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后。
张暮。
这个名字和资质就像他的门派一样普通。
十岁入道门,至今二十余载,说好听点是按部就班脚踏实地,说难听点——
就是一无所成。
本门武学修行遵循道法,以长枪和双刃为兵器,张暮在入门时选了长枪,但他的枪法也止步于第五重,连第六重都上不去。
而门中天分高的弟子,已经突破了第八重,以气合枪,所向披靡。
张暮知道自己的短处,但他无力改变现状。
天赋与生俱来,这是最大的绝望。
如果安于现状,过个两三年,成亲生子,他可以在门派脚下买几亩田地,耕读传家,若是儿女有天分,还能近水楼台,送他们入本门拜师。
但张暮内心深处,隐隐有些不甘心。
如果天赋异禀,谁愿泯然众人,埋没此生?
思来想去,左右纠结,两三年过去。
当他的大师兄突破第九重枪法时,张暮终于决定放手一搏。
他启程离开门派,以历练为名辞别师长,前往黄泉。
生死两界皆茫茫,阴都夜台渡怨灵。
黄泉不是死亡归宿,但比死亡还要更令人恐惧。
传说此处阴阳混沌,亡魂渺渺,无白昼黑夜之分,误入此地之人,只有两个结局。
要么一去不归,要么在生死之间突破心障,更上一层楼。
但后者寥寥无几,几百年也未见得能出一个,前者却是层出不穷。
有误闯其中的修行者和普通人,也有像张暮这样破釜沉舟的。
其中大部分人,都没能再从黄泉离开。
在西南的最西南,有一条灰河。
河水泛灰,不知何物其中,终年雾气不散,越溯流而上,迷雾愈浓,最终令人迷失方向,不知所踪。
传闻中,河流的源头,就是黄泉。
张暮正是抱着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沿着这条河流,进入了迷雾世界。
古怪迷雾如同结界,隔绝阳光,也隔绝一切生机。
他在遇到第一道危险时就后悔了。
所幸,求生本能令他关键时刻突破第六重枪法,最终捡回一条命。
出是出不去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在混沌世界中转悠多久,从起初细心留意路线和危险,到后来一次次死里逃生,唯独凭着股求生的欲望苦苦支撑。
此刻他跟同伴躲到这块巨石后面,企求片刻安宁。
同伴是他在黄泉里结识的,对方分别来自几个小门派,同样是进来历练的。
中途有人死了,又有新的人加入,如今拢共七八人左右。
半个时辰前,他们被无数妖魔恶灵追赶,它们或觊觎人类的躯壳,想趁机夺舍,或许久未曾尝到人肉的甘美,希望一饱口福,张暮等人费尽全力也只能将它们稍稍驱离。
“怎么办!那些东西很快又会追上来的,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一名女弟子带着哭腔,在张暮耳边小声啜泣。
他们这几个人,天分不高,亦非师门长辈最瞩目的弟子,只能抱着必死之心进来一搏,但终归还是想活下来的。
女弟子姿色不差,同行有倾慕者立时出声安慰。
还有几人小声商量对策。
人群之中,只有一个人是永远沉默的。
张暮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
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看不出年纪,看不出容貌。
其他人都不大愿意和他坐在一起,离他最近的反而是张暮。
张暮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有一次在密林幻境中迷失方向,差点全军覆没,是这人把他们带出危险。
但此人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不清,名字来历一问三不知,有时候还会自相矛盾,除了对这里地形熟悉,似乎也没什么身手可言。
久而久之,旁人都不愿意与他相处,背地里都喊哑巴。
唯独张暮帮他疗伤,偶尔还能说上一两句话。
“道友,你知道这里还有别的退路吗?”张暮问道。
蓬头垢面之下,他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只能以道友称呼。
哑巴手里抓着刻刀和木雕,低头全神贯注,压根就没听见张暮的话。
张暮等了片刻不见回应,无奈收回目光,另想法子。
逃,是逃不成了,他们一行人早已力竭。
战,只怕刚拒猛虎,又引新狼,最后所有人都成为恶鬼的盘中餐。
躲,此处四面透风,无处藏身,能躲哪儿去?
黄泉中的沙漠戈壁,看似与外头没有不同,实则那吹进洞窟里的风阴冷入骨,犹如寒冰化为利刃,一刀刀在身上凌迟,四周鬼哭狼嚎远比阳间可怖百倍,便是连他身边见过世面的同伴,都咬紧牙关强忍恐惧。
寒风送来恶灵的讯息。
它们循着人类的气味悄然接近,与他们的距离正在一点点缩减。
“那些恶鬼会不会是他引来的?”
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
张暮抬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旁边的人身上,不由愕然。
“我方才就想说了,我们在黄泉里走了这么久,也没见过这么凶猛的灵煞,就是把他带上之后,怪事才开始发生的!”
“照我看,那些东西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他走了说不定我们反而平安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哑巴的归宿已经安排好了。
之所以没有一个人最后下定论,是因为他们在等张暮做出决定。
张暮是他们之中身手修为最高的人。
没有张暮发话,他们尚有一丝顾忌。
哑巴恍若未闻,兀自低头刻着他的小木雕,一刀一刀,划在木头上。
像是在雕一只鸟。
脑海里的念头一晃而过,张暮没细想。
这人跟他们萍水相逢,虽说有救命之恩,但带他走了这么久,也算报恩了。
更何况黄泉里朝生暮死见惯不惊,一路走来也早就习惯了。
把哑巴扔出去当作是诱饵,也许能让他们彻底脱身。
就算不能,也能为他们争取更多逃跑的时间。
反正非亲非故,于他们而言也没有损失。
但——
毕竟是一条人命。
呼啸声带来的腥气越来越重,所有人经历过跟恶灵缠斗的恐惧,脸上不禁流露出来。
他们不得不一步步往后方撤退。
张暮不自觉咽下口水。
手心开始沁出汗,长枪被握住的地方都变得湿滑。
张暮看向哑巴。
“道友你——”
哑巴忽然抬起头。
“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张暮欲言又止,时间容不得多说两句,他拽起人就走,为众人断后。
但危险来得是如此之快之迅猛!
腥气挟着阴冷的风呼啸席卷而来,恶灵邪魅蒙混其中,灰雾黄沙里张牙舞爪,在晨曦将明未明的天色中显露狰狞身形,却又若隐若现,越发增添人心恐惧。
偏生昏暗微光之中,鬼魅迷雾无法看清,所有人只能凭借对腥气的辨识往反方向逃。
忽然间,迷雾中一团旋风陡然增大,形似枯爪的指掌从中伸出,抓向张暮的后领!
张暮似有所觉,蓦地回身出枪!
长枪层层旋转递进,蓝光骤然闪现,点点凝聚成团,又在半空须臾绽放。
蓝色莲花温柔美丽,蛊惑人心,若因此沉迷它的美丽,就会在不知不觉中为其绞杀!
这是张暮新近悟出的枪法第七重。
他曾凭借这一手在黄泉里打败过不少强敌。
但他似乎忘了,对面不是生灵,不会为表象所迷惑。
蓝色莲花形成的屏障轻而易举被突破,凶猛鬼魅扑杀过来,血盆大口腥气四溢。
张暮亲眼见过同伴被这种鬼魅吞噬,黑气过后,皮肉无存,唯有一堆骸骨七零八落,着实令人头皮发麻。
而此刻,他也即将成为黄泉中无数尸骸之一,也许若干年后,冤魂不散,他无法升天,无法入地,只能在黄泉里日复一日,成为同样吞噬旅人的恶灵鬼魅。
不!
他不想死!
他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为的就是付出能有回报,哪怕千辛万苦,最终也能逃出生天,出人头地!
他不能栽在这里,功亏一篑!
张暮不自觉睁大眼睛,本能作出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那一瞬间,所有迟疑不忍都化为对性命的私心。
他攥住哑巴的手腕猛地一紧,旋即用力将人转了个方向,自己则往后跃去,恰好借力飞起,让自己落在后面几丈开外。
别怪我,我也是为了活命!
愧疚在内心一闪而逝,张暮咬咬牙,准备抽身撤退。
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当这些邪灵吞噬一个肉体时,会暂时沉迷于这副躯壳的美好,无暇顾及其它,他们则可趁此脱身。
然而,所有人奔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巨响,回头却见火光冲天,迷雾尽散。
火焰之中,几团黑色人形翻滚哀嚎,可张暮知道,那绝不是哑巴!
那些扭曲变异,古怪高大的人形黑雾,全都是之前紧追不舍的邪灵鬼魅。
现在这些鬼魅邪物竟然被一把火烧个精光?!
不,这不是普通的火!
张暮和他身后的同伴们目瞪口呆,看着烈火中金光灿烂的凤鸟腾空而起,昂首挺胸,低头吐火,将所有鬼魅淹没在火海里,而后急剧发亮,在众人眼睛被刺痛的同时,骤然炸开璀璨光芒,烈火凤凰卷着漫天火焰熊熊燃烧,迅速蔓延,不仅扑向躲闪不及张暮,连带张暮身后的所有人,也都通通被卷入其中。
有人眼明手快想要御剑逃离,长剑刚起就被烧成灰烬,奇异的是身体在烈火中却感觉不到疼痛,唯独难以控制四肢,神智逐渐模糊,最终陷入沉沉黑暗。
张暮失去意识之前,隐约看见一人从烈焰中缓步走来。
凤鸟盘踞其后,双翼流光溢彩,炫目难描。
这一眼,竟烙在所有人的灵魂里。
直到贺惜云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产生自己已经死去的幻觉时,还牢牢记得那个从火里缓步走出的身影,如王者归来,天神降临。
烈焰所到之处,一切魑魅魍魉,应声摧毁,齑粉不存。
自己还没死?
贺惜云随手抓起手中冰冷黄沙,任流沙从指缝滑走,抬头望向满天星斗,最后落在不远处盘坐的陌生人,神色难掩疑惑。
她记得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自己跟同伴退无可退,恶灵鬼魅成群袭来,张暮为他们殿后,然后——
就失去意识了。
这里没有黄泉里的诡谲莫测,更像是外面的凡间世界。
天可怜见,已经多久没有感受到来自人间的气息了。
“请问道友尊姓大名,此处又是何处?”
星光之下,她细看对方,只觉陌生而又熟悉。
“我叫长明。”那人吐字很慢,仿佛许久没说过话。“这里,我也不知道。”
熟悉的嗓音和说话方式,立刻让贺惜云记起。
“你是那个哑巴?!”
一不小心,竟把背地里的外号说出口了。
原来哑巴叫长明。
长明说,那些恶鬼,既是终结,也是起点。
他们如果被恶鬼吞噬,尸骨不存,残魂在黄泉徘徊不去,终将变成那样的结局。
但他们得救了。
那些恶灵被焚烧殆尽,连同烈焰滔天,突破黄泉结界,为所有人挣得一条生路。
九死一生,他们居然得到了那一线生机。
贺惜云跟长明二人得以逃脱,并落在凡间世界的荒漠边缘。
而其他同伴,也许和他们一样错落分布各地,侥幸逃生,也许错过结界爆发穿越的时刻,依旧滞留原地,只能在荒芜世界里寻找下一次机会。
贺惜云听得呆了。
“好像,有只凤鸟救了我们……”
长明拿出一具焦黑木雕,依稀还能辨认它原来的模样。
贺惜云很吃惊:“道友竟会御物化神之术?!”
长明没说话,将烧焦的木雕凤鸟随意丢在一边。
贺惜云这才分出心神仔细打量他。
对方换了一身素色衣裳,头发挽到身后松松系着。
脸洗干净了,也不再蓬头垢面,竟是出人意料的清隽明秀,唯独眉宇间竖痕紧锁,似有陈年旧事一重重压到心上,让贺惜云也跟着沉甸甸的。
可那双眼,却与眉头截然相反。
悠远清阔,敞亮淡澈,能装下世间所有事。
贺惜云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看一眼。
“长明道兄的名字,可是常怀光明之常明?”
“是长夜辉明的长明。”
“长夜若无星月灯火,又何处得长明?”
“此心长明。”
一问一答,言简意赅。
贺惜云好像明白什么,却又转念即逝,什么都捕捉不到。
反倒是长明慢慢在找回说话能力,开始询问一些问题。
贺惜云发现对方好像在黄泉里待了很久,久到已经对外面的世事变化失去感知。
她想起自己之前为了保命,将长明推出去,不由忐忑。
“对不起,那时我们……”
各种借口原因到了嘴边却吐露不出来,贺惜云双颊烧得慌。
痛定思痛,她起身给对方磕了三个响头。
“道友两次救命之恩,我却恩将仇报,实在羞愧难当!”
长明淡淡瞥她一眼,问的问题风牛马不相及。
“如今人间的王朝,可还是洪氏主政?”
“洪氏?”
贺惜云愣了一下,“道友说的,莫非是兴洪王朝?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天下三分,幽国、洛国、照月王朝,各据一方,互有制衡。最近数十年,妖魔横行,人间不太平,天下自然也就波涛迭起,人心涌动。”
长明微微蹙眉:“那各大玄门仙宗呢?”
贺惜云:“大小门派林立,像神霄仙府和万剑仙宗等宗门,皆是屹立数百年的宗门,道友想必都听说过,只是有些新近换了主人。”
长明嗯了一声。
贺惜云:“还有些崛起不久的门派,如蓬莱岛、六义门、庆云院、见血宗等,也都可以算势力庞大,一方之主。尤其是见血宗,宗主喜怒无常,不高兴时见人就杀,偏生修为深厚,没人奈何得了他。”
长明歪着头,面露疑惑。
“新近崛起的宗师很多吗?”
贺惜云想了想道:“这一二十年间,的确不少,如见血宗宗主周可以,庆云院不苦禅师,蓬莱岛一叶舟,二十四陂君子兰,还有九重深渊之主云未思,都是赫赫有名的宗师级人物……长明道友,你的脸色为何如此古怪?”
“你说的这些人——”
其中好像有几个,还是他的徒弟。
叛出师门,师徒反目的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