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开春不久,惊蛰过后,空灵谷下了很大的一场雨。阴雨连绵的下了近半个月,等雨停的时候,谷中琵琶湖里的水已经漫快过了山洞,池塘里的青蛙躺在伞大的荷叶上,晒着久违的太阳。
莫筱推开门出去,正遇见从屋里出来伸着懒腰的男人,不由得也笑了笑随口问道:“雨才刚停,便要出谷去吗?”
“总要出去置办些东西,这雨下了大半个月,进出的山路不好走,放在后院的谷子都快发霉了。再不去带点东西回来,这一个庄子的人都要饿死了。”
“那就带上初霁和陈叔一块去,”她对不远处牵着一个女童的男孩招了招手,意味不明地对面前的男子说道,“让他带着东西在天黑前赶回来,省的你这一走就是大半年,谷里的人才真的是要饿死了。”
那人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嘴上还逞强:“师妹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哪次出远门不是托人带了口信回来告诉你的。何况这谷里的事情有你料理,我一天到晚的在这儿带孩子实在是没劲的很,倒不如出去帮你打听打听江湖上最近又有了什么新动静。”
莫筱瞧着男孩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走过来,弯下腰,将那二三岁的女童抱了起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一边对弄清影说道:“师父当年要是像你这样,我俩早就饿死了。是不是?”后一句,自然是对着怀里的女童说的,那女童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只是应景得冲着弄清影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将莫筱逗得笑出了声。
弄清影一脸夸张的凶相,作势要打她,那小女孩就一头钻进了莫筱的怀里,十分的机灵。男子只得作罢,撇了撇嘴。
几人说笑间,有个模样清秀的小童走了过来,对着莫筱像模像样的做了个揖,禀报道:“谷主,今早有辆马车进谷了,现在正在外面停着,说是想求见谷主。”
“见你?”弄清影不由皱了皱眉,自打莫筱治了眼睛从扶云山庄回来之后,为了防止过多的江湖人士上门贺喜,谷里就开始不接外客了。何况这一场大雨刚停,山路还难走的很,一大早却有人登门拜访,确实是反常的很。
莫筱显然也觉得有些惊异,便又问了一句:“来人可说了身份?”
那小童点了点头,口齿清晰地答道:“他说他是一庄白水先生门下大弟子徐皓,与您在扬州曾有过一面之缘,今次前来拜访,只因故人有东西托他亲手交给您。”
她话音刚落,莫筱就愣在了原地,过了片刻才垂下眼帘说道:“既是故人,就请他去我书房坐坐吧。”
那小童领命便一溜烟的跑了,只留下弄清影还有些不放心,皱着眉对还在原地沉思的女子说道:“怎么回事?要不今天让陈叔出去吧,我留下来陪你见见那个徐皓。”
他一开口,莫筱这才好像方回过神来,不由得笑了一笑,安抚道:“无妨,你出去吧。”
她在扶云山庄的事情,弄清影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莫筱要去扶云山庄的时候他本是极力反对的,倒不是怕花染衣会对空灵谷不利,而是那时候莫筱眼疾未愈,又孤身一人,怕花染衣因着师清的关系不但不愿意医治莫筱,反而还会加害于她。但是她这个师妹自小执拗,她若执意要替师清去一趟,就是师清还在,怕也是拦不住她。
结果大半年后,她从扬州回来,治好了眼睛,本该是一件好事,但自那之后,他这个师妹,话却是越发的少了,整日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有什么事也不同人说。
他本以为她是担心因为扶云山庄的事情堆空灵谷有什么影响,但那事发生之后,江湖上并未传出什么消息,扶云山庄似乎只对外宣称,花珉玉在花锦重灵堂上发难,幸亏当时花染衣的同门师兄弟们正客居于此,合力平定了这场祸事,花珉玉自知事败便当场服毒自尽了。这番说辞倒也没什么漏洞,只字未提空灵谷,却反倒叫他疑心,以花染衣睚眦必报的性格,实在不该不在这事上面大做文章,因而也怀疑,这一年来,莫筱的心不在焉依旧与扶云山庄那事脱不了干系。
但莫筱自打从扬州回来,一直对扶云山庄和花染衣避而不谈,他也不好逼问,便一直没有勉强。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一庄弟子却突然登门拜访,莫筱又是这副模样,实在不能让他放心。
弄清影想了半晌也对她这个师妹没有办法,只得说道:“算了,我带这小子和陈叔一块出去办事,你帮我照管着这个小丫头,我天黑之前一定赶回来。”
莫筱擡头看了眼他一脸肃容,少有的正经样子,心里不由得也觉得一暖,答应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去吧。”
待她看着弄清影领着那男孩到后院收拾东西去了,脸上的笑意瞬间褪了下去。她将怀里的女童放在地上,蹲下身来对她说:“师叔要去见个客人,小弄儿让人去沏壶茶送到师叔书房里来好不好?”
女孩嘬着手指,乖巧地应了声好,便小跑着往厨房跑了。莫筱在原地看她跑远了,才站起身,掸了掸衣衫,抿着唇往书房走去。
莫筱的书房里有一扇竹制的屏风,屏风后面是临着窗的软榻,上面放着棋盘,她平日里看些书卷看的累了,就自己一个人沏茶,有时候和弄清影对弈玩。整个书房布置的很雅致,也很简洁。
她进屋的时候,徐皓正站在软榻前,低头研究着她昨日下了一半的一局残局。听见她推门进来的声音,才擡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本来只想看看屋子摆设,但瞧见这儿有盘没走完的棋,才冒昧走近看了看。”
莫筱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消遣时下的残局罢了,徐公子若有兴趣我们可以对弈一局。”
徐皓闻言摆了摆手:“素闻莫谷主才名,我的棋力实在不敢与姑娘一奕。”
“徐公子过谦了。我去府上求见白水先生时,听闻一庄弟子不但精通医理,而且棋艺一道也不乏高手。”
“确实不是谦辞。”徐皓苦笑了一下,“下棋练心性,因此庄中确有许多弟子喜欢下棋。但我天资愚笨,染衣也说我下棋看的不远,不过是庸人之资罢了。”
听他提起花染衣,莫筱似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才说:“六公子这话可不一定做得准,我与他下过一次棋,倒也未必觉得六公子的棋艺可以过人到这样评判他人了。“
徐皓闻言也笑了笑,提起这个师弟,他言语也带了几分亲近:“染衣的棋艺其实很好,只是他胜负心重,容易思虑太过,反而不是伤身。所以他也不爱下棋,若只是陪人手谈,多半不大用心。”
听闻这样的隐情,莫筱倒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再细想花染衣为人,长年小心经营,确实是半步也不容错的性子,又有些感慨。
这时候,屋外有仆从送茶水进来,屁股后面跟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小姑娘手里也端着一个托盘,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盯着那托盘上的茶杯,进屋之后就朝离门比较近的徐皓这边挪过来。
徐皓见她人小,还端着一杯热茶,不免有些胆战心惊,但瞧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又不好阻拦,只在她走近了的时候,才连忙的先将那托盘上的茶盏拿来起来。
小姑娘的个子本来也还没那放茶杯的小桌高,现在见他先拿去了,也不由地吐了口气,又毕恭毕敬地对着徐皓说:“喝茶。”
她模样可爱,语气又像个小大人似的,连徐皓也不由的心生怜爱,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刚沏的,还有些烫口,他含了一会儿,才咽下去,对着仰头看着他的小人儿点了点头,说道:“谢谢。”
那小姑娘听了,这才又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跟着送茶来的姑娘一块出去了,出门后还不忘将门带上。
徐皓目送着她走了,才回头对莫筱说:“怎么让这么小的孩子端茶?”他语气里少有的带了几分责备。莫筱一愣,温言道:“谷里的人都疼她的很,只是她自小怕生,偶尔其他人就带她出来见见客人。”
徐皓听了便点点头,低头又喝了口茶,突然动作却停了停,神色又有些古怪,擡头看了莫筱一眼,待莫筱也注意到他的目光了,才有些吞吐着问道:“这孩子……与莫谷主可有什么关系?”
莫筱又是一愣,这一回却是笑了起来,答道:“倒确有几分关系。”
徐皓听她这样一说,神情不由的紧张了些,过了一会儿才又听她慢悠悠地说道:“这是我师兄收的徒弟,说起来是我的师侄。”她这么说,徐皓便也知道她是看出他心里所想的了,一时也有些赫然,尴尬地笑了几声:“这孩子生的可爱,不由多问了一句,实在是冒昧了。”
莫筱见他如此,笑了笑也不说破,只是换了个话题问道:“徐公子今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听她主动问起,徐皓踌躇了一会儿,其实这一路来,他就在想要如何说,腹稿打了一路,话到嘴边,却还是不知从何说起。莫筱也不催促,等了一会儿,才见他取出一把剑,递了过来:“其实……这次是受故人所托,物归原主。”
莫筱盯着他取出的那把剑许久,也没有接过来。徐皓不由有些迟疑地开口唤了一句:“莫谷主?”这时候,对方才好似被人从梦中惊醒一般,抿了抿唇,伸手将他手中的剑接了过来。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剑鞘上的花纹,大朵大朵的牡丹纹样刻满了剑鞘,涂着朱砂的色样,漂亮的几乎让人屏息。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把剑,却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它。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她将手按在剑柄上微微用力,长剑出鞘,发出“铮”的一声清啸,如同龙吟。莫筱凝视了它许久,才用平静无波的声音问道:“他死了吗?”
见徐皓不答,莫筱便又说:“他说我若想要国色,除非他死。”她顿了顿,似乎是自嘲了一句,“他果然是守信之人。”
莫筱低头伸手轻抚过剑身,雪白的长剑上映出她抿着笑的唇:“那时候他就知道有这么一日了吗?”
“你走之后,他就接了意云回庄里教导,多熬了一年多,开春不久,才病逝的。”
“病逝的……”莫筱似乎是喃喃自语一般重复了一遍,才问,“他让你这么对我说的?”
徐皓似乎是叹了口气,然后突然有些突兀地说道:“莫谷主,你的眼疾其实无药可解。”
他对上莫筱有些错愕的神色,不自觉的回避了她的目光,终于将事情始末说了出来:“其实早在你去一庄拜访家师时,师傅就已经有了诊断。你体内一直有余毒未清,可能是令尊怀你时中过毒,生你时便也留在了你的体内,又或是你幼时便被人喂过毒,不过毒性不深又及时服食了解药因而并未伤及性命。总之,那点微量的余毒一直在你体内未解,长年累月之下,才使你逐渐失明。”
“你体内的毒时间太久,已经无法对症下药了,最多只能将余毒用针灸的方式聚到一处,同是服药压制毒性蔓延,才能使你暂时恢复。但毕竟余毒未清,无法根治,时间久了,毒性反扑,可能会比之前更糟,所以师傅也拿你的眼疾毫无办法。我与染衣通信时提到了这件事情,他知道之后就给师傅写信,请师傅将你推荐去扶云山庄求医,因为他手上有还有一颗紫蓉丹,或许可以解你的毒。”
“但他那时候并不是真的想给我解毒,对不对?”莫筱的语气还是淡淡的,这些事情白水没有对她提起过,花染衣也没有,她第一次从徐皓这儿听说这件事情,后面的又能猜出七八分,“传闻紫蓉丹能解百毒,江湖上难得一见。六公子手上会有一颗,大概也是因为红霜前辈的关系。他那时候对我师父恨之入骨,这么说只是想引我来扶云山庄罢了。所以,他一早就知道我要来扶云山庄,也一早就知道我的眼疾无药可救……”
后两句话,像是喃喃自语,声音轻轻的如同叹了一口气。白水先生未必不知道花染衣有私心,只是爱惜这个弟子,何况毕竟还有一线希望,才让莫筱去了。
莫筱本以为自己知道了会有些生气,但想想就算知道花染衣未必是真心实意的想治好她,在有这一线希望的情况下,她也还是会去扶云山庄的。就像她之前对花染衣说的:眼睛毕竟还是很要紧的。所以,也怪不了他啊,这么直的勾,还是掉上了她这条鱼。
徐皓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停了停便又接着说:“我不知道,他原本是怎么打算的。三公子选毒酒的时候你也看出来染衣是一心要他死的了,没有运气这一说,两杯酒里都下了毒。染衣当时没事是因为事先就服了半颗紫蓉丹压制了毒性,还有半颗紫蓉丹是他准备事成之后再服下解余毒的。”
“后来,他将那半颗紫蓉丹给了你。”徐皓说这话时,语气依然也是平平,但说到这儿,也忍不住望着窗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大概也很想能做个好大夫。”
对眼前这个女子他有着很复杂的感情,若那半颗紫蓉丹没有给了她,或许花染衣现在还尚在人世,但从一开始花染衣设计她到扶云山庄开始,他又莫名的对她怀着几分歉疚。
他想起那人已经病中咳血时,还长久的低头抚剑的样子,目光里有着难以言说的缱绻深情。将剑交给他的时候,低着头嘱咐他说:“若她猜到了,就说不必让她觉得欠了我的,现在这样不过是两清罢了。”
他说完又沉吟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他唇角还沾着点血,勾出一个极好看又似极无奈的笑来,声音低落地对他说:“算了,就让她觉得欠了我的吧,也挺好。”
徐皓走后,莫筱一个人在窗边坐了一个下午,有些出神的想了许多事情。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初春。替她把脉的时候他说:“我自当尽力治好姑娘的眼疾。”
夏天的时候,他又带她去划了船,嘟嘟囔囔的保证像个闹着别捏的孩子:“你现在不知道,等我治好了你的眼睛,你或许就知道了”
到了秋天,她便果真能看见了,他却冷着脸把酒递给她说:“从此空灵谷与扶云山庄,你与我……便两清了。”
……
她一直以为在扶云山庄的时候她出手帮了他一把,是付了看病的诊金。却没想到,在他看来,替她治好了眼睛才是他付给她的酬金。
或许徐皓说得对,若他想要赢一盘棋,费尽心机也要赢。她自以为看的已经比别人多了那么一步,他一路走的不动声色,最后却还是又赢了她一步。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屋外有人推门进来。莫筱低了低头,看着睁大了眼睛有些担心的瞅着看她的小家伙,微微笑了笑,弯腰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头。
小女孩乖巧的坐在她膝盖上也跟着她看着窗外快要落下山去的太阳,过了一会儿才回头有些含含糊糊的问:“师叔不高兴?”
莫筱伸手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师叔以前对一个人说,如果有朝一日,发现那人骗了我,我不会生气,也不会恨他。”
“但我现在有些后悔了。”
她低下头瞧着膝盖上的小娃娃,捏了捏她软乎乎的小手轻轻地问:“怎么办?”
小娃娃大概是听不懂“后悔”是什么意思的。她身子软软的靠在她的怀里,眨巴了一下眼睛,才低头轻轻地说:“不高兴就不喜欢他了。”
“呵呵。”莫筱轻笑出了声,又摸了摸她的头,不再说话了。
窗外的太阳彻底落到山那边去了。她还有漫长的许多个四季,可以看见早春的雨水,夏日的荷花,以及秋天黄昏的烟火人家和漫长的总像挨不到明年开春的凛凛寒冬。
但是她想,这一生她都不会再去扬州城了。
2015.7.13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
怎么说哪,这是一个一开始构思起来就是个BE的故事,虽然写的过程中无数次的想让他们HE算了,但是最后还是按着一直以来的构想BE了。这个过程中内伤不断,也一直想,再也不要写BE了,以后都写HE,做个BE作者太痛苦了。
但是,对这两个人来说,除了那点将生未生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之外,未必不是一个好结局。花染衣替花瑜玉报仇,然后他也替花珉玉偿命了,这个不是说三观的问题,只是对一个大夫来说,我觉得这样的的结局能够让他更加问心无愧,就像他说莫筱是菩萨心肠,其实他一直受着救人济世的教育长大,他才是手上无法沾血的那个人。作为一个大夫,他治好了莫筱的病,对扶云山庄来说,他替侄子接手扫清了障碍,这一切都是在他的安排下顺利结束的,求仁得仁,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而莫筱,她只是去看了一场病,顺便替师清还了欠红霜的情,治好了病之后,就回到了空灵谷,没有什么不同。两人相遇然后分开就像一场意外。意外结束,各自回到原来的轨道。
以后可能还会修文,但是总体的脉络不会变的,最多只是补一下BUG,增减一些情节。
接下来,手上有两个构思,一个是短篇,还有一个是结局出现的那个小女孩的故事,打算是个长篇,还没有决定先写哪篇,但毫无疑问,等我贴出来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最后,感谢看完了这篇文的每一个人。从开始贴第一章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这句结束语,一直非常想打打看:我们江湖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