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看得心惊胆战。
他知道今日崔不去一定会软硬兼施逼迫这些人交出余粮,否则别说城中灾民,就算城中居民,也快熬不下去了。
但他没想到崔不去出手如此之恨,武义李沿等朝廷命官说杀就杀,对李家家主,同样毫不留情,当场喋血,吓傻了一帮人,他原想着今日还得长篇大论双管齐下劝说这些冥顽不灵的人,不曾想崔不去这一剂猛药下去,这些人直接就软了。
容卿看着那些人在崔不去面前俯首帖耳,痛哭流涕的模样,再想到本郡粮荒的局面很快就能解决,连日来的忧愁顿时一扫而空。
崔不去脸上却没什么喜色。
或者说,他一贯对这些大户的态度都是这样,冷冰冰的,鲜少笑容,像个活阎王。
“这是你们的买命粮,我希望诸位信守诺言,不要出尔反尔,否则我不介意再找个人,去跟李庚作伴,懂了吗?”
随着他尾音上挑,众人抖了一抖。
活阎王发话,谁还敢有小心思?
就算原来有,现在也早就掐灭捻熄了。
“凤二府主,此番辛苦解剑府了。”
大局已定,崔不去朝身旁的“凤霄”道。
秦妙语有点奇怪,崔不去明明知道自己是谁,还故意在人前点名,是想拉解剑府的名头出来以壮声势吗?
她眨眨眼,有点不小心掉坑的微妙感。
裴惊蛰适时道:“诸位请跟我来。”
哪一户藏粮何处,纳粮多少,都得一一登记造册,容不得他们后悔,也不允许有胥吏再中饱私囊。
众人早就受不了这个满处异味的厅堂,听见这句话,忙不迭逃难似的争先恐后跟着出去。
容卿望着满厅的尸体,不由皱起眉头。
“崔先生,武义等人毕竟是朝廷命官,虽身负重罪,但未经法度审判便擅自动手,只怕回去之后,朝中难免有人非议,届时你若上奏申辩,我也可联名。”
他这是表示自己愿意跟崔不去一道分担罪责。
崔不去闻言,神色并没有容卿料想中的感动或感激,反而露出令人不解的高深莫测。
“将人带上来。”容卿听见他道。
下一刻,容卿微微睁大眼睛。
几个人被五花大绑推搡过来,低着头,满脸丧气,活生生的败军之将。
可不正是武义和李沿吗?
容卿看看他们,再看看地上的尸体,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顶着凤霄面孔的秦妙语解释道:“崔尊使没有杀他们,只是为了吓住那些人,用了前夜酒肆混战的尸体来替代,伪饰妆容。”
秦妙语其实不擅易声,她装凤霄的声音也无法做到惟妙惟肖,那夜酒肆一战,因为敌人不熟悉凤霄,才能得逞,现在她就很有自知之明换回娇柔的女声,但容卿看她的脸和声音实在对不上,只得默默移开视线。
“这么说,李庚也没有死?”容卿松一口气。
秦妙语对他的反应不以为然:“当然死了,你不是亲眼瞧见了吗?”
容卿愣了一下,下意识望向倒在地上的李庚,死相狰狞,胸口致命伤还在汩汩流血。
李家长子虽然刚才又悲又愤,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没敢上前抢尸体,老老实实跟着裴惊蛰去登记纳粮了。
这么说,还是死了个李庚。
容卿不知心头什么滋味,他刚才虽然提出跟崔不去共同承担责任,但现在瞧见李沿武义等人都没死,又觉得能不死人终究还是不要死人的好,如果李庚也能不死,那不战而屈人之兵,才算是赢家的最高境界。
那头杨云蓦地蹦起来,手指崔不去激动道:“王八蛋诓我,你根本就不敢杀他们!”
崔不去没有回嘴,也没让秦妙语揍人,他的反应是伸手揪住对方的发髻狠狠一扭撞向旁边圆柱。
被饿了好几顿只喝水的杨云根本无力反抗,一声闷响过后,他含糊不清地痛呼,捂住口鼻弯下腰,血从指缝滴落。
容卿也觉得自己鼻骨又酸又疼。
崔不去冷冷道:“我现在是不想杀你,不是不敢杀你,你别给脸不要脸,再不识趣,我可以把你丢到灾民那里去,告诉他们,你就是害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等你被打个半死再把你捞回来。”
杨云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出声,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喊痛。
得亏是崔不去久病在身,力道不够,不然他现在就不光是流鼻血,估计鼻骨也断了。
崔不去上前一步。
杨云反射性瑟缩一下。
却见崔不去瞬间又换了一副面孔,略有些惊讶,又饱含关切道:“杨郡守,你怎么又触柱了?若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开来,别自己闷在心里。”
杨云:……
容卿:……
杨云很想哭。
他现在手脚无力,连崔不去都打不过,就算打得过也不敢打,旁边还有秦妙语和几个左月卫虎视眈眈,但他真的快被崔不去搞崩溃了,眼泪顺着鲜血往下淌,整个人在角落缩成团,瑟瑟发抖。
崔不去还弯腰拍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好好休息,过几日带你回京。”
容卿大开眼界。
换个位置想想,若是他,能这么快解决吗?
敢这样解决吗?
只怕是办不到的。
并非因为他的权限比崔不去小,御史持天子命下行,若是他想先斩后奏,只要能担得起事后的追责,也未必不能杀,但容卿知道自己下不了狠手,别说让他杀武义,对个李庚下手,估计也得思前想后,迟迟动不了刀子。
而崔不去又杀又骗,短短半日便让这些人把吃到嘴里的又吐出来。
杨云心里肯定恨极了崔不去,可他又能怎样?罪证如山,能保住小命算好的,就算以后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门路,凭借什么身份背景重新起复,估计多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招惹崔不去。
容卿将心底最后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小情绪剔除,彻底服气了。
大事底定,崔不去的感觉却不太好。
让人将杨云押下去继续关着,他原想过去看看凤霄,对方在闭关,不宜打扰,但站在门口看看总是可以的,只要见到内室的门是否紧闭,就知道对方是否脱离险境。
但当他走到凤霄所在的院子外面时,却停住了脚步。
针刺一样的痛从心口浮上,密密麻麻往全身扩散,像被扼住喉咙,喘不过气,又像被摁入水中,拼命想要挣出水面,却无能为力,能够被吸入鼻腔的气息越来越稀薄,无力的感觉很快蔓延到四肢。
绵软沉重,如缀垒石。
崔不去知道这是旧疾发作了,喘鸣加上心悸,之前也没少出现这种状况,通常都是一颗冰芝丹就能缓解,但眼下,冰芝丹没有了,仅剩的三颗被凤霄用去,乔仙去了邻郡找药材帮他炼制,没那么快回来。
而他原本估计没那么快发作的旧疾,也突如其来,势头汹汹。
应该是这几日里劳累过甚了。
毕竟一开始要想着怎么对付杨云他们,后来又冒雨过去找人。
以他的身体状况,是该出毛病了。
乔仙正因为知道,才会瞒着凤霄的状况不让他给出冰芝丹。
但走火入魔跟旧疾发作相比,还是前者更为凶险一点,崔不去觉得自己能忍,这么多年来,也早就习惯了。
忍忍就过去了。
他走得很慢,几乎是扶着墙,一步一步,背脊不似往常那样挺直,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因为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在看沿路风景,绝没有人看出他是在忍痛。
蚀骨噬心的疼痛。
裴惊蛰迎面走来,瞧见他在外头,还停下来打招呼。
“崔尊使,您来看郎君吗?”
崔不去嗯了一声,平静道:“我走不动了,你扶我回去。”
他说走不动,那就是真走不动了。
崔不去心志堪比金石,他对疼痛忍耐的能力,不亚于当世任何一名高手,但他的身体却如朽木残石。
裴惊蛰大吃一惊,忙搀住他歪过来的身体。
“我帮您请个大夫来吧?”
“不用。”崔不去眉间恹恹,语气还很平稳,“这里的大夫还不如乔仙,她已经去找药了。你扶我回去休息就行。”
裴惊蛰想到那三颗冰芝丹,心下歉疚,不敢再多说,忙应了一声,直接把崔不去背回屋。
“不必管我,我躺会。”
崔不去哑声说罢,脱鞋上榻,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将被子一卷,整个人裹进去。
他没有诉苦喊痛的习惯,多说无益,现在除了冰芝丹,什么药都无用,与其跟裴惊蛰啰嗦,不如省点力气,先熬过这一关再说。
身后传来轻手轻脚关上门的动静。
崔不去缓缓出了口气。
又是一波疼痛涌上。
崔不去闭上眼。
最初病痛发作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记得了。
应该还在崔家,他因为反击了某个欺负他的崔家子弟,对方带着伤哭哭啼啼去告状,崔不去则被偏心的长辈关在柴房“反省”。
而且是个冬夜,寒风从门窗缝隙里钻入,在空荡荡的柴房内呼啸回荡。
那时的崔不去还太小,就算他再早慧冷静,也总会有吃瘪的时候,毕竟双方实力差距太远。
本来说好被关一个时辰,但外头过冬至,大家忙着祭祖,里里外外热闹一团,谁还记得柴房里那个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孩童,崔不去冻了整整一夜,直到快天亮才被人发现。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然而居然没有,崔不去又活了下来,连崔咏都不得不暗道自己为他起的名字有点邪门,崔阶崔阶,当真就像阶下野草那样顽强不屈。
但,也就是那时起,他的心疾和喘鸣之症越发严重,已经到了威胁性命的地步。
崔不去一次次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因为他的命似乎又冷又硬,连阎王都不肯收。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病发,熟悉的疼痛似乎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有了冰芝丹之后,寻常的病发可以忽略不计,就算严重起来,也能有效减缓痛楚。
他想到了凤霄。
不知为什么,虽然知道对方走火入魔的情形异常凶险,但他就是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对方一定能熬过去。
大约是凤霄平日里过于自信骄傲,给人带来的错觉吧。
所谓祸害遗千年。
崔不去微微卷起唇角。
他的额头颈后,已经布满汗水。
前胸后背的衣裳全部湿透,还将被子里头也洇湿了。
但想起凤霄,似乎能让注意力稍稍不那么集中在疼痛上,也能令时间不那么煎熬。
他能在心中默默描绘出对方的面部轮廓。
那的确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最出色的应属那双灼灼生辉的桃花眼了。
虽然一张口说话,就会逊色三分。
不知是不是痛过头了出现幻觉,他发现居然有人冲着他后颈吹气。
大白天的,活见鬼了吗?
崔不去甚至没有力气回头看一下。
一只手随即摸上他的脖子,另外一只手则灵蛇般探入被中,准确无误捏住他的手腕。
浑厚纯正的真气从穴道涌向全身,如一股暖流,虽然心口疼痛依旧,但浑身如沐阳光,仿佛也减轻了痛楚。
除了一个人,谁也没有这样底蕴雄厚的真气可以用来浪费消耗。
凤霄。
崔不去喃喃张口,甚至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但心底竟有一丝欣喜,破土而出。
他果然冲破桎梏,顺利出关了。
崔不去虽不谙武功,但他也知道,练武之人每过一道难关,武功就会更进一层,凤霄既能出关,必是已经突破自我,窥见武道的更高境界。
“三颗冰芝丹,换本座以身相许,怎么样?”凤霄低下头,含住他的唇,真气从唇舌津液渡入。
崔不去还没见过这种看似疗伤实则厚颜无耻占便宜的法子,一时被震撼,但他也出不了声,只能微仰起头予取予求,脖颈折出脆弱的弧度,又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两具身躯隔着棉被,却几乎交颈相缠。
“……滚。”崔不去的嘴巴终于重获自由,他迫不及待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但他的眼皮随即被含住,吸吮至薄红,连生理性眼泪都浮起来,欲落不落。
崔尊使忍无可忍。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