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和的失踪也很突然。
昨天下午本该是观星社团的例行讨论活动,每名社员会根据自己过去一周的观星所得提交一份报告,众人围坐一块就报告内容互相分享心得。
活动暂时取消,大家就没碰上面,直到昨天凌枢和岳定唐走后,冯部长和吴五去找杨春和,才发现她根本就没回家。
杨家家境一般,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况,这样家庭的孩子,要么读完中学就罢了,要么就是去上免费的师范类学校,一般不会选择收费不菲的女子大学,但杨春和勤奋刻苦,成绩优异,在入学考试被老师赏识,破格录用之后免了学费,自己只要交些生活费和书籍费,这才得以成为学校一员。
据杨家父母所言,杨春和平日很乖巧,除了在学校就是回家,基本上很少出门,她尤其嗜好看书,有时候从学校图书馆借了许多书回来,一头就扎进屋子里,能半天不露面,这次下学没回家,是破天荒头一回。
杨春和的失踪是如此巧合,正好就卡在他们想要找她问话的当口,让人很难相信她跟冯珍珠的事情没关系,但现在人不见了,想找杨春和问话也没地方找,冯部长只好让警察局的人先将杨家父母带回去审问调查。
当天晚上,冯家就又来了鬼电话。
这个电话与之前不大一样。
接电话的冯谅信誓旦旦说自己真听见了妹妹的声音。
他说电话那头的冯珍珠在哭着喊救命,声音忽远忽近,好像在什么荒郊旷野,伴随着风声呜咽,令人不寒而栗。
冯谅当时接电话的手差点没拿住,把话筒扔出去,冯大慢了一步,赶出来只看见冯二脸色煞白,牙关紧咬,冯大还以为弟弟鬼上身了。
“我把电话抢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挂断了。”
他对凌枢如是道。
“我二弟许久才缓过来,他说喊救命的肯定就是珍珠,但问题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儿,上海的荒郊多的是,这根本就没法找,而且,我有一个最坏的预想。”
凌枢:“而且什么?”
冯大沉默片刻:“舍妹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这几通电话,实则是——”
实则是冯珍珠的鬼魂在给家人喊冤。
他不必出口的言外之意,凌枢已经知道了。
凌枢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鬼魂作祟,但现在他也没法给冯大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家这通电话过后,凌枢也没什么睡意了,就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琢磨。
房门有人敲响。
“进来。”
他都不用猜,就知道是岳定唐。
进来的果然是岳定唐。
但让凌枢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的,是对方手中那碗小葱水饺。
水饺是薄薄的皮,肉馅在汤水里隐隐若现,泛着欲迎还拒的诱惑,肥嘟嘟沉浮不定,不时与葱花交互起舞,光从视觉就给予深夜未眠的人一记重击。
“劳烦您老亲自来送宵夜,这怎么好意思?”
凌枢嘴上客气,身体却很诚实,双手已经接过去了。
岳定唐:“我就知道你会睡不着。”
他又出去拿了碗饺子进来。
以前他是从来不会在房间里用餐的,这简直是岳定唐无法忍受的毛病。
但现在——
只能说,人的容忍度是随着对方不断突破下限而不断提高的。
既然没法消灭对方,甚至还要在余生很长一段时间里与对方共处,岳定唐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底线正缓慢被突破。
“我明天想去见见杨春和的父母。”
一个饺子下肚,凌枢满足半眯眼,后半句风牛马不相及。
“岳家厨子手艺真好!”
岳定唐:“你觉得案子跟她有关?”
凌枢:“你怎么看?”
岳定唐:“杨春和一个弱女子,就算喜欢吴五,嫉恨冯珍珠,也不太有胆量干下杀人的事情。她家境一般,靠奖学金才上的女子大学,如果能毕业,那必定是前途无量,何必为了一段无果的恋情,就葬送自己前程?”
凌枢:“人在激动之下,很容易做出违背常理和理智的事情,如果杨春和真想吴五说的那样,暗暗倾心于他,在求而不得的情况下,会不会铤而走险,杀人行凶?”
岳定唐摇头:“那她父母呢?就算她学费全免,每年的书本费和各种杂费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必然得是真心爱护女儿的人家,才会愿意出这笔钱。有如此父母,杨春和就算要杀人,也会想想后果的。”
“即便她不是凶手,肯定也与凶手有关,又或者,她也是凶手的其中一个目标。”
说到这里,凌枢自然而然想起一个人。
“吴五?”
这两个女人都和吴五有关系。
岳定唐忽然道:“你有没有觉得,冯部长的态度也有点古怪?”
凌枢:“怎么说?”
岳定唐:“当时,你在询问他们是否得罪过什么人的时候,冯部长不是先反思自己的人际关系,而是先问吴五。”
凌枢:“不错,的确如此。”
岳定唐:“他怎么就笃定吴五那边出了问题,而非自己?”
也许他问心无愧。
但正常人在听见凌枢的问题之后,肯定会先从自己身边的人找起,冯部长的反应,就显得太快了,根本没有思考时间。
凌枢道:“虎毒不食子,冯部长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女儿下手吧?”
岳定唐斟酌言辞:“会不会,他不希望冯家和吴家联姻,又不好明着撕破脸,所以想出这种法子,暂时把女儿藏起来,等到风头过了,想来吴家也不会再要这样一个儿媳妇?”
凌枢鼓掌:“老岳啊老岳,我发现你跟了我之后,想象力也跟着丰富起来了,故事信手拈来,眼睛都不带眨的!”
岳定唐挑眉,什么叫跟了他,到底是谁跟了谁?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值得两人花下半夜好好讨论。
凌枢很快就没空去琢磨鬼来电的事情了。
第二天他们中午才出门,先是去的租界巡捕房。
杨春和的父母被羁押在那里。
杨家并不住在租界,巡捕房算是跨界了,但这件案子本来就是春山会案件的延续,巡捕房手伸太长,警察局也不愿得罪洋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怜杨家原本做点小买卖,家境也算殷实,却是寻常百姓人家,没什么门路人脉,这一被抓进去,就只能听天由命,杨氏夫妻被女儿失踪和可能杀人的消息双重打击,一夜下来,竟是憔悴得不成人样。
凌枢虽然之前没见过他们,但也知道,两人原来肯定不是这样的情状。
“两位好,我姓凌,你们可以叫我凌枢。我是受冯部长之托,过来了解一下案件的进展。”
凌枢接过沈人杰递来的口供本子,翻开看了一下,里头都是杨氏夫妇的供词。
他们对女儿的事情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成绩很好,受学校老师的喜爱,这年头能学费全免读大学是个荣耀的事儿,他们也一直引以为傲,左邻右舍更是将杨春和作为自家孩子学习的榜样。
骤然晴天霹雳,普通人肯定很难接受。
“凌先生,春和那孩子很老实,她是真的不可能杀人的!请您明察啊!”
“是啊,求求您帮我们找到孩子吧!她一定是被什么人抓走了,我们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别说杀人了,春和连只鸡都不敢杀的!”
他们就像受惊惶恐的动物,不停往外倾泻内心不安。
凌枢安抚他们几句,又问了几个问题。
都是很普通,口供本上有的问题。
凌枢对沈人杰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沈人杰无语,心说你问的那些都是什么问题?家住何处,家里有几口人,杨春和平时跟他们怎么相处,昨日干了什么,这不都是口供本上写了的吗?
他甚至怀疑凌枢不想调查,在敷衍了事。
凌枢道:“我想去杨家看看,需要他们带路指引,你跟上头申请一下,先把他们放了吧。”
沈人杰睁大眼睛:“你以为巡捕房是我家开的?”
凌枢无辜道:“这不是让你去申请吗?”
沈人杰提高声音:“申请了也不行,这两个可是嫌疑犯的亲属,也可能是同谋!”
凌枢朝岳定唐下巴一扬:“老岳,交给你了啊,我先去跟陆祖德他们叙叙旧。”
说罢摆摆手,还真潇洒走了。
沈人杰把岳定唐拉到另一个屋子,苦笑解释。
“岳长官,您就别为难我了,我现在虽然升了点职,可也还是个小人物,这次失踪的可是冯部长女儿,这要是放虎归山,谁也担不起。”
岳定唐:“他们方才的表现你也看见了,这两人不可能是同谋,但如果杨春和真是凶手,把他们放回去,她也许会忍不住回家探望,你们可以守株待兔。再者,这两人年纪大了,要是在狱中有个差错万一,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你想必也不乐意看见吧?”
沈人杰面露难色:“这……”
岳定唐:“你是办案得力,才会升职,如果再立新功,又帮冯部长找回千金呢,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沈人杰一咬牙:“我尽量去申请一下吧,不过岳长官您要是也在,肯定事半功倍。”
岳定唐颔首:“我陪你去。”
另外一头,凌枢见着了陆祖德。
对方仍是与上次一样,疯疯癫癫,逢人就露出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