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未思不是没有想过帮长明分担狐毒,但先前无论他如何动作,狐毒就像依附在长明身上,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用尽办法也无法消除。
现在却不同了,对方内息如同一块极能吸水的布,将所有灌注的灵力悉数吸收过去,与此同时,手背上狐毒发作时所闪烁的璨丽莹光,也在一点点变淡。
变淡意味着狐毒正在被压制,虽然没有消失,但被狐毒缠身的痛苦也会跟着减弱。
黑云迷雾散尽,公子无影无踪,头顶变幻风云也逐渐散去,层云之后,曙光隐约可见。
一夜阴霾,竟是快要天亮了。
寻常百姓并不知道他们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差点死得不明不白,只觉漫天雾气散尽,寒冰融化,积雪烁烁,仿佛山穷水尽之后迎来天日重开山河壮丽,所有人额手称庆喜极而泣,客栈内萍水相逢的人见了都能露出欣喜的笑容,商贾则庆幸这下子总算可以启程上路了,他们被困在这里好几日,虽然没有路途颠簸,却担惊受怕,远比行走还要更累心,此番见雪停天晴,二话不说便喊了人要离开,一时间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虽然镇上这次出了不少人命,甚至还有整个商队差点全军覆没的,是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继续活下去,许多人担惊受怕以为自己也会折在这里,却在太阳出来的这一刻迎来希望,发现自己死里逃生,只怕往后他们宁可绕道,也不想再路过这里了。
但在红萝镇一角,此处多为破落房屋,久无人住,也罕有人迹,一场激战过后,满地狼藉,更是分辨不出原先的模样。
云未思前脚赶到,江离与姚望年等人后脚也到了,但两人心心念念的当面对质,却扑了个空。
“那人呢?!”
“落梅走了。”
长明似乎知道江离不愿承认对方身份,先一步点出来。
江离微微一震,沉默片刻:“道友如何确定就是他?”
长明:“我与他半生为敌,因六合烛天阵而入局,追逐寻找,眼看就要有个了结了。”
除了云未思,江离等人都不明白九方长明这句话是何意。
此刻的他们,即便察知自己师尊身上的端倪,姚望年也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死亡质问师尊,而江离,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大师兄讨一个公道,他们即便有再大的怀疑,也不会想到自己将会因此死于非命,魂飞魄散不得解脱,连带迟碧江与整个万象宫也被卷进去,天下混沌,生机混乱。
江离虽然听不大明白,但他能感觉到长明对自己与姚望年都没有敌意。
大宗师的气度便是不必言语也能令人心悦诚服,九方长明这个名字虽然此刻还藉藉无名,但世间不乏隐士高人,不肯依附门派,宁可作为散修闲云野鹤,江离下意识将两人归结为那一类了。
姚望年却比他要谨慎多疑,他审视九方长明与云未思,冷冷质问:“你们想借我们的手,杀落梅?”
“如果没有我们的出现,姚望年会死。他死后,红萝镇上所有事情,都会变成他的污名。”
“弃徒,鬼修,隐姓埋名,这些身份都会为他套上牢不可破的枷锁,而落梅真人会成为大义灭亲的典范,江宗主你是相信自己的师尊,还是往日翻脸多年不见的大师兄?”
“聚魂珠已成,姚望年会成为这颗聚魂珠里最耀眼的那份力量,但一颗聚魂珠无法满足落梅的需求,他在闭关修炼上遇到至关紧要的难题,他发现自己修为固然冠绝世间,凌驾天下修士之上,却永远无法突破最后那一层关卡,达到飞升成仙的境界,甚至因此走火入魔,差点殒命。”
云未思娓娓道来,江离的脸色却一变再变。
直到对方停顿,他不由追问:“后来呢?”
“后来,他在万神山发现上古封印的深渊裂缝,并与之取得联系,从那一刻起,落梅就已经不是万剑仙宗的宗主,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实现真正飞升的愿望,万剑仙宗只是他实现目的的垫脚石。”
“但他飞升失败,寿元已尽,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夺舍重生。普通人的躯壳于他而言没有半分用处,只有权柄在握,修为深厚,且与他同宗同源之人,方能满足他的需求。天下之大,又上哪去找符合如此多要求的人?”
莫说江离与姚望年不再打断云未思,就连迟碧江,也似乎猜到了什么,呼吸急促,面色苍白,她不想听,却忍住打断对方的念头,紧紧咬住嘴唇。
“姚望年已经死了,不符合他的要求,放眼整个万剑仙宗,就只有一个人,能够承载落梅的希望。”
云未思望着江离,后者没有急于反驳或怒斥。
江离似乎陷入沉思或出神,久久不言。
无声的静默伴随雪后余风,刮过矮墙残垣,也刮过每个人心上。
长明咳嗽几声,弯腰将被倒塌房屋压在下面的阿容抱起,她在方才的变故中失去寄身躯壳,变回原本皮毛黯淡的灰色小狐狸,小狐狸奄奄一息,被长明收入袖中,那里有个乾坤袋,周可以的神魂也在里面栖息。
即便变成狐狸,阿容也称不上好看,相比起来,不远处的白色狐狸,才更符合人们心目中可以修炼承认的美貌。白狐狸与灰狐狸一样,身上皮毛血污块块结团,不同的是白狐狸已经死了,唯独神魂在脑壳上微微发光,不甘离去。
在画扇短暂的一生里曾有过雄心壮志,她曾想过带领狐族走出更远,为此不惜与落梅交易,但绝对力量的压制带来的绝不是她自以为是的平等,而是彻底的毁灭,在落梅心目中,万剑仙宗与爱徒皆为可以牺牲的代价,更何况是小小狐精。
云未思伸手,虚空收紧,画扇的神魂立时化为清风被他纳入掌中,光华流转,变成一颗小小的魂珠。
他没忘记江离说过的话,想解长明身上的狐毒,须以狐狸为药引,佐以冰雪草和龙足鼎。
“他,就算夺舍江离,也做不了什么。我这师弟,天分没我高,心性也不够坚韧,万剑仙宗固然宗门势力庞大,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能做得了什么?”
姚望年忽然出声,谁也看不清面具下他是什么表情。
他像是在给云未思二人解释,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可以设下一个骗局,告诉天下修士,他将在万神山筑阵,彻底封印住松动的裂缝,防止妖魔逃逸,但实际上,那场筑阵注定失败,有人牺牲,有人背锅,大拿宗师因此凋敝,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即便侥幸未死,也察觉异样而自惜其身,袖手旁观不肯。”
云未思说出这句话时,过往回忆在眼前一一浮现,他忽然发现一些过去很少深究的细节。
九方长明曾经问过,为何他重回人世之后,天下宗门纷繁林立,却始终未能像从前那样人才辈出,不说别的,神霄仙府作为道门乃至天下举足轻重的宗门之一,也曾出过许多大宗师,但自万神山一役后,宗主付东园神隐一般,不再露面,便是偶见神霄仙府弟子,也大多修为并不出色,唯一堪称优秀的,怕是只有先前与他们并肩作战的何青墨了。
以付东园的聪明,怎会这么多年都没察觉万剑仙宗的异样?他只不过是自知万神山一役之后,落梅其势已成,又有万象宫和妖魔助其一臂之力,单凭他一人一宗,很难与之抗衡,即便能对抗,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付东园惜身惜力,宁可冷眼旁观,低调半隐,也不肯当那个出头鸟。
再有佛门二宗,万莲佛地与庆云禅院,前者早与落梅达成合作,后者忙于扩展世俗影响,无形之间落梅等于将半个佛门也收入囊中。
其它各宗各家,无非各自为政,天南地北,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落梅步步为营,想要将其逐个击破,并不困难。
至于魔修,如见血宗这般,虽看上去繁花锦簇风光无限,但周可以残忍嗜杀,本就不容于其他各宗,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足以让这流沙之塔彻底坍塌,而这个契机,就是最初七弦门刘细雨的死。周可以当时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经被素不相识的落梅捏在手心,只等某个时机作为一枚诱饵钓九方长明上钩,他存在的意义并非魔修之首或见血宗宗主,只因他有个叫九方长明的师父。
所以九方长明一心要救出周可以,也正因为他清楚落梅的心思,这是他欠周可以的因。
“在那之后,没有人能在明面上对落梅形成威胁,他只要有条不紊在天下各处,布下一个更大的六合烛天阵,当六处聚魂珠同时完成,阵法启动,深渊打开,人间变成妖魔之界,他彻底与魔气结合,与妖魔共享天下,届时不管是付东园,还是其他的大宗师,甚至是当世所有大宗师合力,都无法再与他抗衡。”
“所有人,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直接死在灭世魔气之下,要么——”
云未思缓缓道,“与阵法同归于尽。”
想要同归于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般人在落梅面前如同蝼蚁一般,即便是何青墨和许静仙那样的宗师级高手,同样如以卵击石一溃千里,哪怕是云未思,九方长明,孙不苦,他们在前面已经耗费太多灵力,到了阵法启动,分散各地,已经来不及联手一搏,分散各地的大宗师亦是如此,凝聚千万魂魄魔气的烛天阵,已经不是一个强者能够对付得了的,如果没有迟碧江在阵法里埋下的破绽,只怕他们当时连与落梅同归于尽都做不到,只能被碾为齑粉,成为落梅宏伟计划中不自量力的垫脚石。
云未思感觉肩上重量忽然一沉,他侧首一看,九方长明不知何时晕过去,大半身体压过来,他心下一沉,将人揽住后立马伸手。
鼻息尚算平稳,不知身上是否有暗伤,云未思只觉师尊与落梅方才一役之后,气息灵力有所变化,但他还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我先带他回去疗伤。”
云未思不再多言,将人打横抱起便走。
长明剑光芒自敛,倏然隐入九方长明身体。
迟碧江见状轻轻咦了一声,面露诧异,却什么也没说。
“千林会!”
身后,江离忽然道。
“现在便是赶回宗门,恐怕也找不到人。但再过三日,便是千林会举办之期,今年是峥嵘山庄做东,就在商州郊外,大师兄未死,师……他一定不甘心,加上千林会高手云集,他若想要聚魂珠,也许会再下手!”
江离咬咬牙,将猜测和盘托出。
姚望年身躯微微一动。
云未思止步回头。
“如果他无事,我们会赶过去。”
九方长明没有醒来,从回到客栈,云未思布下结界之后的半天里,他始终沉沉昏睡,尝试各种办法,都唤之未醒。
云未思将人揽在怀中,以手覆于对方手背,默念心诀,尝试感应对方神识将其唤醒,却始终如遇屏障,在门外徘徊不得入内。
他有些急了,索性刺破眉心,以印堂之血灌注对方身体。
在云未思心中,自然除了九方长明之外,别无大事。
哪怕落梅活着,至坏不过再重复一遍灭世罢了,九方长明若有事,他活下去也毫无意义。
说到底,他与九方长明截然不同,他很自私,他的道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是浩瀚星海,他便也能装下浩瀚星海,这个人是掌心芥子,他也就只有那么小。
但九方长明,看似无情,却是世间最无畏之人,众生都向往光明,唯他独往暗处,义无反顾,从不回头,哪怕修为前功尽弃,毁于一旦,亦从不停下追寻的步伐。
于云未思而言,此人便是光,是他唯一的道。
这个念头刚起,云未思只觉眼前白光大盛,轰然炸开,不仅将视线完全遮盖,甚至连身体都无法控制为之一轻,继而重重堕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