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抱着陶瓮,怔怔站着。
在他面前,是一把即将落下的长刀。
持刀的士兵一边砍向他的肩膀,一边伸手欲夺他手上的陶瓮。
这场即将发生的血光之灾,被横生出来的长枪格挡住了。
“你敢拦我?!”持刀的士兵大怒,随即反应过来,“你也要他的陶瓮?”
持枪男人冷冷看他,默然无语。
对方承受不住这压力,率先撤刀,色厉内荏嗤笑。
“一个破陶瓮,要就给你好了,有什么稀罕的!”
他明明已经收刀转身欲走,却冷不防回身,冲小童作出凶狠表情,又提刀作势欲砍。
小童唬一大跳,手中陶瓮应声落地。
砰!
里面的东西碎了一地。
不是抢劫士兵想象里的财帛,而是腌菜。
味道倏地蹿出来,抢劫者直呼晦气,狠狠瞪小童一眼,终于大步走了。
男人也收起长枪,回身望小童一眼,什么也没说,举步离开。
“贵人留步!”
小童喊住他。
男人站定。
“不知贵人大名,来日当思回报。”
男人回过头。
小童大约五六岁年纪,话却已经流利,可见家教良好。
但举目四望,这屋舍破落,门庭败坏,空荡荡一眼就能望到底,分明又是久已没有长辈在家做主的情形。
这样的小童,便是再早熟懂事,又能单凭自己活多久?
可男人救不了。
乱世之中,这样的岂止一户?
百户千户,亦沧海一粟。
男人一路走来,比小童更惨的,比比皆是。
他救不了,只能走。
今日出手,对小童来说,也许眼前是幸,可日后小童依旧会活不下去吧。
这乱世,人要怎么做人?
小童仰头望他,脸饿得消瘦,还在等他答案。
男人沉默良久:“我是叛军。”
话说完,他转身便走,不再回头。
其实不用他说,小童也能看出来,男人的服饰,与刚才闯进来抢劫的士兵是一样的。
得不到答案,小童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如果能,再想报恩的事情吧。
迷雾散了又聚。
眼前须臾一变。
小童已经长大成为青年。
他背着行囊走在茫茫戈壁上。
手脚瘦长,面容也依稀有昔日轮廓。
在那一场满城皆哭的动乱中,他终究是活下来了。
十几年前,天下凋零败落,烽烟难灭,他从那座城走出去,走遍了大半个天下,也看遍了天下百姓的悲号痛苦。
他无意力挽狂澜拯救天下,却不知不觉学会一身医术,走到哪治到哪,当起了赤脚郎中。
从陈留到长安,从江南到边塞,他已不知走过多少地方。
匆匆的脚步终于在一户人家面前停下。
对方早已侯在门外,迎接这位十里八乡都罕有的大夫。
这个年代,这种地方,想找一位懂医术的大夫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幸好,他们遇到了青年。
青年二话不说,进去救人。
未几,屋外路过几人。
当年持枪男人,也已轮廓似铁,面容如冰。
脸上未添苍老,眼中却有沧桑。
他身后依旧背着那把长枪,威仪却更胜昔年。
左右手下簇拥,几人路过屋舍之外。
这时,青年也已看好病人,在主人家的相送下步出。
男人若有所感,扭头望来。
青年自然而然抬眼回视。
四目相对,平静无澜。
岁月仿佛在此刻凝固,又悄无声息滑过去。
青年神色微动,似乎认出昔日恩人。
他拱手长揖,深深弯下腰。
男人却已将头转回去,继续举步前行。
青年也没有再贸然追上去。
他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伫立良久。
有些事情,于自己而言,是改变一生,于对方而言,却不过举手之劳。
对方不愿有过深纠葛,那么自己不上前打扰,也是一种礼貌。
青年凝望许久,终是释然一笑,也转身离开。
此生能再遇见,让他行此一礼,已是足够。
“将军,公主已在前方相候。”
男人对着过来禀报的人点点头。
他其实并无朝廷册封的官职,但这么多年下来,所有人都知道,此人是崇徽公主义兄,忠心耿耿,武功盖世,便都以将军相称,渐渐的,公主亲卫,也对此人言听计从。
旁边一人忍不住好奇问:“刚才那个大夫,将军认识他吗?”
若不认识,对方为何要行此大礼?
男人嗯了一声:“多年前,陈留被屠,我救过他。”
陈留被屠,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
当年那场叛乱,惨烈而持久,在场大多数人,依旧记忆犹新。
“那将军,为何转身就走?”
“萍水相逢,举手之劳,何必过多牵绊?”男人淡淡道。
交集太多,就会有来往。
有来往,就会给彼此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样的人,孑然一身,孤身来去,不必任何牵挂。
牵挂太多,只会累人累己。
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就祝你往后一生顺遂吧。
……
当往事湮没在厚厚烟尘之中,再狂烈的风也吹不开半点端倪,却有一位故人从冥河中走来,娓娓挑起旧日的只言片语,将那些曾经不为人知的记忆如画卷展开,呈现在眼前。
众生皆苦,若有片刻欢喜,必得念念不忘,辗转留存。
明镜不沾尘,浮生若长梦,当悲喜远逝,骤然梦醒,是否还对梦中片叶落花心生怜惜留恋?
何疏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个梦谈不上美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梦。
梦里也只有零碎片段,光影交错,许多画面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深究。
以至于他醒来很久以后,依然沉浸其中,久久无法回神。
那到底是他听了广寒故事之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真的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前世,何疏已经分不清了,但他没想到,在地府睡觉,都能做个梦。
何疏揉着额头,正想喊广寒,却发现不对。
他现在躺的地方,不是在他们之前说话的地方,没有那块大石头,也没有广寒。
他身下,是一张床。
阴间有床?
这是鬼城?
不对,他们明明是在……
“我就说了,你们现在着急忙慌做什么,那边都没动,你们上赶去挨打吗?!”
“干啥啥不行,还得爷出手是吧?”
“都让开,给我让开!”
何疏:……
他觉得自己可能出现幻听了。
要不然,怎么会在这里听见凤凤的声音?
何疏有种恍恍惚惚的魔幻感,他怀疑自己还没睡醒,掐一把大腿根,会痛。
那就不是梦。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循着声音来源找去。
凤凤吆五喝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且一如记忆中熟悉。
果不其然,拐过墙角,他就看见那只鸟背对着自己,正高高站在桌案上,对着台阶下面的人训话,那嚣张的样子,何疏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出,就差像人一样叉腰了。
台阶下那几个人,看起来像是鬼差,倒还在好声好气跟它解释。
“咱们现在不好出面啊,鬼城乱作一团,前三殿想浑水摸鱼,趁机接手,后头的又按兵不动,咱们属于中立阵营,能别动还是别动的好!”
“不行,堂堂第五殿,怎能如此没落!值此关键时刻,我们更应该挺身而出,一鸣惊人,让整个地府都听见我们的声音,知道我们的功绩,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趁机横扫千军,一统地府指日可待了,啊哈哈哈哈!”
何疏:……
阴差众人:……
凤凤笑了两声才发觉不对劲,猛地扭过鸟头,立马大叫起来。
“你醒了?!你怎么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的,还偷听我说话!”
何疏:“……你说话那么大声,能叫偷听吗?”
一边说话,他一边打量这只小肥鸟。
好像瘦了点儿,但精神头不错,毛也没怎么掉,看来在这里没吃多少苦,好像还狐假虎威混得不错。
“你看见广寒了吗?”
“什么广寒,他不是在鬼城里吗?”凤凤莫名其妙。
“我怎么会在这里的?”鸡同鸭讲,何疏觉得有点乱,索性从头问起。
“你睡在外面啊,被他们发现了,他们说怎么有个大活人睡在这里,我出去看了下,就把你带进来了。”
凤凤的描述简单粗暴,简单到让人更摸不着头脑了。
何疏:“我睡觉前,明明……”
他想说广寒,却突然想起那个广寒说过,自己与真正的广寒有点区别。
凤凤:“明明什么?”
何疏咽下后半句话:“没什么,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看了看台阶下那几个阴差,又看了看凤凤身后的空位。
凤凤注意到他的目光,原本就带着点嘚瑟的脑袋就越发昂扬起来了。
“此地遭逢大难,群龙无首,幸好我从天而降,挽大厦于将倾,他们对我心服口服,自然就奉我为主了!”
何疏无奈:“……能不能说人话?”
他已经不指望从这只小肥鸟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内容,直接望向阶下那几名阴差。
“几位阴差大哥怎么称呼?我叫何疏,是阳间凡人,被人挟持不小心流落到这里的。”
“我们知道,凤爷之前已经给我们交代过了,您是穷奇殿的贵客。”
其中一个阴差道,他不知道是天生苦着脸,还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就连笑都是苦笑,整一张脸耷拉着做出苦相,让人忍不住心里也跟着苦起来。
何疏听见凤爷这个称呼,嘴角就忍不住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