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张简现在一脸不近人情的样子,那是因为没见到好处。
凌枢自己在上海滩混了几年,虽说身在白道,可这年头黑白混淆,日月颠倒,哪来那么分明的是非爱恨,他对游走通吃黑白那些小门道清楚得很,自然也知道怎么打发张简。
嬉皮笑脸的那几秒工夫,张简手里就多了几张纸。
轻飘飘,连块银洋都够不上,张简没好气,心里觉得这个人实在不上道,再低头一看,眼珠子不由瞪圆了。
这几张纸不是废纸,而是英镑。
英镑不是时下国内通用货币,但地位人人皆知,想换成银元也方便,在租界里行走,有时候比银元还管用,而且面额也不小,这份见面礼可算是不轻了。
张简的脸色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眼神一下子柔和许多。
这就是传说中的见钱眼开。
“张老弟,大家都是自己人,你给透个声气吧,谁报的案,怎么就劳动你们兴师动众过来了?”
从张简赶过来的时间上看,估计是女佣一发现凌枢去二楼,立马就报警了,他刚才看见一楼孙家是有电话机的,打电话去巡捕房容易。
但,一个女佣,怎么会知道巡捕房的电话?况且,擅闯民宅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摊上洋人自然不得了,巡捕房第一时间就得赶过来,可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个寡妇,膝下只有个儿子,夫家还是乡下老财主,根本没什么关系背景,张简他们行动如此迅速,实在不合常理。
张简面皮没动,嘴皮却动了动,冒出一句悄悄话。
“这电话是直接打到江公馆府上的,我正好在江公馆府上作客,江爷一接,立马就让我过来了。”
凌枢一头雾水,“哪个江爷?”
上海滩数得出名号的人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都没反应过来。
张简:“江河。”
是他?
凌枢微微眯眼。
又是一个老熟人。
雨夜追杀,他恰逢其会,拉了江河一把,后来江河带人赶到火车上,也救了他一回,还间接给他提供了何幼安的消息,两人算是互不相欠,扯平了。
之后凌枢再没跟江河打过交道,这人像从眼前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不闻半点音讯。
但这是因为大上海其实也很大,你不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让他感觉你从未在生命里出现过。
江河跟凌枢本就是两路人,对方估计也不想跟凌枢有太多牵扯。
但现在,这个熟悉的人名又冷不防跳出来,宣示自己的存在感。
江河跟孙寡妇会有什么关系?
凌枢面色古怪起来。
张简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半小时前他也跟凌枢有一样的想法。
“江河是这家小孩子的干爹。”
陆祖德的干爹?
凌枢的表情更古怪了。
江河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居然会收一个小孩当干儿子,莫非真跟孙寡妇有什么牵连?
难道孙寡妇那个早死的丈夫,坟头上已经青青一片草原?
张简见他神色变幻莫测,还以为他后悔得罪人了。
“你要么现在跟我走,去给江爷赔个罪,兴许来得及。”
凌枢倒是想见见江河,问他怎么跟孙寡妇母子扯上关系的,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迫切想弄明白那个发出响动的衣柜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有张简在这里作梗,现在肯定是探不成了。
“也成,那我就……”
话音未落,女佣惊喜的声音响起。
“太太,您可算回来了!凌先生趁您不在随意搜查翻找,也不知道想做什么,还跑到二楼去了,把房间全部闯了一遍……”
她喋喋不休告状,一边跟着孙氏上楼来了。
那的确是孙氏,瘦削苗条的身材,身量也是凌枢记忆里那般高矮。
对方面色苍白,想是大病初愈,但神情却很严肃,浑然没了那天夜里的哀求急切。
凌枢看着她上楼,走近。
“凌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没有问张简等一帮巡捕,反倒先问起凌枢。
语气之中,隐含质问。
但她的眼神——
孙寡妇站在张简他们面前,离凌枢很近,也就是说其他人都看不见孙寡妇的眼神,唯有凌枢看见了。
她的眼神和语气截然相反,若说语气有多严厉强势,眼神就有多绝望。
哀泣,痛苦,悲戚。
短短一瞬,仿佛已经历过世间最绝望之事,沉浸在苦海无法自拔。
一盆冰水由头浇下,把凌枢由头到脚浸透了。
他内心的震撼远比面上浮现浅浅克制的惊讶来得浓重。
孙氏一个守寡妇人,家有余财,日子也不难过,就算跟公公婆婆关系不睦,现在也已经搬到上海来了,老人鞭长莫及,再想干涉也有限,一个死了丈夫的人,虽说不幸,可天下大不幸比比皆是,比孙寡妇惨的人要多,可凌枢从未见过有人露出孙寡妇这样的眼神。
她在用眼神向自己求救。
就像那天夜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救我两个字。
不同的是,这个眼神远比那短短两个字,更具有震撼力。
孙寡妇到底遭遇过什么?
求救可以作假,眼神却作不了假。
如果她连这一眼都是装出来的话,那凌枢真要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者处于什么险境之中,无法说出来,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隐晦向凌枢发出求救信号。
如果她周身充满危险,连她也随时无法幸免,那这份危险又是从何处而来?
会是跟江河有关吗?
漫天思绪划过脑海,凌枢继续照着自己的思路,将应答进行下去。
“上回过来探望,我看孙太太你昏睡不醒,女佣又多有怠慢,陆祖德还曾私下与我上司岳长官说,你不是他的亲娘,仿佛多有隐情,所以担心你出事,特地再过来看看。”
孙氏僵着声音:“多谢凌先生的关心,您上门作客,我自然是很欢迎的,但您这样未经主人许可就四处搜查,如强盗一般,让宋姐如何不误会呢?凌先生的做派委实令我不解,但是您先前帮忙找回祖德,我心里是很感激的,往后还请不要这样了。”
她说完,又转身对张简道:“多谢张长官来得这样及时,不过凌先生是我朋友的妻弟,还请看在这份上,不要与他计较。宋姐,拿些茶酒钱来,给各位长官都送一送。”
宋姐赶紧应是。
张简看看凌枢,又看看孙氏。
“这么说,孙太太是不想追究了?”
孙氏道:“只要凌先生以后别再这样擅闯民宅,今日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张简:“那江爷那边,我要怎么交待?”
孙氏:“江爷那边,我改日带孩子上门致谢,张长官无须担心,回头我就会遣人和江爷说的。”
女佣拿着托盘过来,上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圆,张简身边的人都笑开了眼。
张简点点头,他本来就是受人之托走一趟,两边钱都收了,自然也就不想多事。
“兄弟们,收队!”
临走前,他还不忘拍拍凌枢的肩膀。
“走吧。”
凌枢自然不能不走了。
他根本找不到单独与孙氏说话的机会。
女佣宋姐一直牢牢粘着孙寡妇,寸步不离。
孙寡妇微微扬起下巴。
“还请凌先生下次上门的时候,光明磊落些,别再干这些窃贼才会干的事了!”
凌枢笑道:“抱歉,今日是我孟浪了,不知孙太太下次什么时间方便,我再登门致歉。”
孙氏冷着脸不置可否:“日后再说吧,凌先生请,我就不送了。”
随着一行人下楼,刚刚被拦在楼下的沈人杰看见凌枢安然无恙,也松了口气,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跟岳定唐交代。
凌枢和沈人杰算是被张简半强迫带出孙家的。
张简拿了他的钱,加上大家都是当差的,他也想做事留一线,就没板着脸,还跟凌枢开玩笑。
“孙寡妇是挺有钱,就算是寡妇,能娶到手也不亏,兄弟理解你,可你未免太猴急了些。”
凌枢嘴角抽动:“人家是江爷的人,我哪敢觊觎,我就是真以为那女佣想谋财害命,所以才擅作主张闯进人家卧室瞧瞧。”
张简根本不信,他拍拍凌枢肩膀,道一声有空喝酒,就带着弟兄们收队走了。
沈人杰挠挠头,觉得今天这事儿实在有些倒霉。
怎么就正好赶上主人回来,那娘们怎么就突然多了个靠山?
“你发现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有。”
“哎,要不就算了吧,依我看,你完全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人家寡妇眼皮子浅,不领情,由得她去吧,咱们赶紧收工回去,天气热吃锅子不相宜,粤菜怎么样?我知道一家粤菜馆……”
沈人杰在那絮絮叨叨,凌枢左耳进右耳出,他绕到小洋房后面,看着人家二楼的窗户若有所思。
“你在看什么?”
“两个房间的窗户之间,间隔未免太大了,我记得那堵墙没有这么厚,那地方是衣柜……按照这距离,是衣柜后面还有隔间?”
沈人杰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该不会真看上那孙寡妇了吧?”
凌枢看他,冷不防问:“你有没有觉得孙家有些奇怪?”
沈人杰:“是有些奇怪,他们怎么就突然攀上江河了,那可是鹿先生的人。”
凌枢暗暗摇头,沈人杰完全说不到点子上。
他奇怪的是孙氏。
前恭后倨,还有那个眼神。
如果岳定唐在这里,肯定能生出和他一样的感觉。
可惜他不在。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再去一趟孙家。”
沈人杰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你说的们,是什么意思?”他小心翼翼提问。
凌枢:“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你,和我。”
沈人杰打了个哈哈:“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凌枢指着自己鼻子:“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沈人杰:“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情,八十老母卧病在床,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说罢就要溜,可惜胳膊被先一步拽住。
沈人杰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凌枢的钳制。
“凌少爷,凌大公子,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孙家刚才你也搜过了,等会儿人家又去江河那里告状,你有岳长官撑腰,是没所谓,我一个小小的巡捕,没背景没来历,可就成炮灰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怜?”
凌枢一把揽上对方肩膀,把人给拽过来拉近。
“刚才孙氏虽然不假辞色,但她给了我暗示,让我更加确定这孙家里头肯定有问题。”
沈人杰狐疑:“什么暗示?”
凌枢:“一个眼神。”
沈人杰:……
凌枢没理会他的表情,继续道:“孙氏向我求救,如果她真有事情,肯定是十万火急的性命之危,我就算被发现了,顶多让老岳出面调解一下,再说我认识江河,也未必会怎样,但要是能救孙氏一命,这点小麻烦还是值得的。”
沈人杰无可奈何:“那你想怎样,再硬闯一次?”
凌枢:“我是想再进去看看,不过不是现在,要等天黑之后,偷摸进去,我看过了,从后面园子溜进后厨,孙家人口不多,又没护院,很容易瞒过他们的。”
沈人杰:“……你是不是先跟岳长官商量一下?”
要不是胳膊还在人家手里当“人质”,他早就一溜烟跑了。
凌枢:“自然是要跟他说的,我还想让他去找江河,兵分两路,双管齐下。”
沈人杰另一只手积极举起。
“我可以去当信差!”
所以你就别再抓着我了吧!
凌枢笑眯眯:“那不行,你得跟我一起去孙家探险,我一个人没接应,有事消息也传递不出去。”
沈人杰苦了脸:“兄弟,我是来放哨把风的,不是来做贼的!”
凌枢:“看你这出息,我就和你交个底吧,老沈啊,这要真是一个案子,背后层层挖掘,弄不好你还能立个大功,就算最后一无所获,江河那边自有我顶着,你怕什么!”
沈人杰心说我怕麻烦。
凌枢没管他怕不怕,扯着人往外头走,一边走一边和他分析。
“咱们先去吃个饭,十点再过来,还有,用不着你去报信,那太大材小用了,我正好瞧见个熟人……”
声音渐行渐远。
……
岳定唐第三次看怀表了。
他怀疑凌枢已经把约定忘个一干二净。
今天本来应该是他们去看《马布斯博士》的日子。
那是一部上映于十几年前的悬疑电影,国内新近完成译制,在电影院播放,凌枢见着了,嚷嚷着想去看,岳定唐就让人提前买好电影票送到办公室来。
现在票有了,时间也快到了,凌枢人却不见了。
市警察局犯罪顾问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岳定唐道:“进来。”
他以为是凌枢。
但并不是。
来的是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