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宁顺着秦烈的目光,望向洒满路灯的街上。
只看到一辆驶远的摩托,车上的人,长发在风中飞扬。
“没什么。”
秦烈收回目光,喝了口啤酒。
周宁很喜欢喝这边的杏皮茶,酸甜的杏子味,还有一丝陈皮淡淡的药材味。
一杯喝完,她又问老板娘要了第二杯。
今晚的客人,只有秦烈他们这一桌。
掌柜在后厨忙完,出来抽烟时看到秦烈,笑着跟他打招呼。
“我说是谁要吃白饼加油泼青辣子,够不够?再给你夹两个?”
秦烈摇摇头,说够了。
他从前读高中时就爱吃这家小店自己烤的白饼,面香味很足。
饼原是夹肉卖的,他却喜欢夹晚.晚.吖油泼青辣子,在北京偶尔馋这一口,却找不到地方吃。
王丹阳是个人来疯,邀掌柜来喝杯啤酒。
掌柜摆摆手,“啤酒跟水一样,有啥喝头。”
说完走到马路牙子边蹲下,点了根烟,美美嘬了一口。
王丹阳拿起一串裹满辣子的红柳烤串,咬下一大块羊肉,登时被干辣椒呛得脸都红了。
周宁忙把手里的杏皮茶,递给王丹阳。
王丹阳灌了一气杏皮茶,还是猛咳了一阵,咳得眼圈都红了。
等他止住咳嗽,忽然两眼红红地看向秦烈,“老秦,你还恨我吧?”
秦烈,“你想多了。”
他擡眼迎上王丹阳的目光,乌沉沉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秦烈和王丹阳读计算机专业研究生时一起成立了游戏工作室,名叫破晓。
在工作室成立的第五年,他们终于拿到一笔天使投资,两年后他们的“隧道”横空出世。
那是一款玩家可以在古代世界和未来世界自由穿越的开放游戏,一经问世,就引爆了网游圈。
随着一轮轮融资,破晓成功上市,秦烈和王丹阳跻身富豪榜。
破晓也从一叶小舟仓促膨胀成了一艘航船。
可惜好景不长,两个创始人,对这艘航船的方向产生了分歧。
秦烈主张投资科技研创,搞AR和VR技术研发,抢占虚拟领域的技术地位。
而王丹阳却觉得这样的投资简直就是做公益,投出去的钱就是打水漂。
秦烈说一不二,王丹阳觉得他疯了。
那时破晓已经上市,秦烈的主张也引起了其他几个大股东的强烈反对。
董事会改选王丹阳担任董事长。
秦烈索性不再参与破晓的运营,转让了部分股份,当起了年底分红的股东。
他离开短短两年时间,隧道就因为运营作死,流失了一大批玩家。
而新上线的苍穹之剑也因为圈钱的骚操作太过明显,被很多玩家抵制。
不久后,公司还跟风炒元宇宙概念,赔了个一塌糊涂。
王丹阳借着酒劲恳求,“老秦,管了两年公司我才知道,我就是个技术宅,根本扛不起来公司运营的事,你不回来,破晓怕是迟早要毁在我手里。”
见秦烈不说话,王丹阳继续说,“3.0的新增地图是古丝路,这个游戏是你一手开发的。”
“你又在敦煌这个丝路古城,呆了快两年,没有人比你更懂这个游戏该怎么做。”
周宁也说,“现在最关键的就是隧道3.0上线的效果,虽然之前流失一大批玩家,但隧道还是有一批忠实玩家的,只要3.0上线能把口碑赚回来,破晓就还有希望。”
两个人说完,眼巴巴看着秦烈。
秦烈静静抽着烟。
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他硬朗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良久,他抽完手里的烟,起身去结账。
周宁急了,这趟来敦煌,他待他们两个和从前一样。
可只要一提到回北京的事,他就油盐不进。
她猛地站起来追上秦烈,红着眼睛说,“秦烈,丹阳这次是来求你的,条件任你开。”
秦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两人,“丝路这个版本,我来找人帮你们做。”
事关破晓,他做不到袖手旁观,但志向不同,他们再也回不到同一条路上。
王丹阳紧张地问,“谁?”
秦烈,“今天下午骑摩托那人。”
王丹阳表情从激动秒变失望,“就那女疯子?”
秦烈点点头。
王丹阳一脸不屑,“不就会画几笔画吗?我们公司哪个设计师不比她专业?”
秦烈,“3.0的新增地图是古丝路,我看了十个角色的初步设计,和故事背景不对味。”
周宁在角色设计组工作,闻言郁闷地问,“哪里不对味?”
秦烈,“过于偏日漫风,和大漠黄沙不配,根本撑不起故事。”
周宁撇撇嘴,“她的就能撑起来?”
秦烈望向空旷的街道,淡淡说,“不知道。”
陈汐半睡半醒间翻了个身,听到院子里三黄叫了几下,声音带着丝亲昵。
老狗成精,陈汐从三黄的叫声里听出白宇宁来了。
她起床去院子里的水龙头跟前洗脸刷牙,白宇宁已经坐在葡萄架下吃上了。
陈汐的姑姑陈梅在厨房做拉条子,现扯现吃,新泼的油辣子满院子窜香。
见陈汐出来,白宇宁朝她用口型无声叫,“宝儿。”
陈汐斜他一眼,“肉麻。”
陈梅端出热好的辣卤羊蹄放在木桌上,“陈汐,一会儿吃完饭,你去把奶干晾到房上。”
她昨晚拿了骆驼奶乳酪,还有点潮,口袋扎着忘晾了,今早闻着有点要变味儿。
白宇宁忙说,“我来就行。”
陈梅搓着手上的面嘎巴,笑得有点拘谨。
她不好意思使唤白宇宁。
尽管陈汐已经跟他谈了一年多,可在陈梅心里,白宇宁是范明素的主刀医生,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
陈汐洗漱完,去厨房自己端了碗扯条子过来坐下。
大早上的,她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格子衬衫,指尖被凉水冻得发红。
白宇宁提醒她,“早上冷,进去穿件外套。”
陈汐嫌麻烦,说句不冷,忽然坏笑着把手伸进白宇宁T恤下摆里。
白宇宁被冰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他索性一把抓住陈汐的手,往下带。
两个人正无声拉扯。
三黄忽然蹿到院门口,嗓子眼儿里发出撒娇的哼唧声,尾巴摇成了风扇。
白宇宁忙松开手。
范明素骑着小三轮从外面回来,车斗里装着两个硬纸箱和几个饮料瓶子。
“奶奶回来了。”
白宇宁站起身来。
范明素平时一见白宇宁就眉开眼笑,今天却有点心虚。
她干笑着说,“宇宁来了,快坐下,吃你的。”
说完觑了眼陈汐的脸色。
陈汐果然一点情面也不讲,张口就捅出来范明素昨天干的好事。
“我奶奶昨天又抽烟了。”
白宇宁坐下刚拿起筷子,一听这话,筷子又搁下了。
“奶奶,这怎么能行?绝对不能有下次了。”
范明素讪讪地点点头,为防白宇宁长篇大论,连忙指指屋子问,“森森还没起?”
陈梅在厨房里说,“没呢,小娃娃贪睡,让他睡吧,妈,你吃面还是吃馍?”
范明素,“吃西北风。”
她脾气大着嘞,只是这回不占理。
吃完早饭,陈汐和白宇宁,拿了两个大簸箕爬梯子上房顶。
他们把陈梅带来的奶酪干,一块块晾在簸箕上。
阳光夺目,把一半天空染成了金色。
白宇宁探身在陈汐额头上亲了一下,再亲她凉凉的鼻尖,最后亲她略显干燥的嘴唇。
两人舌头搅在一起。
“结婚吧。”
分开时,白宇宁笑着说。
陈汐却沉默了,她觉得还有另一个话题需要谈。
“我想先解决工作的事。”
白宇宁眼神里吻出来的情欲还在,声音却冷静下来。
“我觉得你太冲动了,辞职的事,还是应该考虑成熟了,再决定。”
他亲亲陈汐的额头,起身爬下梯子,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几次三番都没有结果的对话。
陈汐到了单位,把昨天的视频检查一遍后发布了出去,就没什么事了。
下午马科长来上班,换了西装。
陈汐发现他眼镜片都是仔细擦过的,锃亮。
她暗自好奇究竟是什么老同学,能让马叔想起来把眼镜擦擦。
两点钟参观团来了。
总共十个高中生,都是女孩,穿着蓝白两色的校服。
她们站在博物馆空旷的序厅,一双双小鹿似的眼睛难掩好奇和兴奋。
领队的是位头发花白的女老师。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穿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灰外套,干巴巴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马科长大步朝他们走去。
陈汐看到他的手指轻轻在抖。
可当他们走到那位老师面前时,陈汐却听到马科长只哑声说了句,“来了。”
陈汐带孩子们参观博物馆。
她讲的很认真,因为孩子们听得太认真了。
她不记得自己像她们这个年纪时,是否也有她们这样,看到什么都会闪闪发亮的眼睛。
她带她们看敦煌县志里的丝绸之路,告诉她们敦煌是丝路上的明珠,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和文化在这里热闹地交融。
她给她们讲汉武帝时期颁布的《太初历》,从此以后一年有了三百六十五天,有了二十四节气。
她带她们看莫高窟第45号复制窟,给她们讲盛唐的雕塑艺术有多辉煌。
有个女孩个子矮矮的,皮肤黝黑,脸颊上有两块高原红。
陈汐的目光落在她粗糙的手上,觉得这双手像姑姑那双干农活的手。
还有一个女孩的校服袖口和胳膊肘两处地方,用细密的针脚缝了相同颜色的布料,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陈汐大概知道了,这些孩子来自什么样的地方,她讲得更卖力了。
马科长和老师跟在不远处,低声聊着天。
参观结束后,是马科长给自己安排的讲话时间。
他从兜里掏出打印好的稿子,照着念了两句,忽然停下来。
最后,他低着头慢慢把稿子叠好,放回了西装口袋里。
知识陈汐已经讲得够多,他现在想讲点别的。
“我和你们王老师是同乡,她是我见过骨头最硬的人。”
他擡起头,看向站在学生们身后的王老师。
马科长朝她苦涩地笑了笑,又把目光转向学生们。
“我们上小学要从鸡叫走到天亮,她在路上瞌睡得滚下过山沟,家里人不让她上高中,婆家人烧她借来的书。”
“她当老师,劝人把女娃送去学校读书,被人轰出来,她第二天还去。”
“三十年,她走了十万里山路,把几百个女娃带进了学堂。”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说道,“希望你们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也希望你们在以后的人生里,成为别人的幸运。”
这是马科长最短的一次演讲,陈汐却听得有些缓不过神来。
等她恍然回神,王老师已经在跟十个女同学说话了。
“这次带你们出来,主要是想让你们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们小山沟外面有敦煌,敦煌外面有更大的城市。”
“我并不是要告诉你们大城市有多好,而是想说外面的世界很广阔。”
“人生来就活在各种束缚里,这个社会对女孩子的束缚尤其多,可世界明明很大,人生明明可以很精彩,如果你有追求,那就奋力为自己搏一把。”
“如果你不甘于平庸,那你就去折腾,怕什么呢?还有什么比浑浑噩噩过一生更恐怖的事呢?”
陈汐忽然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是啊,怕什么呢?
浑浑噩噩过一生,才是最恐怖的事啊。
后来马科长和王老师又说了些什么,她几乎都没听到。
她跟着马科长将王老师和学生们送出博物馆大门。
马科长对王老师说,“先回宾馆休息会,晚上请你们吃饭。”
目送小巴车驶远,马科长对陈汐说,“你晚上也去吧。”
陈汐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
“我晚上有别的事,去不了。”
马科长,“那算了,有个事你帮我问问宇宁。”
陈汐,“什么事?”
马科长,“问问宇宁能不能帮忙在市医院找个肝脏方面的专家。”
“她说已经确诊了,没必要再折腾,可我还是想带她再查查。”
陈汐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马科长说的是谁。
“大病吗?”
她吸了口凉气。
马科长点点头,擡手扶了下眼镜,遮住了脸上一瞬间的表情。
陈汐没说话,掏出手机给白宇宁拨了过去。
风吹过路边的树梢,叶子哗啦啦响。
敦煌,五月的天,还是冷。
回办公室的路上,陈汐一直沉默。
走到办公楼下时,陈汐忽然叫住了马科长。
“马叔,我要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