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出手,既快又狠,老何禁不住惊叫起来,生怕他伤了女儿,待要阻止却是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长明狠狠抓住女儿的头皮,五指陷入,仿佛要将头骨穿透,倏地又缩回手,何小娘子竟是整个人连皮带肉都被抓起来!
可想象之中血淋淋的场面没有发生,甚至也没有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整具皮肉下面,是一只蹲在床上的黑灰色狐狸。
狐狸皮毛并不鲜亮,但一双眼睛闪着金紫色的光,在黑暗中分外诡异。
老何甚至看见它冲着自己咧开嘴,似乎露出一个笑容。
他从未见过动物朝自己笑,老何遍体生寒,只能用邪恶来形容这个笑容。
精怪,活脱脱的精怪!
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怪事奇事,也看过被凡人称为神仙的修士施术,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妖魔鬼怪。
老何宁可自己从没见过。
门口传来狗子嗷呜,小小声,却似突然惊醒了狐狸,它没有攻击老何或长明,转而从床上跃起,朝窗户蹿去!
长明岂容对方逃离,剑光当下斩了过去,狐狸哀嚎一声,血溅三尺,断尾求生,身体在半空忽然打了个弯,没有撞向窗户,反是朝老何冲去!
确切的说,它冲向了老何怀里的花瓶!
巨大的冲力让老何猝不及防后退摔倒,花瓶跟着滑落在地,当啷碎裂,梦魔重见天日,黑影笼罩在两人头顶,狞笑压下,老何只觉冰寒之气被吸入,整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能躺在地上打摆子。
从狐狸跃起到老何中招,所有事情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老何清醒过来时,房门大开,外面寒风凛冽,呼呼刮进来,天色似乎亮了一点点,让屋里也能多出一点光,他迷迷瞪瞪从地上爬起,扶着床柱,犹有些云里雾里。
只见地上一滩血迹,还多了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跟着长明的那条狗子在床上不停打转,何小娘子则不知所踪。
念及女儿,老何勉强打起精神,看见长明从外面进来,风尘仆仆,袍袖带风,立刻扑上去。
“先生,您可瞧见阿菱了?”
长明沉默片刻,摇摇头。
“那梦魔先将何小娘子的魂魄吃了,狐精再趁机霸占她的躯壳。”
方才狐精被他打成重伤,脱了躯壳逃走,但何菱的魂魄也被吞食干净,更何况老何打碎花瓶,梦魔逃走,长明追上去时,那两只精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何嘴唇颤动,从对方沉默的表情上读到答案,他难以相信仅仅是过去半个晚上,自己与爱女就阴阳相隔,天人永别。
他直接扑到床铺上,在堆起的被褥里摸到一手乌发和软绵绵的皮囊,那是精怪杀死何菱之后留下的人皮。
老何几乎要崩溃了——若不是他后颈的穴道被长明按住,灵力源源不断灌入,恐怕这会儿已经发疯了。
“冷静点,想想你的家里人,还有枉死的何菱,难道不想为她报仇?”
冷酷的声音强行灌进他的耳朵,震得老何身躯一颤,面容扭曲抽搐半晌,最终流下泪来。
何家不止何菱一个孩子,老何膝下另有四子,都已成年独当一面,唯独中年得女,这小女儿也备受家里人宠爱,此番出门行商会路过小女儿外家,老何禁不住妻女哀求,就将小女儿带上,反正一路上左右护卫众多,安全无虞,只当让她见见世面,哪里能料到竟会遭遇这般变故?
他眼泪流尽,心也要碎了,满脑子悔不当初。
“妖邪作祟,暗无天日,所以红萝镇频现异象,现在风雪交加,想走也走不了。”
长明手里捏着那根狐狸尾巴,正想带老何去外头找他的护卫,门外又进来一人。
是云未思。
“发生了何事?”云未思满身风雪,说话都带着寒意。
“方才梦魔和狐精来过,把何小娘子杀了。”长明叹息。
狗子盯着云未思看了好一会儿,想跳下床,却不料床榻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有点高,跳下来的时候又摔了个四肢贴地。
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狗子身上。
云未思的视线扫过木讷流泪的老何,最终落在长明手上。
“你捏着什么,妖气太盛。”
“是狐精的尾巴,我想看看能否以此追寻到狐精的踪迹。你那边怎么样了?”
“还好,我也遇到梦魔了,正要下手的时候被另一伙人抢出来救走了,先回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事。”
见长明没事,云未思松一口气,走进来抖落一身寒雪。
“老何你也别太伤心了,等我们将那狐精抓住,就可以为何小娘子报仇了……师弟,你为何这样看我?”
长明目色沉沉,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袖子轻垂,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在手里微微晃动。
他整个人看起来,比方才的梦魔还要更像精怪。
云未思在心底轻轻咦了一声,想不通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但对方没动,他也跟着没动,挑挑眉,冲长明露出关切的神色。
“你知道吗?”
对面的人开口,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古怪。
他抬手,用尾巴点点云未思脚下。
“你没有影子。”
云未思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怎么就漏了这个关键之处?
长明道:“只有鬼魅精怪,才会没有影子。你,是哪一种?”
云未思露出无辜神色:“师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嘴上说着,心里已经做好抽身离开的准备,但他发现自己前后左右,不知何时竟被无形桎梏牢牢锁住,对方以灵力为诀,布下无形之阵,把他所有退路都封死了。
云未思变了脸色。
但长明早就认出他的真面目,眼前根本不是云未思,而是狐精幻化的假云未思,它去而复返,是想夺回尾巴的。
这尾巴想必对它来说很重要,可惜太心急了。
“云未思”见瞒不了他,桀桀两声,身体在黑暗中迅速缩小成团,当头扑向长明!
近在咫尺之距,狐精惨叫一声跌落地上,翻腾打滚,身上被一道道金线符箓缠绕。
“放开我!”狐精口吐人言,声音沙哑中夹杂一丝魅惑。“放了我,我让何菱回来!”
老何听见女儿名字,蓦地抬头。
“你说什么?阿菱还活着?!”
“她还活着,松开我,我就放她回来!”狐精嘴巴一张一合,语调满溢痛苦。
老何赶紧抓着长明,满是哀求:“先生,你听见它说的了吗?先放了它吧!”
“它骗你的。狐精最善于蛊惑人心。”
回答老何的是另一个声音。
真正的云未思从外面走进来。
他手指一弹,一点冰雪弹向老何眉心。
所有被狐精魅惑的幻想希望荡然无存,老何彻底清醒过来,抱着怀里柔软的人皮,悲恸大哭。
狐精死死盯着云未思和长明二人,眼神怨毒,身体在金光束缚中逐渐停止挣扎,最终气息全无。
原本在长明手里柔软顺滑的狐尾,随着狐精没气儿,根根毛发变得僵硬扎手,光泽不再。
狐精伏诛,却不止一只。
对方修为不低,先前云未思追出去之际,它们就已经察觉了,云未思与几只精怪缠斗一阵,杀死其中一只狐精,其余的负伤逃走,加上方才从这里逃跑的梦魔,目前大约还有四只以上的精怪在红萝镇活跃。
精怪善于化形,踪迹难觅,还能魅惑心神,寻常人根本不是对手,红萝镇频繁发生的命案很有可能是它们犯下的。
麻烦还不止这些。
长明他们在前院两侧屋子察看时,发现何家带来的护卫,大多在睡梦中被夺去性命,临死前还带着沉睡的恬然,似乎毫无痛苦。
除了歇在前头的几个马夫,偌大一个何家商队,最后竟只剩下老何一人幸存。
饶是老何见多识广,也被这件事沉重打击,当即就一病不起。
外头风大雪急,连大夫都难找,幸而还有云未思给他输送灵力,将性命保下。
出了这等事情,整座客栈人心惶惶,差点掀翻了天。
精怪索命之说不胫而走,门口那道血痕很快也有了答案,据说是半夜里有个女人被杀,身首分离,没了脑袋的身体被拖行大半条街,脑袋则被悬挂在街口药铺门前的望子上,吓得清早起来的药铺伙计差点去掉半条命。
客栈的血案传出去,镇监很快得到消息派了捕快过来,将尸体带走,查探一番,可也只能给些似是而非的官话套话,许多人害怕之极,不顾风雪交加,当即强行拉着马车上路,但车轮很快就陷入厚厚的积雪里,根本无法前进分毫,只得又拉着车马恹恹回来。
红萝镇上的客栈全部客满了,即便有人不想住在客栈里,也无处可去,一旦夜幕降临,留在外面只会更危险。
在无法离开的前提下,所有人只能继续滞留在客栈里,彼此围坐取暖,在闲聊中惶惶不安等待新的黑夜来临。
天色阴得足以拧出水来。
即使此刻是阳气最盛的午时,整个镇子的上空依旧弥漫一股化不开的阴郁,森然沉重,令人丝毫高兴不起来。
孙无瑕偏不信这个邪。
他在昨夜听见尖叫之后就疾奔出来,还跟追赶梦魔的云未思前后脚错过,扑了个空,白天听说跟云未思他们同行的何氏商队出事之后,他就想着将上回丢掉的面子从对方那里找回来,对方拿了无名剑,竟连几个普通人都护不住,迟道友的剑在他们手里,也只会被玷污了。
刚才他看见长明和云未思匆匆离开客栈的身影之后,立马就跟了上去,眼看着四周迷雾重重,前方两人越走越快,很快就踪影全无。
孙无瑕皱起眉头,正待追赶,只觉脚下凝滞,低头看去,原本的积雪不知何时竟变成粘稠血液,化开一团,把他鞋底牢牢黏住,令他寸步难行。
“何方妖孽,还不快滚出来!”
他大喝一声,御剑出鞘。
但四下空荡荡的,哪里有人回答?
一只素手伸来,拍上他的肩膀。
孙无瑕毫无防备,竟被拍个正着,他猛地回头!
……
长明和云未思,正在那间药铺门口,察看早上被挂了人头的望子。
人头已经被捕快取走了,望子却还在,抬头望去,竿子上斑斑血痕,还残留一截绳索。
掌柜和伙计想取下来换掉,又怕精怪怪罪,反而回来报复他们,正纠结害怕,左右为难。
云未思看了片刻,忽然摇摇头。
“这不是梦魔和狐精的手法。”
“我刚问过了,邢捕头说,这半月以来,不包括昨夜,合共死了八人,其中一个与早上这女人的死法一样,是身首分离,两个是被剥皮,白骨不知去向,就像何菱一样,另外还有五个,身体完好,无病无伤,唯独面容惊惧扭曲,似乎在临死前看见什么异常恐怖的事情,死法倒与何家那几名护卫相似。”
长明方才去了一趟衙门询问情况,对方得知他是修士,态度还算客气,捕头出面陪聊了一会儿,将情况大致都说明白,他这才过来与云未思会合。
这就是他们为何会站在这里的原因。
既然所有死者里,死法各不相同,要么是梦魔和狐精故意混淆他们的视线,要么就是,红萝镇里作怪的,远不止梦魔狐精,还有隐藏在暗处,他们所不知道的黑手。
小小一个红萝镇,变故竟一桩接一桩,是因为离商州近,还是出于别的缘故?
云未思正盯着那望子细看,耳边嘶的一声低吟,他立时转头。
却见长明袖子略略往上一掀,他手背原本被袖子遮住的地方,多了三道血痕。
血痕原本是很浅的,只划破表皮,眼下疼痛感上来,他才发现血色不知不觉加深,竟隐隐泛着金紫,颜色沉淀下去,几乎与皮肉融为一体。
长明蹙眉。
这是之前交手时不慎被狐精划伤的。
“疼吗?”
云未思询问的时候,手已经伸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
灵力通过肌肤传递过来,原本应该是舒适治愈的,长明却只觉灼烫异常,禁不住飞速抽手,视线微微晕眩,脚下跟着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