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只有不到三秒的时间思考。
身后是刚刚发生爆炸的地下室,旁边是袁公馆后院小门。
凌枢拽起沈人杰,闪身躲入门口。
得亏他眼明手快,就在他们的身体刚刚被墙体遮挡的瞬间,外面就传来两声枪响。
子弹慢了半步,打在门框上,与他们距离半步之遥。
沈人杰剧烈喘息,一句话抖成七八瓣:“你你先把我身上的炸药解绑吧!”
他现在就像背着个死神,死神双手还放在他的脖子上,随时能将他掐死。
但来不及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两个人已经跑过来。
他们只能往小楼里躲藏。
这栋小楼,原本在袁家人口鼎盛时期,也住着袁秉道的姐妹和妾室,布置装潢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三层的楼梯,每层都有房间。
两人进去之后直奔三楼。
凌枢低声快速交代:“等会上去我们分开,一人从一边窗户下去,你什么都不用管,就往租界内跑!”
沈人杰:“我、我不想和你分开,你别抛下我!”
凌枢:……
这要是说话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也许还有几分逃亡中的罗曼蒂克,但凌枢看着沈人杰那张闪烁泪光的圆脸,实在怜惜不起来。
“就这样定了,分开跑才有生机,我得伺机回去救姓岳的!”
凌枢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打从大年三十前一晚,杜蕴宁出事,自己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眼看真凶已经浮出水面,他却还要四处逃命,分分钟都有可能被爆头死于非命。
头一阵阵的发疼,即便没有电灯,他也能感觉到自己正天旋地转,跟醉酒之后的人似的,头重脚轻,如踩云朵,若不是脑子里还绷着一根弦,死死抓着楼梯扶手往上爬,现在怕是早就一脚踩空滚下去了。
沈人杰紧紧抓着他这根救命稻草,不敢片刻分离,只差没跟凌枢来个生生世世你侬我侬的山盟海誓了。
追兵须臾就到。
凌枢正好爬到三楼,从楼梯口往下看,能看见一道黑影从门口进来。
皮鞋在木地板上的动静是瞒不过人的,哪怕对方刻意放轻了。
怎么只有一个?
疑问在心里升起,来不及细想,凌枢将沈人杰推进附近一个房间,指着房间里的窗户示意。
沈人杰拗不过他,只好松开手,临走前那个依依不舍的无声眼神,被窗外光线照了个正着,差点让凌枢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他自己则特意加重脚步,跑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又脱了鞋放轻脚步,折身奔入倒数第二个房间。
年轻男人走进小楼。
他的脚步不慢,步伐很均匀,似乎在无数次夜里,有过这样的经历。
小楼里没有灯,但他还是下意识把花格子鸭舌帽沿往下拉了拉。
他本想伸手去开灯,但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有时候没灯,才更便于行动。
对方虽然看上去威胁不大,但花格子已经习惯去谨慎对待每个敌人。
他循着楼梯慢慢往上走。
皮鞋在木板上发出富有规律的响动,悦耳,动听,就像他扣下扳机时的那一刻。
尤其是子弹打在猎物身上,对方发出的惨叫,就更能令他感到愉快了。
花格子心里想着,已经自动配上一首圆舞曲,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拿枪的手稳稳举起,对准空无一人的长廊,站定片刻,才往第一个房间走去。
房门虚掩着。
花格子直接一脚踹开。
房门砰的撞在墙体又反弹回来,动静颇大。
借着外面的月光,房间内一览无余。
一张小床,方寸空间,仅此而已。
花格子的目光扫过门后位置,转身前往下一个房间。
房间一个个看过,全部无人。
还剩最后一个。
四周寂静异常,但花格子相信,对方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跑掉。
更何况他的同伴还守在外面。
哪怕对方从窗户遁走,他们也能立时察觉。
最后一个房间的房门紧闭,拧一拧,居然打不开,必然是从后面反锁了。
果然在这里。
花格子无声冷笑,举枪直接对准门锁来了一下,再踹开门!
这个房间大了许多,应该是以前的主人房改的,有大床,衣柜,还是个套间,有独立的盥洗室。
一眼望去,空空荡荡,花格子先上前将衣柜打开,又去盥洗室察看,都扑了个空。
他立马跑到窗边,俯身张望。
没有脚印,没有攀越的痕迹。
说明对方没有跳窗逃跑。
那就只有——
花格子立马俯下身去看床底!
几乎同时,一把香灰扑面而来!
花格子眼睛被迷住,扣在扳机上的手也立马按下!
砰!
砰砰!
没有听见惨叫,他心下一沉,手腕已经被拧住,剧痛传来,枪被甩飞,脑袋也被重重一脚踢中!
这一切,电光石火,绝不超过一秒!
花格子发觉自己还是小觑了对方,很快抓住床脚在地上顺势一滚起身。
对方想要打他,必然得从床底钻出。
果不其然,在凌枢探头的那一刻,他曲起手肘朝对方头颅狠狠撞去!
但对方反应极其敏捷,一下居然闪开了,这让花格子感觉有点诡异。
他们这次的任务,除了得到袁公馆的东西,就是把李老板灭口,但现在事情起了变化,花格子怀疑这其中还有别的势力。
否则,难道李老板早已预知自己的下场,找来援手反抗?
思忖间,两人你来我往,已经过了数招。
善于格斗杀人的花格子很快发现一个秘密。
对方反应虽然快,身手也不差,但他的右手明显使不上力,出拳全是靠左手。
那么只要废了他的左手……
花格子眯起眼,右手掌心多了一片薄如蝉翼的锋刃,倏地滑向对方。
……
沈人杰觉得自己的命真是太苦了。
脚下就那么一点点石阶能站住身形,他还得费力抓住窗棱,避免摔下去。
这可是三楼。
就算楼下就是草坪,摔下去还是会要人命的。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炸药。
想到那些炸药,沈人杰又是一阵心酸。
寒风中,一个人贴着三楼窗户外面的墙体,努力扮演一只壁虎。
拐角的另一面,花格子的同伙正从那边走来。
余光瞥及,沈人杰心急如焚,试图蹲下,从二楼窗户溜进去。
腰间绑着炸药,他不敢用力弯腰,只能伸长了手去够窗棱。
话说回来,以他的身材,想要办到这个动作,也有点困难。
但他只有三秒的时间。
三秒之后,对方走过来,只要稍稍抬头就会看见沈人杰。
那时候将是他的死期。
三。
二。
一。
沈人杰默数,咬咬牙扑了一下,双手抓住窗户边缘,手一滑,整个人往下坠!
妈呀!
他差点尖叫出声,赶紧攀住窗台,双脚死死蹬在墙上稳固身躯。
但鸭舌帽已经走过来了。
他以丰富的阅历和经验,自然而然抬起头,看见沈人杰。
一愣之后,鸭舌帽举起枪,动作迅猛,保险也同时打开。
完蛋了。
沈人杰心想。
他已经彻底放弃反抗,准备等死了。
当子弹落在身上,瞬间炸开,等待他的还不是一般的死法,而是血肉模糊四分五裂。
太惨了。
沈人杰觉得,他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前两年隔壁邻居想把自己的胖闺女许配给沈人杰的时候,他看不上,觉得自己还年轻,怎么也得先立业后成家,找到一个更漂亮的媳妇儿。
现在他后悔了。
甭管那闺女胖不胖,长得是不是有点丑,起码现在也能给他留个后。
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在脑子炸开,沈人杰整个人七荤八素,像被地震摇晃的残垣断瓦,甚至没有感觉到子弹打在身上的痛。
过了好几秒,他才发现,不是他的脑子在震颤,而是房子在震。
确切地说,是房子下面的地在震!
地震了?!
沈人杰往下一瞅,鸭舌帽没顾得上他,正下意识往爆炸的地方看。
他赶紧弯腰往窗户里使劲一翻,把身体倒腾进房间里。
沈人杰惊悸未定,想起爆炸来源。
那是他们刚刚出来的地方。
地下秘库,又发生了二次爆炸?
沈人杰后知后觉想起自己那条“大腿”的安危。
保住命之后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只是岳定唐现在,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李老板心狠手辣,来历成疑,沈人杰真怀疑岳定唐从对方手里活下来的可能性。
他暗暗叹息一声,跑到房间门口探头探脑,打算趁着没人溜走,赶紧先去找救兵过来。
……
血,顺着胳膊流下,蜿蜒曲折,几乎将整个手背染红,又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凌枢从鸭舌帽的尸体上费力爬起,动作扯动腹部的伤口,身体禁不住僵住。
良久,他才轻轻出了口气。
凌枢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多久没有这样伤筋动骨了,以致于骨头都生出惰性,差点就把命交代了。
以前不是没有受过更重的伤,但那些都是看得见的对手,现在,算什么?
与躲在黑暗里不见天日的幽灵周旋?
他挪了几步,把刚刚被踢到角落里的枪拿到手,又抓着床柱稳住身形,走向窗边。
外面,一道黑影奔向爆炸来源。
凌枢举起枪,毫不犹豫地射击。
对方应声而倒。
他确定自己打中了对方,但他不能确定是否打中要害。
数九寒天,凌枢竟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前胸湿漉漉的,他分不清是血还是汗,衣裳贴肉,腻得让人不舒服。
眼前像有星星在乱飞,每次闭上眼睛再睁开,都是一次艰难的尝试。
凌枢慢腾腾走到楼下,头也不回,道:“扶我一把,我被划伤了。”
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的沈人杰:……
他想问凌枢是不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但沈人杰看着凌枢摇摇晃晃的身躯,识趣地啥也没说,赶紧把他扶住。
爆炸处火光冲天,火势蔓延得很快,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把地面的小楼也彻底牵连吞噬进去。
倒在地上的鸭舌帽一动不动。
应该是被凌枢一枪毙命了。
沈人杰弯腰伸手,探向对方脖颈。
冷不防对方突然翻身,藏在身上的手露出一把枪!
枪口倏地对准沈人杰!
枪响!
沈人杰一震!
鸭舌帽额心多了个血洞,身体往后仰倒。
沈人杰也直接瘫软在地。
第几回了,他今晚经历的生死瞬间委实多得数不过来了。
“凌老弟……”他有气无力喊道,“让我歇会儿吧!”
沈人杰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爆炸的地方看看岳定唐是否还有生还的希望,应该赶紧去巡捕房找人手过来,应该让史密斯调动所有人过来营救。
但他的身体叫嚣着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
凌枢根本没法回应。
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里都是黏腻的血气。
此刻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清醒,全凭一丝意志力在撑着。
他眯起眼,望向火光冲天的地方。
仿佛有个人,从那里缓缓走出,身形轮廓映在火光之中,如同凤凰涅槃。
是岳定唐,还是李老板?
凌枢一时竟分不清了。
他想举起手里的枪,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往后仰。
最后的意识,是头顶浓浓硝烟,和从乌云后面探出半面皎洁的月光。
也许,醒来的时候,天就亮了。
凌枢缓缓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