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判官面露讶色,随即又浮现了然。
“果然所有因果,皆有前定。当年你大闹地府一场的动静,我也知道,后来你收服天狼苍龙,因祸得福,超脱轮回重入阳间,十殿阎罗怒发冲冠,要追究你的责任,只有第五殿力排众议,说你此举也是事出有因。现在果然应了这份因果,他成了阎王令的持有者,而你则成了他的保护者。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
周判官一边说话,一边不耽误他对付何疏广寒等人。
他从袖中拿出青玺,像之前在鬼城上空一样,一手持玺,一手持镜,只不过此刻没有投放上空的巨大虚影,他的身形与常人无异,给人造成的冲击感也就没那么强烈。
青玉晶莹剔透,在业镜照耀下光华流转,青色几乎要溢出手掌。
蒋思因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样一种青色。
那像是早春新芽迸出的第一抹浅绿,又像是初秋万物萧瑟却执着留在枝头的最后一抹深绿,它仿佛盎然生机又恣意流淌,只为了让第一眼看见它的人,就察觉到这不是凡物。
玺为帝王印,青玺则可号令阴兵百万,肆意指挥阴气纵横,在阴间如入无人之境。
周判官缓缓抬手,将青玺虚空印下。
“点、将!”
他口中吐出两个字,轻声却如惊雷,霎时金石崩裂,万水齐发。
四周原本一片寂静,但随着他话音落下,狂风骤起,地面隐隐震动,铁骑兵戈之声遥遥传来。
蒋思因跟小田不约而同扭头回望!
却见平原之上,成千上万的阴兵纵马奔来,由远而近,在迷雾中发出幽幽绿光,无数绿色小灯笼亮起摇晃,晃得人心里发颤,但蒋思因知道,那些绿色都是战马和阴兵的眼睛,在幽深暗色中,这些绿色眼睛成了蛊惑人心的存在,让他不敢多看,赶紧移开视线。
但千军万马近在咫尺,前面又有手持业镜的周判官,他们已然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了!
周判官并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机会,早在他告诉何疏前因后果之后,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动手,在龙首咆哮俯冲过来时,他就已经举起业镜。
镜光耀眼夺目,很快将周判官周身都笼罩在光团之中,苍龙与天狼一上一下同时扑过去,身形却完全没入光团,瞬间似被吞噬一般,了无踪迹,光团却逐渐扩大,很快到了何疏他们面前!
后有狂风,前有灼热烈焰,小田忍不住惊叫起来!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对这种情况毫无抵抗之力,除了身体下意识抱头蜷缩,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她听见何疏的声音响起。
清亮明晰,一字一句。
“阎王令出,九幽莫违,吾以此身,降妖伏魔,斩尽世间恶鬼,特请历代阎罗附于此令之精魂残念,助我一臂之力!”
周判官微微挑眉,随即又笑了。
历代阎王,皆由忠义耿直之辈担任,其中不乏民间耳熟能详的知名历史人物。
阎王令上面,的确也有历代阎王的神念留存,对付一般精魅妖魔不在话下。
但自己手里拿的是业镜,阴间三镜之一,光可摄魂,镜可照孽的业镜,何疏要是以为历代阎王的残魂神念就能跟业镜抗衡,那就是太天真了。
不过也不得不说,此人天赋之高,的确是他生平罕见,也证明自己从前没有看走眼。
可惜了他们之间的一场缘分。
随着何疏请神术念出,阎王令上泛起淡淡光晕,由白而黄,似金非金,星辉点点,由阎王令上不断落下,最终幻化成一个又一个的光晕,似乎被业镜光芒完全笼罩盖住,却又似乎还有反抗之力。
小田睁大眼睛,看着业镜的光稍稍减弱,到了自己跟蒋思因面前大概半米的地方,却陡然停住,不再扩散,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挡住。
而何疏的身形,早就没入光团之中,不知生死。
另外一边,阴兵大军狂奔而至,已经尽在咫尺!
龙吟咆哮,响彻天地,又一条黑龙自云层俯冲下来,到半空化为长枪,被一只手牢牢握住,一身黑金铠甲的将军凭空而降,横刀立马拦在万军之前,也把蒋思因跟小田拦在身后。
鬼骑速度不减,带着阴兵飞驰着冲向他们,万鬼虽无声而阴息早已震动四周,引起奈河感应,霎时间奈河浪高如山,咆哮如海,千鬼万魔,悲哭如号,尖利如鸮,顿如四面楚歌,令人无所适从,陡生绝望之念。
蒋思因和小田愀然变色,只能紧紧靠在一起,无助相依。
阴差令牌已经举到手酸,效果却微乎其微,在这样的阵势面前,别说阴差令牌了,就算一百个阴差站在这里,恐怕都不是对手。
蒋思因现在总算明白刚才那个殿主为什么一脸嫌弃看着他手里的阴差令牌,敢情人家觉得这玩意在大敌面前根本就上不了台面。
如此危机情境之下,广寒长枪一扫,气劲铺天盖地横扫出去,竟一下灭掉冲在最前面的鬼卒数百,森森鬼气瞬间往后清空不少!
但这些阴兵本为青玺召唤而来,前仆后继,身不由己,冲锋厮杀拼尽全力,不到魂飞魄散之际决不罢休,广寒长枪在手,杀尽一波又一波潮水般涌来的阴兵,竟以一人之力挡住了千军万马。
他面色冷漠,目光如铁,似早已忘却自己身处阴间,而依稀又回到多少年前的战场上,敌人怎么杀也杀不尽,身旁同袍纷纷倒下,战场呈现敌我悬殊之势,他单枪匹马,以一当百,枪身沥血滴落,脚底早已血海汪洋,泥泞不堪,而他执枪的手却未有半分颤抖,铁石心肠也未因自己手上鲜血人命无数而有半分动摇。
他的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
杀!
没有鲜血飞溅,只有鬼哭神嚎。
任何企图阻挡袭击他的阴兵,被长枪横扫,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蒋思因傻傻看着广寒以一人之力,居然杀得百万阴兵出现后退之势,内心又敬又怕。
这样一个杀神,根本没有人想象得到,不久之前还坐在咖啡馆里,坐在何疏旁边,被蒋思因当成半个江湖骗子,很是瞧不上眼。
幸好人家大人有大量,根本就没跟他计较,蒋思因胡思乱想道。
就在这时,小田叫起来。
“何哥呢?!”
蒋思因赶忙回头,发现何疏也好,周判官也好,连同那耀眼的业镜光芒,不知何时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像从来就没存在过。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奈河越发翻涌不休,浪花一次比一次高,刚才停在河边的小舟早已被推出老远,水浪高高溅起,在半空停驻时,蒋思因隐约还能听见哭号惨叫声,那是死去已久的怨魂发出的不甘哀嚎,他们徒劳无功却飞蛾扑火一般想涌上河岸甚至触碰蒋思因和小田,活人的香甜气息是河中怨魂求而不得的执着。
何疏感觉周身重量突然减轻了许多。
四周灯光大亮,人脸晃动。
他不再在永远幽暗的阴间,眼前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想起来了,这是在大学寝室。
可他,已经毕业许多年了。
“少废话,你就说能不能请吧!”
“能是能,但请神容易送神难……”
“那不就结了!到时候咱们问完事情,再恭恭敬敬请走就好了,你别在这啊那的了,你看老三那情绪都低落成什么样了,当兄弟的你忍心吗,啊?!”
“老三”是他的大学室友,按照年龄,在四人里排行第三,何疏是老幺。
平日里哥哥们也算让着何疏,帮他打饭上课点到不在话下,但今天老三失恋了,交往三年的女朋友说分手就分手,没有一丁点征兆,老三伤心欲绝,都快寻短见了。
室友们看不下去,纷纷出谋划策,最后不知怎的就绕到玄学上头,既然找不到老三的前女友,大家提议从玄学下手,找个笔仙来问问。
在室友的纠缠下,年少的何疏只好答应教他们请笔仙。
许多人读书期间,没少被同学拉着玩过笔仙碟仙,绝大多数都是闹剧,也请不来什么,但何疏出手,肯定不会是胡闹,四人果然请来一个厉害人物,不仅告诉老三他被分手的原因,还说准了他们许多过去的事情,每言必中,让众人又惊喜又害怕,还想玩下去。
结果等到要把笔仙请走的时候,对方却不愿意走了,她看上四人中失恋的老三,非要留下来跟他结阴婚,还威胁说如果老三不愿意,她就不会再走,还会闹得他们所有人鸡犬不宁,哪怕有人死去也不会停下。
何疏当时在场,哪里容得这孤魂野鬼放肆,当即就作法要强行超度,在那女鬼的苦苦哀求下,他才放了对方一马,但对方不知悔改,从那之后,他们宿舍还真就三不五时都闹出点事,何疏疲于奔命,感觉对方不止一个,似乎是聚众而来,有恃无恐。终于有一次,老三鬼使神差想从宿舍跳下去,被何疏眼明手快及时拦住,他却反手给何疏一拳,想要掐死何疏,两人扭打在一起,当时宿舍里也只有两人,眼看对方力大无穷,何疏差点死于非命,还是周判官及时出现,把何疏救下。
事后周判官难得大发雷霆,骂了何疏一顿,质问他明明也懂行,怎么还不知道笔仙碟仙不能随便请的道理,孤魂野鬼言事,纯粹只是误打误撞,但如果招来厉鬼,轻则受伤动辄要被抓去替身。
何疏自知理亏,乖乖任凭周判官训斥。
只听见周判官叹息一声,仿佛有只手落在他脑袋,轻轻拍了拍,像在教训自家不懂事的顽童。
“我未必每次都能及时赶来,你以后让我省点心,我不想下次见你,是在奈何桥上。”
何疏嘿嘿两声:“这不是有你在吗……哎哟别打,下次我一定注意,啊不对,下次我一定不请,行了吧?”
“就你皮……”
时过境迁,那种谆谆善诱的教诲言犹在耳,何疏分得清谁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从小因为天赋异禀,他表面与常人无异,性格也很开朗,实际上与每个人都保持相当距离,很少深交,在那段敏感的少年岁月里,只有周判官,能真正走近他内心,成为他无话不谈的对象。
“你相信我吗?”耳边是对方熟悉的声音。
“当然了,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少年不假思索回答。
记忆与现实重叠,恍惚分不清哪边才是真。
周判官感觉何疏的魂魄已经被业镜吸住,唾手可得。
他朝那团微微发光的魂魄伸出手。
神镜碎片早与何疏魂魄融合,也就是说,何疏本身就是神镜的一部分,想要得到碎片,只能将他的魂魄一道抓过来淬炼,再去修补神镜。
魂魄似在微微挣扎,如被黏在蛛网上的虫子,徒劳无功。
“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以前是,现在也是。”
周判官发出蛊惑人心的声音,对方挣扎力度果然减弱许多。
过去,他的关心是真实的,现在,他的意图也是真实的。
何疏,让我看看,你的魂魄里,到底还留存多少神镜碎片的力量!
忽然间,周判官面色一变!
地面剧颤,天色翻涌。
永恒黑暗的天空,忽然裂开一道金光。
与此同时,近在咫尺的魂魄陡然大亮!
两者遥相呼应,玉石铮然相触之声接踵而来,动听悦耳不啻天上仙乐,周判官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那是,神镜竟被何疏召唤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