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工——”
“吃宵夜咯——”
导演宣罢夜戏结束,后勤人员把做好的热腾腾的肉汤端过来。
用铁桶盛着,放在地上,旁边桌上放了几叠大海碗,散工的人立即一窝蜂涌到铁桶前,参差不齐地排好队伍。
西南深秋的夜晚霜气来了,冷得叫人嘴唇发白,宁蝶裹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夹棉旗袍,也跟着队伍后面排队。
前天她跟林莱玉说生活拮据,对方便推荐一个拍戏的活让她赚些小钱。
见她苗子好导演才收得爽快,让她演女主角李爱珍的几位仆人之一。
冷风吹得让人哆嗦,大家都齐齐缩着脖子唯恐露出半点肉在外面,宁蝶也不例外,幸亏电影只剩下明天一场夜戏,随着女主角李爱珍的家破人亡,她作为仆人的戏份随之结束,不然再熬几场,可是难受。
“让让!”薛雪儿的助理伸手扒开宁蝶。
好不容易排到自己,凭空冒出个插队的,宁蝶自是不愿意,一双水灵的眼睛含怒地看着对方。
那助理是北方男人,嗓门嘹亮,大声道:“瞪啥呢?我这是给薛小姐来盛的,你不服气?”
周围的人都把视线投过来。
宁蝶脸皮薄,不想起争执,再说天太冷了,僵着耗时间,她往旁边让一步,那人得寸进尺地用胳膊将她撞到一边去,嘴里嘀咕道:“有本事你演女主角啊?丫鬟的命还摆小姐的谱!”
薛雪儿是什么人?‘乐星’影视公司新捧的红人,有声电影出现后,连拍了西南两部有声电影的女主角,这部戏就靠她号召票房了。连导演都对她礼让三分。
然尔她又是骄横的人,一贯嫌弃大桶饭不卫生,吃的饭喝的汤都是让助理跑大酒店打包过来,这是头一遭吃剧组里的东西,还遇到个没眼色的人。
宁蝶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压下怒气没有吭声。
那助理跑到薛雪儿面前,把一碗肉汤捧着跟燕窝粥一样小心,哈腰地巴结道:“薛姐,您受冷了,先暖暖。”
这场戏本是在室外拍摄,导演却亲自让人给薛雪儿扎了一个帐篷,用来挡风避寒,此时薛雪儿正躺在帐篷里的休息椅上,发式做的是宫廷卷发,一丝不茍地垂在肩上,她披着狐裘大衣,里面配一件贴身的青色滚边旗袍,脚上踩着一双金色的尖头皮鞋,这身打扮若明日见报,又势必引起潮流轰动。
她略往上吊的杏眼不怒而威,樱唇一勾,半是冷笑道:“冲那么多人的面喊我的名,是要让大家以为我薛雪儿还要和一个丫头抢着喝汤吗?”
助理冷汗津津,连说自己该死,跟旧清朝里的奴隶似的做派。
“行了,这次我不追究,”薛雪儿冲他膝盖踹了一脚,那人踉跄几步,手上的肉汤洒了,烫得直龇牙。
“叫你慢些喝,”薛雪儿顿时虚心假意地关切,“这么急做什么呢。”
她说完看助理的狼狈样觉得好笑,轻蔑地恢复刚才的坐姿。
那助理只得低头连说好几声,是自个贪嘴,喝得急。
要不是天冷,薛雪儿才懒得搭理这肉汤,油滋滋,水汪汪的,看着都没有食欲,她瞧向和自个助理起了争执的宁蝶,宁蝶正和其他群演一样,寻一片空地坐下来捧碗喝汤,出众的相貌和气质让她在人群中特别打眼。
薛雪儿刷地站起身,冲不远处的导演千娇百媚地喊道:“孟导演,过来一下下,雪儿有事找您。”
孟导正在和底下人交代搬道具的注意事项,听到喊声,连忙捋起马褂里的长衫下摆,小跑过去。
薛雪儿和他嘱咐一番,孟导站着冲身边一个人吆喝:“去把今天新来的,那个叫宁蝶的小女子喊来。”
宁蝶那时刚把空了的大海碗放回原处,接着被人通知说有一幕戏要重拍。
考虑到晚上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宁蝶想着务必要赶紧了。
这幕要重拍的戏讲的是下人私自把李爱珍的仇人请进庄园里,待李爱珍把仇人冷嘲热讽地赶出去,就将那下人狠狠地痛批了一顿。
而薛雪儿觉得痛批还不够,得严惩才行。
他们拍的是夏天的戏份,拍时不能穿外套。
宁蝶把外面的夹棉旗袍脱下,穿件单衣站着,等待接下来薛雪儿按照剧本写的那样对她痛骂。
道具摆好了,薛雪儿却率先拿起桌子上的一盏茶,迎着宁蝶的头顶浇下去。
茶水是冷的,桌子都是欧式的长餐桌,是剧本里李爱珍准备在庄园里宴请好友,一盏茶倒得不够,薛雪儿接连倒三盏,浇得宁蝶半身湿透,冷风一吹,整个头好似从冰里捞上来,冻得完全没有知觉。
薛雪儿这才开始按照剧本里的开骂,背错一处又得重来,来回折腾一个小时,见宁蝶脸上冻得失了血色,心里满意,戏也就过了。
也有人小声劝导演,说这不妥吧。
孟导一笑,“一个跋扈的小姐,一个受了委屈吓得半死的仆人,比之前有戏剧冲突多了,哪里不妥。”
这戏重拍完,今晚真正地收工,有好心人怜惜宁蝶,递来个软布手绢。
宁蝶接过来道声谢谢,她知道是她无意间得罪薛雪儿了,重拍本是小事,但让她受冷一个时辰明摆着是故意了。
她转身去找自己的外衣,而之前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此时竟然消失踪影,这薛雪儿未免欺人太甚,她一忍再忍,忍得自己气血翻涌,她直接跑去找质问薛雪儿,“我的衣服呢,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薛雪儿坐在小汽车的后座上,这是公司给她的专用接送车,她双手抱臂,目视前方,似乎懒得看宁蝶一眼,“你在说什么?衣服掉了就自个去找,天气冷谁拿了也未可知。”
“除了你,还有谁会拿我的衣服。”
“你那衣服给我拖地我都嫌布料咯脚,司机,开车。”话落,伴随薛雪儿的得意,小汽车扬长而去。
宁蝶心里蓦然涌出一股巨大的委屈,她强忍泪意,这么晚已经错过电车了,她双手摩挲袒露在外的胳膊,呵气成霜,头发湿了,斜扣褂子上衣也湿了一半,像冷冷的刀贴在身上发寒。
夜晚的西南十分热闹,华灯色彩斑斓,而她是既狼狈又孤单,一个人踩着回家的马路。
陈粤明遇到宁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美人唇色发白地佝偻着腰走路,周围来往的人群喧哗,而她好似一株要枯萎的百合。
他吩咐司机停车,将身上的外套卸下来,下车披在宁蝶的肩上。
这极具绅士风度的举止,在宁蝶见到是熟人后,止住的眼泪伴随鼻酸,又落了几滴。
陈粤明看着这双含露的眼睛,心里某一处彻底地柔软下来,豁然有几分明白霍丞对她执迷的原因。
“宁小姐若是不弃,不如坐陈某的车可好。”他不介意送霍丞一个人情。
宁蝶受宠若惊,这个在西南声名显赫的富商,竟对自己伸出友好的橄榄枝。
寒意难敌,外加陈先生微笑起来实在是温文儒雅,宁蝶弯腰感激:“劳烦陈先生了。”
坐进车里果真和外面的寒风瑟瑟判若两个世界,怕身上的寒气过渡给对方,宁蝶往窗边靠拢一点,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陈粤明颇显讶异,随即明了地一笑,从身侧拿出一个铝制的保温杯,递给她,“暖手用。”
触摸到保温杯的温暖,宁蝶垂眸温和地道谢,这时经过一家舞厅的大门,陈粤明让司机稍停,他抱歉地道:“陈某在这尚有公事需处理,宁小姐不如跟陈某一道进去,二楼有我开好的房间。”
怕宁蝶误会,陈粤明再添上一句:“宁小姐湿衣容易感冒,换下来比较妥当。”
“我先回……”
“先换衣服吧,再等下去你真要受凉了。”陈粤明说完,司机将车门打开,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宁小姐,请——”
再坚持宁蝶倒有点不好意思,她披着陈粤明的外套迟疑地下车,舞厅里的音乐倾泄出来,越是暗夜,这里越有种奢靡之气,为避免她尴尬,陈粤明绅士地挽起她的胳膊,犹如是带舞伴入场。
舞池里已经有不少男男女女在贴身跳舞,陈粤明却得体地松开宁蝶,然后对过来的服务员道:“带这位小姐去二楼,这里是包厢钥匙。”
待到指定包厢,服务员离开,没有人了,宁蝶把陈先生的外套放到衣架上挂好,房间里很是暖和,但她还是打了一个哆嗦,毫不犹豫地进卫生间将湿透的衣服褪下,舒爽地冲一个热水澡。
她单裹着浴巾出来,一边歪着头用干毛巾搓揉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哼唱小曲子。
大床上半躺着的男人放下杂志,道一句:“好听。”
宁蝶全身血液冷固,手中毛巾啪地掉地上。
床上的人下来了,黑裤包裹的腿修长笔直,他替她捡起毛巾,玩味地道:“怎么看宁蝶小姐的表情,难道以为一个男人晚上带女人来酒店,只是单纯地让你洗个澡?”
宁蝶拿过毛巾往男人的脸上砸下,“出去!”
她没想到陈粤明当着她的面给钥匙,只是为让她放松警惕。
“霍丞,你到底是想做什么?”一天下来,宁蝶胸中积攒不少火气,现在遇到自己压根不想应付的人,她濒临要爆发的边缘。
霍丞将脸上滑落的毛巾接住,眼神危险,“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下次叫我名字,温柔些。”
“你不要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霍先生,”宁蝶试图镇定,好脾气地商量,“我们两人不熟,男女有别,你再三这样,会让我产生困扰。”
对于她的抗议,霍丞视若无睹,扭头示意床上,“把衣服换上。”
就像用尽使出的一拳头是打在棉花上,宁蝶一阵挫败,她走到床边把换洗的干净衣服拿上,心里也没有多想这是谁替她准备的,她总不好一直裹着浴巾和霍丞说话。
再从卫生间出来,她换上的是及脚藕荷色软缎旗袍,外面罩有一件狐裘大衣,白色的围领把她一张巴掌小脸衬得灵动。
霍丞对她上下审视一番,觉得满意了,方摘下右手的白色手套,想伸手摸一下她的脸颊。
宁蝶闪身避开,一时之间气氛微妙,霍丞笑道:“宁小姐是觉得在下对你产生了困扰?”
宁蝶只觉他的笑里带着嗖嗖的寒意,她回:“是。”
“觉得你我之间不熟?”
“是。”
霍丞复将手套戴上,贴身的燕尾服将他的体型塑造成标准的倒三角,高大而性感,听闻宁蝶有事,他不顾重要的客人抽空过来,却是碰一鼻子灰,他将门打开,头也不回,“等我踏出这扇门,我会牢记‘你我不熟’。”
门栓复合上,宁蝶站着久久未动。
地板繁复的花纹典雅,霍丞在走廊里碰见熟人,陈粤明背靠墙壁,垂头点燃一支香烟,“这人情霍少可满意?”
“西边码头那船私货,准行。”霍丞脸上的霜凛未消,陈粤明露笑,一贯的斯文模样,“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回复他的只是霍丞离去时黑色皮鞋扣在地面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