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公主心中是有怨的。
表露出自己的怨恨,招惹祸患麻烦,就得有解决麻烦的能力,杨丽华虽然贵为乐平公主,天之娇女,面对真正能够左右她的权力时,却显得软弱单薄,所以她在帝后面前,从未将这种怨恨表露出来,只能将其深埋心底。
但此时此刻,她望着自己的母亲,心跳加剧,紧张过度之下,连耳朵都砰砰鼓动起来,仿佛有人在旁边敲起战鼓,一声一声,将她的心脏紧紧攥住。
有那么一瞬间,乐平公主差点以为皇后看穿了她所有的小心思。
战战兢兢,心情颤栗,她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不仅仅是自己的母亲,也是帝国皇后,更是一位杀伐果断不逊于自己父亲的女性。
“母亲。”乐平公主放软了声音,斟字酌句,“我知道崔先生素来得您看重,否则他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执掌左月局。”
独孤皇后拍拍她的手,笑道:“你弄反了,他并非因为得我信任,才执掌左月局,他能得到这些,是因为,他有这个能力。”
“是!”乐平公主没来由焦躁起来,不禁提高声音,“但他的身体很不好,母亲,娥英是您的外孙女,难道您忍心让她刚嫁人就守寡吗?”
独孤皇后脸色不变:“崔不去的确先天有疾,但并非无药可救,也无性命之忧,你多虑了。娥英天真浪漫,偏偏身份有异,我知道你们二人只想好好过日子,但那些上蹿下跳的小人,却不会因此就轻易放过你们。有崔不去在,我也可放心几分。”
乐平公主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她本以为独孤皇后只是出言试探,但听这话意,竟是真想将宇文娥英许配给崔不去的意思?
独孤皇后看着她,像在等她的回答,更像是要从她脸上得到答案。
乐平公主杨丽华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意识到母女之间,无论用多少温情脉脉,也掩盖不了曾经用权力划出来的天堑。
“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泪水从脸上滑落,无尽委屈涌上心头,她瞬间泣不成声。“母亲,求您了。我保证,娥英她一定安安分分的,我会看住她,绝不让她为小人所趁!”
独孤皇后没有像往常那样柔声安抚她,也没有立马给她一个安心的保证,这让乐平公主的心不断往下沉。
“丽华,你要记得,你姓杨,不姓宇文,娥英虽然姓宇文,但宇文家并不能给她任何庇护。”她听见皇后如是道。
“是。”公主深深伏下身体,表示听懂了母亲的弦外之音。
皇后终于伸手,将她扶起来,说出来的话却令公主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崔不去除了身体多病,样样都好,若等他调理好了,与常人无异,你对这门婚事,还是如此反对吗?”
乐平公主心头一颤,她紧紧咬着牙关,顶住头顶温和却极具压力的目光。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母亲决定了什么事,她绝无反抗的余地。
“……是。”
千回百转,无数思虑飞影般掠过,蓄起半生勇气,才最终吐出这个字。
“罢了,娥英现在也还小,此事先搁置不提,瞧你急的,去将眼泪擦了,再出宫吧。”独孤皇后的声音很柔和,似乎没有生女儿的气。
但她也根本没有给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说明独孤皇后想要撮合崔不去和宇文娥英的心思还未停歇。
乐平公主浑浑噩噩起身,在宫人的引领下,踩着云朵也似地离宫,连背影都显得失魂落魄。
独孤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出来吧,崔先生。”
转角墙后转出一人,面带病容,步履轻缓。
“你也看见了,丽华秉性柔弱,不像能够操纵云海十三楼的人。”皇后道,“方才我依你所言,出言试探,若她心里有鬼,应该将计就计,而非极力反对。”
崔不去点点头:“大公主的确不像,不过,还请您暂勿澄清此事,公主回去之后,定会将此事说给身边亲近之人,若她身边还有小人,到时自然会设法应对。天南山之后,敌人一时偃旗息鼓,揪不出马脚。既然如此,那就我们不动,等他们动。”
独孤皇后苦笑:“未曾想过有一日,我还得用对付旁人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的女儿,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让她入宫。”
崔不去面色淡淡,没有接话。
皇后这句话并不需要任何回应,更何况当初如果没有乐平公主这个前朝皇后,杨坚还未必能以外戚身份掌权上位,若时光回溯,只怕他们依旧会将女儿送入宫。
两个时辰后,崔不去带着独孤皇后赏赐的珍贵药材出宫,早已在宫门等得不耐烦的乔仙,一看见跟在他身后的陌生面孔,就愣住了。
娃娃脸的年轻将领主动拱手:“在下关山海,右卫将军司马,陛下听闻崔先生在天南山遇险,担心左月局人手不足,特命我随侍左右。”
随侍左右向来是乔仙的职责,她没想到崔不去进宫一趟,身边竟多了个与自己竞争的人,顿时大生敌意。
但关山海也没什么兴趣与姑娘家争风吃醋,于他而言,从一个右卫司马沦落到当别人的随身侍卫,也是一种侮辱,即使崔不去再得帝后看重,保护这个病恹恹的人,也不能给关山海带来任何成就感,他宁愿上阵杀敌。
崔不去无意对乔仙多作解释,也没兴趣调解新人与旧人的矛盾,他兀自上了马车,从头到尾都维持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不在焉,这意味着他在思考一些事情,不应该被打扰。
关山海没有坐在车内与崔不去套近乎,主动去外头与车夫同坐,乔仙却忍不住跟进来。
“尊使,皇后为何突然派了个人跟您,是否想要……”她的声音原本已经压得足够低了,此时又低了几分,“监视?”
崔不去摇头:“不必多想,左月局人手本来就不足,你们一旦有别的差事在身,就难免疲于奔波,这次天南山之行,如果我身边有个关山海,也许就能抓住宁舍我。”
乔仙歉疚:“是属下没用。”
崔不去微微蹙眉,忽然道:“乔仙。”
乔仙茫然抬头。
崔不去:“你把我的安危看得太重了,又将自己看得太轻,我对你的期望,从来就不是一个贴身侍女或护卫,你明白吗?”
乔仙静默无语。
每次她不肯同意崔不去的话时,就会以这种方式进行无声抗议,崔不去对乔仙,向来比对左月局其他人多了几分容让,但这次他并不打算继续纵容乔仙。
左月局两名副使,长孙菩提主外,宋良辰主内,都有各自的职责,再下面是听从差遣的左月卫,乔仙随侍崔不去居多,旁人也将她当作崔不去的护卫,但崔不去不希望她一辈子都困在自己身边,乔仙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哪怕是去江湖上闯荡,以她的能耐,理应也会有一席之地,而非作为崔不去的影子存在。
看着乔仙不声不响,仿佛受了多少委屈的样子,听见乐平公主声泪俱下也无动于衷的崔不去,此时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乔仙微微一动,像是用脑袋顺势蹭了蹭,无关男女暧昧,反倒是小动物汲取温度一般。
“我们认识几年了?”崔不去问。
“四年。”乔仙闷闷道。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左月局创立的前一年。
崔不去的语气很轻松:“所以,你也该学会独当一面了。”
“您以后不要出远门了,好不好?”只有在崔不去面前,她才会卸下清冷与坚硬的外壳,甚至用上别人从未听过的哀求语气。“若不让我跟着,又有谁能帮您调理身体?”
“最近不会。我带着你给的药,更何况,现在有关山海,还有,”崔不去顿了顿,没将凤霄二字说出口。
姓凤的虽然处处跟他过不去,但不能否认,两人在大事上配合得不错,天南山上若没有凤霄,而是换作乔仙或长孙,现在他们未必有命在。
乔仙一怔,似乎意识到他的未竟之语,面上掠过难以置信的惊色,却很快低下头,没让崔不去注意到。
随即,她听见崔不去吩咐道:“你现在去解剑府一趟,问凤二要那份名单。”
乔仙知道是什么名单,据说那是崔、凤二人在天南山下打赌时,崔不去赢来的。
州府各级官员的详细卷宗名单。
但回京之后,每回左月局派人前去讨要,得到的都是同一个回答:让左月使亲自去。
凤霄似乎早就料定崔不去迟早会妥协低头,就这么老神在在,敞开大门,放下直钩,等着鱼儿自己咬住,但崔不去偏不肯如他的愿,更不肯亲自上门讨要,于是局面就此僵住,不上不下。
“若他还是不肯给呢?”乔仙问道。
崔不去轻轻一哼:“你上门去,他肯定觉得我心急了,就算不肯给,也会耍点花招,到时候我再反将他一军,让他赖不了账。”
这语气,不像是对付敌人,倒像是熟悉彼此的老对手过招,知己知彼,亦敌亦友。
乔仙发现,只是去了一趟博陵,回来之后,那两人的关系果真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送上中秋福利小剧场,与千秋有点关系,没看千秋的可爱就不用看。
【小剧场】
沈峤已经很久没有回京了。
大兴城就像这个欣欣向荣的王朝,三日一小变,五日一大变,除了玄都观。
毕竟道观再怎么变,也不可能将道观变成佛寺。
玄都观与玄都山无关,那只是杨坚为了感谢玄都山当年的援手而建,他也曾邀请过沈峤派人过来任观主,但被沈峤婉拒了。
如今的观主,沈峤亦不认得。
对方正弯腰在修剪一处花木,背影高瘦,但沈峤一眼就看出对方身体不是很好。
何止不是很好,简直是病入膏肓,天不假年的征兆。
再看对方修剪的花木,沈峤差点笑出声来。
只见一丛好端端的花叶,被修得中间高,两旁低,显然是随心所欲,想到哪儿修到哪儿,长一簇短一簇,惨不忍睹,令人啼笑皆非。
沈峤走过去。
他发现对方的神情也很认真。
认真地在干这件事,而非出于泄愤或胡来的初衷。
但这不能掩盖花木被他糟蹋的事实。
沈峤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将对方手里的剪子拿过来,救了这些正在哀嚎的花草一命。
对方转头看见他,挑了一下眉,脸上并无诧异之色。
“沈掌教,久仰大名,幸会。”
沈峤反而有些惊讶,他已经有好几年未在京城出现了。
“你认识我?”
对方微微一笑:“天下第一道门大派的掌教,我如何会不认得?听说沈掌教周游四方,想必是路过此地,恰逢秋夕拜月,回来探望故人罢。”
沈峤对此人印象不错,他也笑道:“今日认识一位新朋友,它日回京,便又多一位故人可以探望了。”
对方拱手:“在下崔不去。”
沈峤:“不去?”
崔不去:“去者不追,来者可交。”
沈峤浑然不知崔不去的名字,从前是另一个由来,闻言就开心道:“好名字!”
另外一边。
晏无师打量来人,只稍三两眼,他就道:“你是法镜宗的人。”
凤霄挑眉:“晏宗主好眼力。”
魔门三宗,素来不大和睦,凤霄既是法镜宗宗主,那与浣月宗宗主,便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晏无师哼笑:“跟广陵散一般无二,都那么自以为是,表里不一。”
凤霄摸摸鬓角:“我觉得,比起不成器的师兄,我还是略胜一筹的。”
他自认为何止略胜一筹,只不过在前辈高人面前,还是要保留那么有点儿谦虚的。
晏无师点点头:“那倒是,论容貌风度,你应该是魔门第二人了。”
凤霄:……他一点都不想知道第一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