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是荒草乡一年到头的一个大日子。
天色刚暗,乡中众人便往东边去,那儿有一条大河,从附近的山上流下,汇聚到此,流入乡内的朝暮湖,最后汇入楚桦江去。
每年的今天,乡民们都会在家中做斋菜,江边放河灯。因而太阳刚落,家家户户反倒都提着灯笼出门来了。
郊外的田埂大路上尘土飞扬,无论是沿途的行人还是马蹄缓缓而过的车辆,基本上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安知灵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朝车里的人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跟过来了:“你去湖心等我们,一会儿我们坐船过去。”
赵婉婉撩着车帘,咬咬下唇:“那你们快点啊……”安知灵摆摆手,转身朝已经站在河边的男人走去。
谢敛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白衣,是赵婉婉从家里翻出她爹的旧衣带来给他的。安知灵倒是第一次见他穿白衣,他平日里多着黑衣,气质沉稳如入鞘长剑,气势凌然。今日换上白衣,骤然间便柔和了几分,不像执卷书生,倒像是哪家微服出游的清贵公子,安知灵刚一看见时,免不了愣了一愣。
谢敛低头抚平了袖口褶皱:“不合身吗?”
“很合适。”雪青色长衫的女子笑了笑,她今日显然也是特意梳洗过,赵婉婉替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单螺髻,上面简单缀了一朵翠色珠花,颊边两缕碎发,说不出的清丽动人,再不是初见时的那副小女儿模样。
谢敛转开眼,安知灵以为他在为今晚的乡宴烦心,便先上转头往集市上走:“不急,我们先去别处看看。”
这地方离市集不远,拐过几条七拐八弯的小巷,就是一条灯红酒绿的主道。前头的人停住了步子,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高楼牌匾饶是谢敛的神情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怪异。
“从没来过?”
谢敛看了她一眼,安知灵收敛了一下过分狭促的神情,伸手带上了兜帽,举步走了进去。
楼中比外头看来无疑要更热闹一些,各色锦衣华服的姑娘花枝招展得穿梭在楼内,即便是中元节这样的节日也并不妨碍寻花问柳的男人竞相光临。这儿是无根之人汇聚的地方,是叫每个来到此地的江湖人忘记出身与目的地的温柔乡。
谢敛刚一进门,就感受到了数十双眼睛朝这边看来,他略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隐约听见前面的人似乎轻笑了声。
不远处很快有个穿红戴绿的姑娘腰肢摇摆地朝二人走来,先是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安知灵,又越过她望了眼她身后的白衣男子,笑容娇媚:“公子来我们瑶池会先是想找什么样的姑娘啊?”
谢敛不应声,安知灵在前头低声道:“找翠姨。”
那姑娘闻言一愣,脸上那抹浓艳脂粉下的媚笑一下子收了起来:“你是哪位?”
安知灵兜帽下的嘴角微微翘起:“告诉她‘冤家’找上门来了。”
那女子迟疑了片刻,对着她那一身华贵的衣料子,终究还是退了两步:“在这儿等着。”
荒草乡最不缺的就是妓院和赌场,使瑶池会在这里地位不同于其他妓院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儿的掌柜崔玉巧。早年间传闻她对白月姬有过恩情,这使得现如今即便是几乎掌握了整个荒草妓院生意的白月姬,对着瑶池会这么一家开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对手,依然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就冲着这个,也够叫瑶池会吸引了一大帮与西乡不对付的客人的了。
那女子去而复返,无疑证明了这刚踏进门的两人来历不凡,一时间倒是少了许多双打量的眼睛。谢敛站在不起眼的阴影里,终于找到了机会打量一番这楼里的情形。
他起先只以为这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妓院,但如今仔细一看才看出这其中蹊跷之处。
荒草乡封乡三月有余,许多原本滞留在乡内的江湖人士与外界统统断了联系,不知所踪。他本以为这群人无故失踪多半是被什么人关押了起来,但进到这瑶池会才发现,此地不少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士,身穿家族纹饰的服装,或是佩戴门派兵器,显然并非此地原住的百姓。
光是这晃眼一看,就能看见两个青城派的弟子从楼上走过,神色如常也并不像是为人所拘禁的样子。
“看出不对来了?”安知灵不回头也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慢悠悠道。
“这些人为何在此?”
“在此自然是为了寻欢作乐了。”
谢敛不满她避重就轻地打机锋,刚一皱眉,那刚刚来与二人说过话的女子已经去而复返,看她脸色便知有了结果,果然等她走到近前,只又将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开口道:“跟我来。”
瑶池会前前后后一共四座阁楼,楼与楼之间相互并联,后面还有假山后院,走进其中如同进了迷宫,若是第一次来,难免不被这其中弯弯绕绕的回廊折腾得晕头转向。
二人如此走了有一段路,前头领路的女子才在一间屋子前停下了脚步:“进去吧,翠姨在里面等你们。”
安知灵点头谢过,上前叩门,等屋里传来一声应答才推门进去。
谢敛跟在后面,只见里头三开的屋子,中间隔着一座华贵的屏风,屋中有瑶琴之声,大约帘后另有女子抚琴。
被称作翠姨的女子就坐在屋子中央,她年纪已有四十许,一层雪样的胭脂依然遮不住岁月的痕迹。不过身段窈窕,一身翠绿抹胸,外头披着一件青纱,案前放着酒壶,坐姿大刀阔马,倒是很有几分江湖侠气。见屋中两人进门,也只轻轻擡了擡眼睛,殷红的嘴唇一闭一合吐出个“坐”字。
安知灵也不客气,她说坐便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崔玉巧并不看她,只那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身旁跟着坐下的白衣男人,过来半晌,才将面前的酒盏往他跟前一推,冷笑道:“你看男人的眼光倒是十年如一日,就爱这种热脸也贴不上冷屁股的小白脸。”
她这话说得粗俗,谢敛的眉头下意识一皱,倒是安知灵还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接过她递来的酒杯,淡淡道:“找你帮个忙。”
崔玉巧不接话,依然道:“你上回来找我是为了个男人,这回来找我还是为了个男人。上回没落下好,这回怎么还是长不了记性?”
“你上了年纪当真是越发唠叨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女人抹了下指甲,慢悠悠道,“说罢,这回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安知灵慢吞吞道:“我听说今晚你这儿有宴?”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安知灵只当是句褒奖,大言不惭地承了下来,又听她说,“几个狼崽子互相不放心,便跑到我这儿三不管的地方来。”崔玉巧冷笑了一声,“怎么你也有兴趣?”
“这种听墙角的机会可不多,怎么会没兴趣?”
崔玉巧又上下看了她一眼:“夜息叫你来的?不是说你们前一阵闹翻了吗?”
安知灵笑了笑不说话,崔玉巧倒也不大好奇,没有追问下去,只看了眼她身旁跟着的人:“你们两个人?你胆子倒是大。”
安知灵眨了眨眼睛:“有崔姑娘这双手,我哪里不敢去。”
崔玉巧大声笑了起来,扭着身段起来,食指在她脸上轻轻一点:“冤家!”
谢敛尚不知发生何事,就见屏风后面那个抚琴的女子起身退了出来。安知灵跟着崔玉巧进了里间,起身前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二人进屋里不到一刻,再出来时,崔玉巧身后已换了个人。只见她身着一件杏色襦裙,丝带绾发扎了个小辫,肤色暗淡,五官平平,脸上还有一道横穿整个左颊的刀疤,下半张脸罩上了一层轻纱面罩,怀中抱着古琴,低垂敛目,在这争芳斗艳的瑶池会中,当真是半点也不起眼。
谢敛一愣,那人忽然擡起头冲他又眨了眨眼睛,目光里满是狭促狡黠,恍若又换了个人似的,这一身朴素的打扮也掩不住她一双美目中的光华流转,一瞬间又能叫人移不开目光。
他觉得心跳得有些快了,慌忙转开了目光。崔玉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二人的神色:“他要如何?”
安知灵上前半步站到了谢敛身前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眼:“无妨,叫他躲在檐上便可。”
崔玉巧挑眉,但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随意道:“随你,若出了什么事情,可别连累了我。”她从里屋取了件黑衣扔给他,“披上,知道要来做贼,也不晓得打扮得低调一点。”
谢敛没分辩他既不知道今晚要来做贼,也没解释他这身衣服是安知灵替他选的,只安安静静地将衣服换上。
安知灵在屏风之后坐好,过了一会儿,屋里又进来几个婢女,皆是一样打扮。
再有一会儿,外头廊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敛躲在房檐上,这梁上挂满了垂地的纱幔,正好能隐藏身形,不过多久就听见崔玉巧将人引进了屋子的脚步声:“只有半个时辰,再久可别怪老娘进来赶人了。”
一个女声轻柔婉转道:“翠姨放心,我们绝不耽误你的生意。”这声音耳熟得很,谢敛从房檐上低头看去,果然瞧见了那日马车上见过的女子,正是白月姬无疑。
崔玉巧已退了出去。过了不多久又有两个人进来。白月姬起身:“司鸿怎么和南乡主一道进来?”
吕道子声音尖细笑了声:“今日中元节,我二人在路上碰上了又有什么奇怪?倒是孟乡主还没来?”
白月姬:“大约也快到了,我们在此稍后就是。”
谢敛在房檐上思索他们刚才的对话,想来今晚要在这瑶池会碰头。只是一会儿四人就要去无人居赴宴,为何现在会一起出现在此处,确实叫人觉得蹊跷。
三人在屋内又坐了片刻,终于又等到人进屋来。还不等谢敛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便听他忽然开口道:“这屋里留这么多人干什么,叫他们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