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未思已经许久没有真正睡过觉了。
修士所谓睡觉休息,其实也是一种修炼冥想。
人生苦短,追求长生大道的步伐,半刻也未能停歇。
但这次,他不止睡着了,还做了梦。
兴许是之前入魔所致,兴许是受了倚靠身边睡觉正沉的人影响。
梦里光怪陆离,光阴跳跃。
冰天雪地,茫茫一片的白,看不见半点异色。
他却身着单衣站在冰瀑下面。
头顶冰瀑垂落成丝,似随时能化为尖锐冰锤落下,刺入他的脑壳中。
他的牙齿在打颤,浑身也不由自主发抖,寒冷从外部渗入身体,又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几乎将骨头也冻为冰雕。
有人从远处走来。
身影越来越近,却依旧掩盖在风雪中,不甚明晰。
他望着对方走到身前。
“还继续吗?”师尊如是问道。
他艰难点头,脖子彻底被冻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点头了没有。
“那就继续吧。”
对方道,看了他片刻,复而转身离去,再无回头。
他又整整站了三天三夜。
不是处罚,而是修炼。
他的灵力迟迟未能彻底淬炼出来,玉皇观的人都觉得他很难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
即使大家都认同他的毅力决心,但有时候再坚毅能吃苦,没有天赋也无济于事。
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
艰苦环境也许能逼出他的潜力。
云未思主动提出到这里来修炼,师尊同意了。
师尊素来严厉,这样自苦的修炼法子,是对方所乐见的。
他从未给云未思灵丹妙药,从不让他走捷径,甚至连修炼瓶颈上的指点,也总是寥寥数语,吝于开口。
三天,也许是更久,他已经完全模糊了概念。
脑海一片空白,唯有丹田一点灵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风雪消停一些,视线不再模糊不清。
他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霜花簌簌掉落。
远处石头上,坐着个人。
那人头顶肩膀上都落了些雪,想必这个姿势已经维持很久。
那是师尊。
以对方修为,根本不必用这种法子来磨炼自己,但他还是坐在那里,与云未思遥遥相对。
云未思想笑,忘了脸已经冻僵住,差点就笑出裂痕。
但心底的笑还是徐徐漾开,像春意拂过结冰的湖面。
后来,他在那里坐了多久,师尊也就坐了多久。
直到他终于能够自如控制灵力,将其运转全身,收放自如。
有些人并不喜欢用言语来表达想法,他们的想法通常都蕴含在举止行为里了。
他觉得,师尊内心其实是个十分温柔之人,只是他不善于表达,也不屑轻易表达。
能领悟的,便是缘分,若因苛刻而错过,师尊也绝不惋惜。
他在冰天雪地里沉沉睡去时,身体似乎被抱起,许久之后醒来,那种暖意似乎还在。
从家破人亡起,他原以为自此孑然一身,独来独往。
没有师尊,他也许现在什么也不是。
“不要跟着我了。”
场景变换,耳边传来这样的话。
师尊对他重复了一遍。
“我们早已恩断义绝,你不必再跟着我,徒惹牵绊罢了。”
他见对方要走,上前两步将胳膊拽住,继而紧紧抱住。
“师尊!”
这样幼稚的举动,换作往常,必是要被训斥的。
但这一回却没有,他听见师尊静默半晌,只是叹了口气。
“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你修无情道,便是修成如此模样吗?”
“不然,还是我代你去吧。”
“我早已说过,此去吉凶未卜,不必二人都搭上。在外人眼里,你我已经反目,在我没有查出幕后之前,他们必然不会针对你。”
悲凉的情绪在心头缓缓流淌,他似乎早已预见对方即将去赴一场无法回头的约定。
惟愿此刻肌肤相贴的温暖,能停留得更久一些
师尊是如此强大,天下第一人,一个何其尊荣的名头,所有敌人都不敢正面与师尊对上,再狂妄的人,也会在他面前低下傲慢的头颅。
但强大并不意味着无敌,人心如水不能平,与利益伴生的阴谋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师尊发现隐藏在六合烛天阵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也意识到敌暗我明,六合烛天阵很可能会出问题。
但他终究决定答应任海山的请求,成为六名持阵人之一。
云未思在后来无数次想过,要是当时他尽力阻止,是不是师尊就不会去了?
不可能的。
他早已知晓答案。
师尊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九方长明这个人,看似随意妄为,任性得令人发指,连宗门都是说离开就离开,说改换门庭就改换门庭,从来不顾及他人想法,对徒弟又严厉无比,严厉到有的徒弟受不了,直接叛出师门。
但云未思知道,这人心里,却有着至为柔软的地方。
只有愿意去读懂他的人,才能窥见这一方别有乾坤的天地。
“那我等你。”
仿佛游离于外又置身其中,云未思听见自己在说话。
“如果你没回来,我就去找你。”
一只手落在自己头顶。
就像少年时那样,温暖而有力量。
那是无声的默许,也是两人的默契。
但转瞬之间,那只温暖的手消失,取而代之是天地混沌,无边无际的迷雾。
难听刺耳的嘶吼在耳边响起,硕大身体伸出尖利指爪拍过来,稍一愣神就差点身首异处。
这东西远远望去宛如一座小山,浑身鳞甲坚硬反光,隐隐发绿,那双血红眼睛缓缓转动,透着血腥残暴。
它原本应该是寻常老虎,却因被魔气侵蚀,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九重渊雏初成,到处都是这样的妖物。
张开嘴巴,口涎从獠牙缝隙流下来,魔兽微微后退,作出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
下一刻,它扑过来了!
云未思不记得自己已经杀了多少只这样的魔兽。
有人间寻常野兽受魔气侵蚀变异的,也有原本就从深渊缺口跑出来的漏网之鱼。
还有修为强大不逊于人间宗师的妖魔。
他想要在九重渊长久立足,就必须将这些障碍通通铲除。
春朝剑划破妖兽的肚皮,后者跃至半空就重重摔在地上,但它仍不肯束手就擒,依旧挣扎着想要绝地反击。
一剑插入脖颈要害,剧烈震颤的猛兽渐渐不动了。
它临死前喷出的血和魔气溅了云未思一身。
后者毫不在意,只是拭去脸上血迹,面无表情将猛兽开膛破肚,取出内丹。
在九重渊里的时间久了,这样的场面比比皆是,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被魔气缠身,那些魔气丝丝缕缕渗入发肤,积少成多,为了抵抗这样的侵蚀,他日复一日,修炼无情道,选择将前尘过往抛弃,如果抛弃不了,那就全部封印。
封在无人知悉的角落,不会再成为自己的弱点。
他想找到那个人,首先得确保自己能活下来,而非成为对方的弱点或软肋。
只是明月白露,眨眼百代过客。
他以后还能记得自己的初心,还能记得那个人吗?
他不知道。
云未思徐徐睁眼。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更勿论是如此复杂变幻的梦。
身旁的人不见了,外头传来说话声。
天光大亮,门还虚掩着。
云未思起身推开门。
“这些向阳丹,您看看是否有用?”许静仙借花献佛,不亦乐乎。
方岁寒坐在轮椅上,一副懒得多说半句的模样。
“有用。”长明眼高于顶,寻常丹药还不入他眼,唯独这些向阳丹,被他大加赞赏。
“能炼此丹者,也算是于此道上炉火纯青了,不亚于宗师水准。”
许静仙挺高兴,就像自己被夸奖一样。
“那你们先用一些,不够再让方峰主炼,他就最喜欢炼这个了!”
方岁寒:……
他嘴唇颤巍巍抖了两下,想说话,碍于自己现在武力约等于无,最终只能委婉道:“一颗向阳丹顺利的话,起码也得耗费三年心血,其中极品的,更需要三十年往上,要是这些吃完,可就没有了!”
许静仙嘻嘻一笑:“方峰主,你炼丹是一颗颗炼的呢?怎么不是一炉一炉地出?我是不会炼丹,但宗主师父是行家,你可别想蒙他老人家!”
方岁寒忍得很辛苦。
妖女、狐假虎威、崽卖爷田不心疼等字眼从脑海飞速滑过。
百忍成金,我忍!方岁寒嘴角抽搐开口:“你那是寻常丹药,跟向阳丹不一样……”
许静仙对他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颇为满意,仿佛从前憋的恶气都在一夜间出了。
“这些够了。”长明道,“我要去万莲佛地。”
许静仙想到那个骷髅头的话:“宗主当真会在那边吗?”
长明:“不知道,所以要走一趟。”
许静仙:“我有传送法宝,万莲佛地是秃驴的地盘,我虽未去过,不过离那里最近的洛国国都,我可以直接送您过去。”
长明的确是要先去洛都一趟。
根据他们的推演,以天下为棋盘的六合烛天阵,其六处连接交集点,正好就落在洛国国都上。
“你们也一起吗?”
许静仙干笑道:“我就不必了吧,打打杀杀的场面不大适合我这样的弱女子。”
方岁寒翻了个白眼。
天下红雨了,连魔修妖女都能说自己是弱女子了。
长明略作思考:“此处现在已成凶地,对方是否留有后手,现在一时半会无法察知,你们不去洛都,也要尽快离开见血宗。也罢,方岁寒如今不良于行,你就带着他先去别处吧。”
许静仙瞪大眼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多了个叫方岁寒的包袱。
待在见血宗的确不再安全,但孤身流落在外,还带着个半废的累赘,未必就能安定到哪里去。先不说见血宗仇人遍天下,那些人知道见血宗落魄了,会不会来围攻他们,倒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更何况如今背后疑案重重,要是遇到幕后真凶,看见他们这两条漏网之鱼,加上敌暗我明,许静仙都能想象自己死不瞑目的下场了。
似乎,仿佛,好像还是留在宗主师父身边最安全的,若是顺道能救出宗主的话,她那条东海鲛绡也指日可待了。
当日入九重渊之前,她也百般后悔,最后甚至因缘际会真就拿到了养真草呢。
无形之中,许静仙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我想清楚了。”她面露真诚,语气真挚。“让二位前辈去赴汤蹈火,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还是跟着你们吧。”
旁边传来方岁寒一声嗤笑。
许静仙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往后朝他那条伤腿一踢,下手快狠准。
啊!!!
惨叫声划破天际,迎来新的一天。
……
洛国,洛都。
随着洪氏末帝让出权柄,江山一统的局面一去不复返。
长明流落黄泉时,天下就已经一分为三了。
洛国,幽国,照月王朝。
俗世政权的变迁与修士无涉,但也不乏修士插手其中,搅弄风云,攫取更大的利益。
毕竟作为人间富贵的极致,朝廷皇室素来能够集中更多资源,也可以为修士带来更多好处。
与幽国将万莲佛地奉为国教,崇佛之风甚为浓郁不同,洛国更为兼容并蓄。
虽然庆云禅院是国君的座上宾,常年受供奉,但道门儒门在此,同样也有一席之地,魔修虽少,亦混迹其中,这使得数十年间,洛都一跃成为天下繁华之首,年节热闹从未间断,晚上也无宵禁,从夜幕降临到旭日东升,城中各处灯火就没彻底熄灭过,是以洛都又有“火都”之称,寓意不夜辉明,煌煌如白日。
许静仙是个爱热闹的人,从前闲暇也曾到洛都玩耍,只是这样的次数不多,一则她是魔修,容易被针对,二则这里龙蛇混杂,佛门犹多,她不爱看见满眼的秃驴晃来晃去。
“差点忘了,今日是浣秋节!”
熙熙攘攘街道上,许多行人手里拿着彩纸风车,风车上还插着各色花朵。
父亲手里牵着儿女,小贩努力兜售还带着露珠的花瓣,间或有贵人马车经过,却被人潮堵住,马车上的人也不得不下来步行。
“什么是浣秋节?”长明不记得从前有过这样一个节日。
许静仙道:“洛国当年立国为秋天,他们皇帝就将这一日定为浣秋,从朝廷衙门到民间百业,都会大肆庆祝,不过本来洛都也不宵禁,平素没比今日冷清多少,就是多了些人罢了。”
比起长明只是不知本朝节日,云未思入目皆为新奇。
九重渊里变幻无穷,就是没有人间烟火气。
他也曾随长明在过去流连,甚至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可那些与眼前相比,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这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热闹。
“这是何物?”
难得云未思也有好奇心发作的时候,虽然面上依旧是没有表情的。
“节节高。”
长明伸手,将几个大小不一的花球往上叠,这些球并非浑圆,上下都有平口,极小,孩童间玩闹,以叠得高为胜出,所以叫节节高。
他随手叠了四五个,却听云未思道:“你是不是给我买过?”
长明微怔,一没留神,手下几个球都滚下来,前功尽弃。
“你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