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凌枢早早去到周卅工作的地方外头,找了个角落蹲在那里等。
结果天黑也没等到周卅从市政府办公大楼里出来。
他自己倒是被晚风吹得瑟瑟发抖,鼻涕横流,脚边还多了几个铜板。
凌枢迷茫抬头,正好看见一名中年妇人给他扔下一个铜板。
“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怎么就傻了,快拿去喝完粥吧,别给人抢了!”
对方飞快说道,匆匆远去,连个澄清的机会都不给他。
凌枢吸着鼻涕默默捡起那几个铜板。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才知道他姐夫那天从后门离开了。
凌枢差点想打人。
第二天。
凌枢有所准备,穿上厚外套,雇一辆黄包车,让车夫停在大楼后门跟他一块儿等。
这次终于等到周卅出来了。
但周卅却直接回家,根本没去凌遥所说的租界。
以至于凌枢回去的时候,他姐姐姐夫已经把晚饭吃了一半,他还饥肠辘辘滴水未进。
周卅还笑道:“你又上哪儿潇洒快活去了?你姐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酸菜鲈鱼,都快被我吃光了,只剩下酸菜了!”
凌枢身心俱疲,已经不想说话了。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第三天。
凌枢问凌遥要了那天她循迹而去的地址,直接去了租界,在凌遥说的那栋洋房外面等着。
结果他没等到那个跟周卅行迹暧昧的女人,却等到了岳定唐。
岳定唐从街道对面的小洋房里走出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一个年轻的,穿着时髦,漂亮的西洋女人。
肌肤赛雪,发丝泛金。
撑着小洋伞,穿着蕾丝长裙,甭提有多洋气了。
她与岳定唐离得很近,两人在说话,后者似乎听不清,将上半身微微前倾,年轻女人的嘴几乎贴在岳定唐的耳朵边上。
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两人就都愉悦地笑起来。
哟呵,这老岳桃花运还不错,凌枢暗道。
这几天他没去警局,没去岳家,岳定唐也没派人来问一声,甚至就连周叔说好了要送酱鸭给他的,也没影子。
果然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觉得周叔不讲义气。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轿车。
凌枢拍拍黄包车夫。
“快,给我追上前面那辆汽车。”
黄包车夫正在打瞌睡,冷不防肩膀一下,差点吓跳起来,再看逐渐远去的小汽车,不由面露难色。
“先生,我两条腿怎么追得上汽车?”
凌枢二话不说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大洋。
“瞧我的,看好嘞!”
车夫精神一振,犹如打了几管鸡血,两条腿一迈就拉着车开始追。
一前一后距离逐渐拉开,但前面汽车在城区行驶,速度注定不可能快到哪去,车夫这一路跑,倒也能远远缀着。
直到出了租界,汽车一路往前。
凌枢让车夫停下来。
“好了别追了,先到这里吧,你去歇歇。”
他已经知道对方要去哪了。
岳家。
正好是傍晚时分。
岳定唐在何教授的沙龙上跟丽贝卡相谈甚欢,大有倾盖如故之意,正好两人一道离开,顺便把人邀请到家里来用餐,丽贝卡也欣然接受邀请。
站在客人身后,岳定唐正要入内,就听见身后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
“岳长官,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岳定唐挑眉,缓缓转身。
“今日我有贵客在,恐怕无法招待你。”
凌枢笑嘻嘻拎高手里的东西。
“我带了酱菜,来看周叔的。”
岳定唐面色不变:“我可以代为转交,你好好在家养伤吧,什么时候伤好了,再去警局报到就行。”
凌枢:“这多不合适,周叔几天没见了,肯定很想我,你不能剥夺他看见我的乐趣,是吧?”
见岳定唐没有让路的打算,他只好提高声音。
“周叔,周叔!”
周叔闻声出来,果然一脸惊喜。
“凌少爷来了,快请进来!正好今天有客人来,四少爷让我做了许多菜,你就留下来吃晚饭吧!”
岳定唐似笑非笑让开路。
凌枢脚步轻快蹦跶进去。
“周叔,我这两天没上门,怎么也不见你找我,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怎么会呢,我是想差人去找你过来吃饭的,四少爷说你要在家陪姐姐。”
两人的声音逐渐向厨房远去,岳定唐眼明手快把人揪回来。
“来跟客人打声招呼。”
丽贝卡在沙发上看书,娴静的样子像极了教堂里彩绘玻璃上的天使。
离得近了,凌枢才注意到她手上那本书还是法文的。
“丽贝卡。”
她看得入神,直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起。
“这是凌枢,今晚也在家里吃饭。这是丽贝卡,我朋友。”
岳定唐作了简单扼要的介绍。
的确是很简单。
朋友分很多种,有萍水相逢的,交浅言深的,还有这种异性相吸的,表面朋友,实际上逐渐了解深入,最后谁知道呢?
“你好。”
丽贝卡微笑伸手,凌枢从善如流握住,嘴唇在手背轻轻碰一下。
“很高兴认识你,丽贝卡小姐。我能知道你在看什么书吗?”
丽贝卡道:“《给女士写的植物学》。”
她的中文很流利,只有一点点口音,如果没看见人,很容易让人误会那是中国人在说话。
凌枢讶异:“植物学还分男女吗?”
丽贝卡耐心解释:“这本书的书名就叫《给女士写的植物学》,因为作者是位女性,而且当时很多女作家的植物学著作都是以书信或对话方式存在,所以她另辟蹊径,用了一种全新的写法,把这本书变成一本具有普遍性的科学入门读物。”
凌枢不见尴尬,还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我很感兴趣,可惜法文我看不懂,如果有一位像您这样精通中法双语的人,把书翻译成中文版就好了。”
丽贝卡高兴起来:“你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就是着手在做这件事情,岳先生说他家里有这本书更原始的版本,我就过来冒昧打扰了,等翻译好了,我会寄送一本给你的!”
凌枢翩翩弯腰:“那我就等着当您的第一位读者了。”
岳定唐不能不佩服凌枢讨好女人的功力。
这种功力并非特意为之,而更像一种天赋。
可对方从没将这种天赋用在自己身上。
吃饭的时候,丽贝卡跟岳定唐聊起学术问题,自然而然用了英语和法语。
岳定唐抽空觑了凌枢一眼。
后者明显插不上话,他正埋头吃饭,筷子一次次夹起饭粒往嘴里送,速度明显比往常慢了许多,最后还剩下半碗。
岳定唐偶尔看他一眼,凌枢都没有抬起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要不要说点他感兴趣的话题?岳定唐如是想道。
但凌枢这两天到处乱窜,没在他面前露面,也不交代自己去了哪里,长此以往,两人必然渐行渐远。
岳定唐忽然有点怀念在奉天的时光了。
哪怕那时候生死边缘摸爬滚打,但起码两人的身体和心,曾经那样无比靠近过。
对方却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凌枢冲他们点头致意,起身离开餐桌。
岳定唐仿佛听见他在跟周叔说要先走,不由皱起眉头。
“岳先生?岳先生?”
丽贝卡的声音让他回过神。
“我能问问吗,这道菜叫什么?”
岳定唐舒展眉头:“是龙井虾仁,杭州名菜,家里厨子是江浙人,对这道菜很拿手。”
丽贝卡开心道:“的确很美味,如果方便的话能否给我食谱,回去我也让厨子尝试去做。”
岳定唐:“当然可以。”
他承认自己有点心不在焉,接下来丽贝卡同他说了什么,岳定唐都是入耳不入心。
直到饭后女士起身告辞,岳定唐让司机送她回去,才找到单独问周叔的机会。
“你怎么让凌枢走了?”
周叔:“他说得赶紧走,趁时间早还能叫到黄包车,今晚有舞会,去晚了就没法跟雅琪小姐跳第一支舞了。”
岳定唐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不是回家,是去舞场跳舞,你还让他走了?他腿上还没好,怎么跳舞?”
跳瘸子舞吗?
“小孩子嘛,难免爱玩,他有分寸的。”周叔不以为意,还反过来笑他,“四少爷,你嘴上说不管他,心里可比我还惦记,是不是想去找人?正好你也去玩一玩吧,年轻人需要多走动,他去了翡冷翠舞场。”
岳定唐没好气:“司机去送丽贝卡了,这么晚了还哪里有车?”
周叔笑道:“我特意交代司机了,晚一点走,就说要检查车子,要不你现在出去看看,丽贝卡小姐肯定还在等你。”
有时候岳定唐真觉得,周叔是岳家成了精的老狐狸,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考虑到了。
要是没有他在,岳家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了。
凌枢正在享受暖玉温香的服侍。
一呼一吸,都沉浸在胭脂水粉的海洋里。
左边是雅琪递水果,右边是萝丝揉肩膀。
耳边是靡靡之音,张眼是环肥燕瘦细腰肥臀。
他感觉自己的心志被腐蚀了。
痛并快乐着。
“凌少,听说你出远门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雅琪把“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咽了下去,笑盈盈换成另外一句。
“我们可想你了,大班隔三差五就念叨你呢!”
“是你想我吧?大班只会想我的钱夹。”
凌枢就着她的手把苹果咬下来,送入口中咀嚼,浑然不知身后黑云压城城欲摧。
作者有话要说:
跟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岳定唐:我也想被讨好。
凌枢:我哪次不是向恶势力低头,费尽心思讨好您啊?
岳定唐:(面无表情)为了薪水。
凌枢:(义正言辞)当然不是!
(为了在您家蹭饭,省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