开始,除非鲜血献祭,灵力充盈阵法,彻底将其喂饱,否则绝无结束之时。
姚望年和江离二人背靠着背,被围在中间,视线之内,俱是剑气纵横,密密麻麻,结网如丝。
江离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尽全力。
他仿佛看见自己的生命之火在一点点黯淡。
“我可能,快要不行了。”他的声音变得虚浮缥缈,很轻很淡,语调却反倒比先前连贯了些。“师兄,我这辈子,不仅碌碌无为,还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从生到死,都被蒙在鼓里。但我从来不后悔下山这一趟,起码知道你还在,也认识了碧江,和九方道友他们……你别管我了,突围去吧,我只希望,你往后,能开心一些,师尊他,他的丧心病狂,不值得你为之毁掉自己。”
“闭嘴,别说话了!”
姚望年暴躁打断,他抓起江离的手腕想灌入灵力,蓦地意识到自己是鬼修,修炼法子截然不同,灵力也不相容,越发气狠,反手将怒火悉数发泄在朝两人袭来的剑气上。
轰!
砖石飞溅,血水横流,剑器寸断,衣裳破碎。
一些人被打退,又有一些人补上来,源源不绝,阵法运转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姚望年以一敌百,却终究还是逐渐力竭。
姚望年周身鬼气渐浓。
但他很清楚,这并非柳暗花明的预兆。
从万众瞩目的道门大弟子,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修,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姚望年行尸走肉般熬过来,却眼看也得不到结果,十面埋伏,敌强我弱,对方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的失败似乎早已注定。
“行走人间,不见天日,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解脱了也好。”他淡淡道,对江离说,也是对自己说。
九方长明那边的斗法渐趋激烈。
落梅铁了心要速战速决,却发现这个想法根本行不通,对方显然在短短时日内境界突破,已非上次可比。
他那把剑如有灵神器,心随意动,倏然化身千万,倏然又合而为一,论威力,孤月剑远不是其对手。
如果说在红萝镇,落梅尚可俯视这名修士的话,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必须平视对方。
思及此,落梅冷冷一笑。
他挥袖令孤月剑呼啸而去,另一只手则结印捏诀,酝酿杀招。
不管此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今日也只有一个下场。
“你知不知道,这次千林会,为何会选在这里?”
这句话不是从落梅口中说出来的,而是他通过神识传音,直接传递到九方长明识海内的。
九方长明还未回复,就又听见对方的声音强行闯入识海。
“因为,本座早就在此布下天罗地网,原本是为姚望年准备的,既然你来了,就用来招待你吧。”
话音方落,四方巨响骤起!
九方长明只觉左右后背威压直逼而来,似要将他碾为齑粉。
他身形微动,人已原地消失,徒留一具傀儡身形,在威压下轰然破碎!
落梅蓦地抬头,却见九方长明虚悬半空,缓缓下落。
但九方长明随即发现他根本无处可落,因为入目所及,一片火海,连带落梅也身处业火红莲之中。
热浪灼面,火舌烧天,焰火追着长明足跟舔舐而来,很快就将衣角点燃,迅速蔓延。
长明拂袖扑面衣服上的火,这一拂却带起脚下火焰突然高涨,将他半身淹没。
“先天八卦,变化无穷,想你所想,思你所思,你固然是我这些年来遇到的唯一劲敌,但想阻拦我,还早了点。”
在外人眼里,他们看不见滔天火焰,只见落梅与九方长明周围狂沙骤剧,两人被裹在中间,已经完全看不见内里情形,更不知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今日宵小作乱,妖魔肆虐,本座教徒不严,致令各位笑话,还请稍安勿躁,待我斩妖除魔,再叙闲话。”
此时落梅的声音穿越风沙,清晰响起,不带半丝烟火气。
他一说话,姚望年的心就猛地往下沉。
两人斗法,一方如何能有闲暇放话出来?除非此人已经胜券在握,十拿九稳。
难道九方长明败局已定?
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破灭,姚望年心如死灰。
“他在说什么屁话,我怎么听不懂?”
任囿素脾气急,忍不住摩拳擦掌,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急躁什么。
昆仑剑宗的弟子们都被他护在身后,这里离战场远,一时半会不会被殃及,任囿素本不该如此焦虑的。
欧阳叹了口气:“他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多管闲事,作壁上观就行。”
任囿素拧起眉毛:“他为何要这么说?”
欧阳:“这就代表,落梅也没有必胜把握。”
任囿素:“不至于吧?我看那几人败象已定,不是都被压到毫无还手之力了?”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欧阳话未说完,急急伸手按住他,一瞪眼,“你想做什么?!”
任囿素:“他说他两个徒弟是妖魔,我到现在也未看出半分妖魔附体的迹象,此事说不定有什么内情,不如先将江离跟姚望年救下,恶心恶心那老匹夫!”
欧阳:“落梅极记仇,你这样做就是把昆仑剑宗放在万剑仙宗对立面,你想好了?”
任囿素身形一顿,恨恨道:“这要换了从前的我,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劫了再说!”
欧阳无奈道:“别人修仙,越修越是喜怒不形于色,你怎么反着来?”
“吾师落梅——”
江离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两人的拌嘴。
长夜惊雷,振聋发聩,在每个人耳边炸开!
蜡炬成灰泪始干,他这是消耗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在说话。
江离本已认命等死,看见姚望年拼尽全力也要与他同生共死时,闭眼片刻,运气凝神,聚毕生修为于此,没有同归于尽的激烈,只有心血耗尽的袒露。
落梅真人微微色变,他隐隐预料到江离想说什么,但此刻他被九方长明缠住,根本分不开身去灭口。
“吾师落梅真人,万剑仙宗宗主,放眼宇内,修为罕有敌手,然其毕生追寻天道而不得,辗转求索,终于万神山发现上古深渊,得获魔气……”
短短数字,江离剧烈喘息,再也说不下去。
姚望年直接接过他的话茬——
“当年我下山历练,偶然发现一个村庄被妖魔侵蚀,细查之下竟发现这其中有万剑仙宗的手笔,更骇然的是,我师尊落梅真人,亦在其中。我想要探寻真相,却最终死在一场大火里,我不甘心背负骂名就此死去,魂魄不灭修成鬼道,日日夜夜在痛苦中煎熬,就是亲自问我师尊一声,到底为什么!”
姚望年语速很快,抛开那些怨恨与愤怒,字字句句清晰入耳,令众人愕然。
刘筝灵怒道:“你们还要听一个鬼修妖言惑众吗?!将那二人杀了!”
他见左右弟子没有动静,便直接当先御剑上前,杀向姚望年他们。
此时姚望年与江离二人已是强弩之末,师兄弟二人身体挨在一起,像两座凝固的雕像。
比起回光返照的江离,姚望年倒还好一些,但他自从红萝镇开始,就受伤不断,想要将江离救出去已是不能,想要以一敌众大杀四方也是妄想,他已下定决心赴死,索性当着天下人将落梅多年筹划彻底揭开。
他一边说话,一边还要以灵力抵御周围风沙灵力的侵蚀,已无多余气力回击刘筝灵的袭击,只能反手将人推到身后,准备以身相抵。
但一道灵力从旁边拂来,四两拨千斤,将剑光荡开。
看似轻若无物,刘筝灵却身不由已,跌向旁边,剑光跟着一歪,劈在旁边风沙上,霎时激起另一股巨大乱流。
“欧阳府主?!”刘筝灵又惊又怒,“此二人被妖魔附身,胡言乱语,您是信了他们的鬼话吗!”
“他还未说完,你急什么?他们都不能反抗了,你连让人家说完的肚量都没有吗?”
欧阳的语气和他表情一样淡,刘筝灵甚至看不出他是真想插手,还仅仅只是同情心发作。
“不错,让他说完!当年屠村一事,我有印象,此事还牵涉了神霄仙府,欧阳府主完全有权过问!”任囿素一见欧阳开口,哪里还肯忍住,当即也跳出来,又转向姚望年,“你继续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
点点滴滴,浮上心头,姚望年发现自己这些年从来没有遗忘过,因为从他发现无辜村民离奇身死坚决追查下去的那天起,他下半身的命数就完全改变了。
“我在红萝镇遇到江离,原本还将他当成帮凶,但我们发现落梅布局之深,常人难及。他发现我还未死,就打算借那些人命,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再借江离的手,让我们自相残杀,彻底绝了后患。可他没料到,我们非但没死,还胆敢找上门来,当面向他讨个公道。”
“当年死后,我日夜纠结愤恨,死不瞑目,因我曾对他景仰如山,视如亲父,他为何能如此狠心对我?但后来我明白了,修士毕生寻求天机,为此可舍所有,既有杀妻杀子证道者,区区徒弟,区区万剑仙宗,区区天下,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天道固无情,无情却非天道!”
九方长明朗朗道,声透层云,力破狂杀。
众人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看见无尽的飞沙走石。
“落梅,即便你与妖魔结合,也不可能得窥天道玄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
这句话,他既是对百多年后的落梅说的,也是对眼前的落梅说的。
“我仰不负天,俯不愧地,你们几人胡言乱语,就想颠倒是非,祸乱天下,恐怕打错算盘了!”落梅真人的声音稳稳传来,四平八稳,不受他们半分干扰。“望年,我最后悔的,是当年明知你误入歧途,也没有痛下杀手,以致于留你一条生路,让你神魂完整修成鬼道,为今日埋下后患,魔气与鬼道结合,这的确是前人从未设想过的,难怪你突飞猛进,今非昔比,还敢纠结几个来历不明的同伙前来发难!”
他与九方长明交手,竟还有余裕说这么一大段话。
事实是,他借助阵法之利,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根本无惧对手的极限施压,哪怕眼前剑光万道,亦始终无法突破他护身的屏障。
反光九方长明,周身被灵力形成的漩涡寸寸收缩逼紧,剑气亦受阻滞,光芒逐渐黯淡。
他能感觉自己的灵力正在流失。
不是消耗,而是被阵法吸走。
这个先天八卦,周围八根龙骨为柱石,隐藏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座楼里,中间太极两仪则为虚像阵眼,负阴抱阳,生生不息,但此阵眼并非真正的阵眼,即便破开脚下两仪也无济于事,周围八卦阵法照样可以重生阵法,以天地山河容纳其中,彻底困死九方长明。
九方长明对阵法有所涉猎,但仅止于皮毛,谈不上精通,眼前这个先天八卦阵,显然非几天工夫能一蹴而就,而是耗时费力精心布置,旁的不说,光是找到那八根龙骨为柱石,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此时此刻,他无法深究落梅的初衷,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破不了这个阵。
这世间能破此阵之人,只有迟碧江。
但她早已生死不知,连带去寻她的云未思,也下落不明,去向成谜。
他似乎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九方长明深吸口气,引剑捏诀,凝光聚于掌心。
剑在身后,凌空微颤,蓄势待发。
不管是四非剑,还是长明剑,它始终陪伴左右,不曾远离。
“天地本大荒,万象俱其中。”
他悠悠吟唱,不疾不徐,仿若闲庭信步,半点不似在生死决斗。
但随着声调而起,是九方长明周身出现八具制片傀儡,一声令下,旋即飞向落梅。
落梅自然不会将这些雕虫小技看在眼里,但他挥袖拍出灵力之后,那些傀儡应声而碎之后,反是化为漫天雪花,飘向落梅,瞬间覆盖地上火海,雪迅速凝聚为冰,根根冰棱直竖而起,刺向落梅。
落梅飞身而起,双袖往下重重一拍,将冰棱悉数震碎,继而飞向九方长明。
“道从天风过,心自海山来……”
“刻于万神山废石上的符诗,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却能被你化为杀招,御万物而化万物,果然厉害,如果易时易地,我定要向你好好讨教,可惜今日——”
没等对方将符诗吟诵完,落梅就先声夺人打断。
他将周身灵力凝于双手,推向孤月剑。
剑光霎时炸开,一化百,百化千,至万亿,密密麻麻,那已非剑气所聚之芒,它本身就是光!
以先天八卦将天地之光汇聚,除此之外,皆为黑夜,他若不出声,万物皆静寂!
这样的攻势之下,任九方长明神通百变,亦无生还之理!
落梅已经将江离和姚望年暂时抛诸脑后,只要除去眼前劲敌,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但见万光去处,九方长明身前符箓护阵悉数破碎飞灰!
落梅闭上眼,他感觉到充沛灵力在周身流转,那是阵法吸取天地精华与在场每一个人的灵力生机,源源不断,只为供予他一人。
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姚望年江离不行,九方长明不行,万神复活更不行!
他想要的道,就一定会得到。
哪怕尸骨成山,血肉横流,亦在所不惜。
“生中有死,死中求生。阴阳挪移,乾坤易变。”
涓流细雨,檐下风铃,从未听过的少女说话,令所有人都举目四望,循声寻觅。
唯独落梅面色微微一变。
“这个先天八卦阵,乃是万象宫第一代宫主梁梦藕所创,不过彼时阵法初创,破绽甚多,又因所需材料独一无二,珍稀难觅,多年来未有人炼成,没想到我能在这里看见阵法重现,落梅真人大才,竟还修复了诸多破绽,令它完全发挥出威力来。”
迷雾狂沙之中,阵法西南隅,有人杀出一条血路,由远而近,在冰棱烈火交织的炼狱如履平地,少女周身隐隐罩着莹光,凌波微步,衣袂飘飞。
刘筝灵咬咬牙,御剑斩去!
剑至半途,却忽然掉头折返,射向他自己!
刘筝灵大惊失色,连忙抽身飞退,但身后却也传来威压,前后夹击,他猝不及防,剑入胸口,整个人直接被掀飞,重重摔落!
再看自己原本身后,一人落下,面若冰雪,以指为剑,信手拈来,脚下冰棱断为两截,凌空飞至刘筝灵头顶,随时有可能刺穿他的脑袋。
“不要杀我!是真人,是真人让我布置这一切的!”
“以攻为守,以守为破,昼夜相应,虚实相交。”
迟碧江不动如山,眼观鼻鼻观心,闭目以心观阵,继续传授破解之法。
“此阵博大精深,能容天地,变化无穷,但它唯一的破绽,也在变化。”
“落梅真人的布阵造诣已是大家,假以时日,未尝不能超越万象宫任何一人,只可惜,此阵只是他达到目的的垫脚石。”
她语气多有惋惜,竟不是觉得落梅真人囚禁折磨自己,残忍怨恨,而是认为落梅如此天赋,却不未曾用心钻研,世间痛失一个布阵炼阵的天才。
“负阴抱阳,阴阳连生,天地山海,万变归真。九方道友,你听明白了吗?”
落梅真人眯起眼,他恨不得分神将迟碧江一剑捅死,但九方长明倾尽全力牢牢牵制住他,令他无法再分出多余力量。
“明白了!”九方长明长笑一声,铺天盖地的灵力海浪一般涌向落梅,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实则放出傀儡朝西南方向掠去。
落梅一股灵力掠去,将傀儡撕为碎片,但那些碎片落地即为飞鸟,纷纷扑向西南方向。
眼看阵眼即将被破,落梅只觉方才优势荡然无存,周身威压瞬间加重,之前他所施加在对方身上的,如今百倍奉还,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落梅怎么甘心就此失败,若没有九方长明在,他此刻早就打扫完局面,清除所有不必要的人,又怎会被拖到迟碧江救出。
被囚禁在那样一个地方,竟还能逃出生天,如果不是为了从她身上得到万象宫的炼阵精华,如今也不会徒生变数!
为时晚矣!
落梅自诩平静强大的心境,此刻终于生出一丝涟漪。
微澜一旦浮现,就绝不可能再平静。
他不接受任何失败,明明是完美的布局,又怎会沦落至此?!
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眼睛里多了些许黑雾,那黑雾很快将双目占满,并迅速蔓延全身经脉,手背缓缓生出鳞片,黑亮反光,竟连指甲似乎也尖利不少。
“他身上怎么了!”任囿素失声喊道。
欧阳皱眉端详,越看越是心惊。
“是不是,入魔了?”
原本萦绕周身的白色剑光被黑气渗透,丝丝缕缕,但也挡住九方长明的攻势,甚至有反推的迹象,此刻在落梅身上,已非纯粹的灵力,为了彻底解决九方长明,落梅终于被逼出隐藏深处的魔气。
他为了掩盖魔心,鲜少以此修炼,一方面是担心魔气外露被发现,另一方面是因为修炼遇到瓶颈,让他不敢完全任凭魔心噬体,落梅希望等到一个更合适的机会,譬如有一具适合夺舍的躯体,这样即使以正常方式突破飞升的尝试失败,也还有退路。
但他没有想到,九方长明等人的出现,红萝镇的变故,会直接导致今日提前被迫提前暴露。
九方长明只觉滔天魔气猛地涌来,其势之强,连他身前灵力亦瞬间溃散,胸口如遭重击,血从口鼻溢出,立时染红前襟一大片,人也被迫往后飞退,勉强稳住身形,落梅却已闪身过来,竟是不给他留下任何反应余地!
但长明被推开了,有人代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那人将他紧紧抱住,落在一边,又踉跄倒下。
“云未思!”
长明反手扶住他,那头落梅真人又紧随而至。
魔气盘旋,化为黑色巨枭,遮天蔽日,当头扑下!
所有抵抗与屏障在此面前都化为乌有,四非剑被魔气裹挟,无法抽身,九方长明只能拽着云未思先避其锋芒,东躲西藏,异常狼狈。
狂杀漩涡还在一点点收缩,先前破开阵法一隅的飞鸟傀儡早已被魔气卷得稀碎。
既已暴露,落梅就没打算给他们留出生路。
举目望去,头顶早已被魔气遮蔽,浪翻云卷,涌动不休。
漫天黄沙不知何时被黑气取代,入目所见,皆为魔息,先前本已破开的阵法,又有弥合的迹象,但迟碧江没了声息,九方长明一时也看不穿阵眼变化所在。
巨枭啄向他们,却被一旁横生的灵力劈开!
是任囿素。
他用的不是剑,而是长枪。
九方长明趁势而起,与任囿素一道攻向落梅。
“我知道了!”迟碧江脆生生的声音突兀响起,“八根龙骨,八处柱石,先将柱石摧毁!”
话音方落,云未思便已跃身飞向震楼。
八根龙骨作为阵法柱石,分别被镇在他们先前住的八处楼房。
几乎是同时,另外两道身影,也掠向乾楼与坤楼。
是姚望年,和神霄仙府府主欧阳。
紧随其后的是付东园,以及任囿素之子任海山。
李暮星自觉能力不足,但她眼看局面出现一线生机,主动做事总比坐以待毙好,便也咬咬牙,掠向坎楼。
身后衣袂飞扬,她回头一看,却有好几名修士也与自己一并过来。
先前落梅真人未曾暴露真面目,众人不敢轻易站队,如今魔与人,他们自然知道该选哪一边。
生死关头,连带万剑仙宗宗主与妖魔勾结这样的事情,也似乎没有那么令人震撼了。
八处房屋连同底下的砖石被劈开,地动山摇,站立不稳,魔气倾泻而下,许多修士抵挡不及,被魔息覆上,青筋崩裂,眼角流血,满地翻滚呻吟。
“九方道友,落梅以身合阵,你看他此时所向何处魔息最弱,就全力攻他那处!”
迟碧江方才差点被魔气侵蚀,是江离用尽全力将她扑住,以身相挡,所以此刻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九方长明极目望去,落梅周身魔息环绕,似乎已经找不到弱点了。
不,还有一处。
对方一双眼睛,一只黑雾氤氲,另一只却通红微肿,几欲流血。
“剑来!”
机会转瞬即逝,九方长明捏诀召唤,以身入剑,化为一体!
从他起意到化剑,连半息都不到,云未思若有所觉,猛地回首,却只能看见朝落梅疾射而去,耀眼夺目的剑光!
他心下一惊,想也不想,跟在后面。
天上地下,你休想抛下我!
“啊!!!!!!”
尖利的长啸几乎刺穿迟碧江耳朵,她再也无力支撑,摇摇晃晃顺势倒下。
被她紧紧抱住的江离也跟着歪倒在地上,两人蜷缩一隅,不断有碎石落在身上,灵力混乱,四处震荡,不时如利刃划破两人衣裳肌肤,迟碧江尽可能帮江离挡住,全然不顾自己后背早已血肉模糊。
她原以做好末日到来,同归于尽的准备,落梅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在她喝破阵法破绽时,也毫无把握,更没料想九方长明能够阻止对方,但过了许久,除了落在身上的碎石越来越少之外,似乎别无其它动静。
迟碧江缓缓抬起头。
黄沙不知何时逐渐消散,魔息更是无影无踪,头顶阴霾尽去,露出澄澈的本色。
整座峥嵘山庄几乎被夷为平地,处处疮痍,废墟错落,放眼望去,或倒或卧,死伤者比比皆是,这些人原本是超脱凡俗的修士,在落梅那样的存在面前却也如手无寸铁,任人宰割,束手无策。
其中最茫然无措的,当属万剑仙宗的弟子们。
宗主忽然变了面目,善恶翻转,之前被他们宗主口口声声视为叛徒的江代宗主和姚望年,却反倒才是受害者。
罪魁祸首则正屈膝半跪在地上,微垂着头,从他双目流下的血落在地面,业已凝固。
“落梅?”
欧阳走近,面色凝重,带着试探。
比他快一步的是任囿素,这位昆仑剑宗宗主直接用枪尖去戳,殊不知刚一碰触对方身躯,原本完好的身躯霎时迅疾褪色,如沙塔倾塌,轻风拂来,飞沙被吹散,了无痕迹,尽数湮灭。
“真死了?”任囿素愕然,赶紧缩手,回头看友人。
欧阳点点头,“真死了。”
任囿素长出口气,腿脚一软,要不是长枪拄地,差点就坐倒下去。
“孙道友呢?!”李暮星跌跌撞撞奔来,大声询问。
“他不姓孙。”付东园大步流星走来,“他叫九方长明。”
他以孙无瑕的身份与自己交手,却处处有所保留,付东园看见对方跟落梅斗法时的情景就知道了,那人何止是有所保留,分明是拿自己当垫脚石!
他本是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与对方定下斗法之约,他不需要刻意相让,别有意图的切磋,他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实力切磋,孰料落梅身死,那人却不见了?!
是了,九方道友和云道友呢?
迟碧江茫然四顾,企图搜寻他们的身影,但找了半天,庸庸碌碌的人海里,哪儿还能找到那两个人。
在所有人没留意的角落,姚望年艰难起身,蹒跚举步,慢慢离开人们的视线。
天高云阔,却非他鬼修所能容身。
“你看见了吗?你自由了,再也不必被他当作傀儡附庸,以师恩压迫了。”
迟碧江低下头,泪水落在江离满布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本容貌的脸上。
她等不到回应,呜咽着将脸埋入对方颈窝,那里也许曾经温暖,此刻却已半凉。
迟碧江不知道的是,在她搂着江离大哭时,垂在地上的右手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长明也想知道,自己与云未思是到哪里了。
方才天昏地暗,日月翻覆,他在刺入落梅眼睛的瞬间,身体也失去控制,只能任凭巨大漩涡将自己卷走,跌宕轮转,身不由己,唯有手臂一直被紧紧抓住,便是天崩地裂也未曾松开。
冥冥中,他似乎知道手的主人是谁,下意识也费力握回去,十指紧紧相扣。
耳边隐约有喧哗声,想必是有人烟之地。
长明皱着眉头,缓缓睁眼。
比他早一刻醒来的是云未思,对方正一瞬不瞬望住自己,见他睁眼,肉眼可见地松一口气。
他们又一次活下来了?
“这是何处?”
“神霄仙府山门外。”
九方长明一怔:“怎么会来到这里?”
云未思摇头,他刚才满腹心神全在对方身上,哪里有空去探究其它。
九方长明闭目察看,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除了外伤和轻微内伤,竟没有太严重的伤势。
“什么人!”
“来者何人!”
脚步声纷至沓来,两人已经被神霄仙府弟子团团围住。
他们本就没准备躲避,两个大活人坐在山门外,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九方长明与云未思对视一眼,由后者发问:“请问如今凡间,是哪位皇帝坐天下?”
神霄仙府的守山弟子面面相觑,神色古怪,半晌方道:“两位道友是隐世修士,敢问如何称呼?闻讯前来参加我们大师兄婚宴的?如今天下三分,幽国、洛国、照月王朝各据其一。”
有人看他们衣裳破裂,头发凌乱,便忍不住道:“我看这两人要么是来骗吃骗喝,要么身份存疑,别是来捣乱的吧,先跟我们回去再说!”
说罢当先出手,过来抓九方长明。
云未思岂容他碰到师尊半片衣袖,当即轻轻拂手,那弟子就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众弟子当即惊怒,纷纷拔剑,一触即发!
“怎么回事?”
忽有三人由远及近,声音遥遥传来。“有客至远方来,岂可无礼?”
三人中另一人道:“我今日兴起,占卜一卦,卦象上说有贵客将临,可惜今日来来去去,不过是些凡客俗客,眼看我那百算百灵的招牌就要砸在你这里,付宗主,你可得负责!”
众弟子闻声纷纷回首行礼。
“拜见宗主!”
“免礼。”付东园随意挥手,一边还在与旁边那人说话,“你百算百灵,与我有何关系?”
却见旁边友人咦了一声,双目直直盯着九方长明与云未思二人不放,似瞧见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付东园下意识也扭头去看。
这一看,不由彻底愣住!
待他回过神来,不由分说也伸手去抓九方长明的衣袖,竟比自家弟子方才还要鲁莽三分。
“九方长明,你欠我的那一场斗法,该还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