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灵夜里提着灯笼绕到后山厢房,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伸手叩了叩门。很快房门就被打开了,净尘让开半个身子请她进屋,一边听她抱怨:“有什么非要我这时候过来?”
这话还未说完,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一进屋很快就看见了屋内坐着的另外一个身影,听她进屋的动静却是头也不擡。
安知灵回头去看净尘,显然是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净尘解释道:“本想我们过去找你的,只是王婶的屋子靠近客房,毕竟人多眼杂。”
安知灵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我想问的是这个吗?”
净尘疑惑的对上她的目光,恍然大悟道:“你说谢公子吗?他想去荒草乡,我便提议可以找你帮忙。”
谢敛终于愿意屈尊降贵地擡起头给她一个眼神,恍若如今的情势是倒个个似的,十分理直气壮。
安知灵提着灯笼站在原地,冷冰冰道:“我帮不上忙。”她纳闷的看着眼前和气的僧人,“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净尘无奈地看着她:“他不是你的旧识吗?”
安知灵记恨着今日下午的事情,冷哼一声:“那我的旧识可太多了。”
谢敛终于擡头看了过来:“我不是你的婚定之人吗?”
这屋里夜间安静,只有他们三个在场,他这一句话却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不光炸得安知灵一时间瞠目结舌,连带着净尘都吓了一跳。安知灵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竟一时间连解释都忘了,谢敛说完却又将头转回去,继续去摆弄桌上的茶盏。
净尘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叹了口气:“你先坐下慢慢说吧。”
安知灵浑浑噩噩的坐下来才猛地反应过来擡起头看他,低声问:“你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谢敛不理会她,又恢复了原先爱答不理的样子,活像只难哄的猫。
净尘放好了灯笼,也跟着过来坐好:“谢公子先说吧。”
谢敛转了转手上的茶杯,沉吟了一阵才开口道:“三个月前荒草乡内乱,随后与外面断了联系,九宗几个弟子当时正好在此地,如今也已经失去音讯三月有余。”
安知灵掀了一下眼皮子凉凉道:“‘九流’的弟子?”谢敛没否认,安知灵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我帮不了你。”
净尘无奈地看着她,谢敛沉吟了一会儿,却缓缓开口道:“听说荒草乡只有不合适的价钱,没有无人接的生意?”
安知灵听后,不为所动:“那你去荒草乡啊,这里只是晓初寺。”
“你不是荒草乡的人吗?”
“你想找我接这个单子?”安知灵瞧着他冷笑道,“你知道我在黄纸榜上什么身价吗?”
谢敛不疾不徐道:“你接上一单时,黄纸榜上身价第五。”
“哼。”安知灵轻哼了一声,大概是算你还知道行情。但谢敛紧接着又说:“上一单正是朝廷户部侍郎钟礼的单子,之后昳陵塌陷你也随之下落不明,紧接着荒草乡内乱,夜息遇刺管津被捉,北乡分崩离析,无人居也是元气大伤,居主夜息至今伤势未愈,你作为无人居的人,如今的身价肯定已经跌出前十。”
安知灵噎了一口气,但也心知肚明他说得不错,事实上她如今黄纸榜上名列二十一,都已经掉到了第二张纸去,实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又如何,为你那几个师弟,你们九宗能出价多少?”
“没多少。”谢敛放下杯子,诚实道。安知灵如今哪怕已经跌到了末流,只要在黄纸榜上还能占据一席之地,身价就不会低到哪里去,何况要门里也不太可能一时拿出这么多银子让他随意活动。
安知灵自然也知道,是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终于察觉出净尘叫她今晚来此的好处来了,以往都是她上赶着尽心尽力地忽悠谢敛合作帮忙,这回终于颠了个个,光是想到谢敛也有这一天,就叫她觉得十分得意。她见他皱眉苦思的模样,几乎有点上了头,放话道:“只要你开出的价码能够打动我,我也不是不能接下这单生意。”
“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敛忽然抿嘴一笑,安知灵见他这么一笑就觉得不好,果然很快就听他说:“你我身上还有婚约你可记得?”
安知灵翛然间睁大了眼睛:“你……”
谢敛慢里斯条道:“这纸婚约够不够抵千金?”
安知灵被他气笑了:“先不说我早就和明家没了关系,就算我是明家三小姐,你还当真能娶了我不成?拿你本来就不会履行的东西空手套白狼,你这算盘未免打得太精。”
“谁说我不会娶你?”谢敛忽然擡眼道。他一眼对上她的目光,眸色深且沉,只一瞬好像就能将人吸进他的目光里再逃不开去。安知灵心跳停了一拍,回过神来竟一时分不清他这话是真是假。
“你想娶我就要嫁吗?”她强作镇定,低头喝了口水,转开了目光去。
“明乐下半年就要与纪家订婚,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与我有婚约的不是明家二小姐,那这个明家小姐到底是谁?”
安知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拿这个威胁我?”谢敛不置可否,安知灵却不可思议道,“你是堂堂剑宗首席,名门正派前途无量;我是个荒草乡出身的邪魔外道,能见阴阳生来不祥,跟我绑在一起到底于谁的名声有损?”
谢敛淡淡道:“我不在意名声。”
安知灵冷笑一声,讥讽道:“我就在意了吗?”
“明家在意。”
谢敛假装没有看见她一瞬间僵直了的动作,云淡风轻道:“你说你早已不是明家人,为何在山上又见你称明和大哥?你既然不是明家的女儿,出来昭告天下与我划清界限岂不是干净?”
“住口!”安知灵终于动了怒气,冷冷道,“他就不是你的大哥?你如今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这种事情都能做出来,与当初的宋子阳又有什么分别?我真是看错了你!”
她生气谢敛却像是更生气:“到底是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霍家堡到静虚山,你何时对我说过真话?你是邪魔外道就能随意戏耍我,我是名门正派就要被你几次三番的欺瞒,要这样才算公平,那你确实看错了我!”
安知灵头一回见他如此情绪外露地说了这许多话,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平日里就不茍言笑的人,如今捏着杯子,面容紧绷,目光像是有形似的,随时都要扑上来吃了她,一时间她竟也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一时间屋里静了下来,净尘坐在一旁神色尴尬,显然没想到竟无意间听到了这许多事情,也不敢开口劝解。
谢敛胸膛起伏了几下,等杯中的茶水冷了,才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他许多年没有这样冲人发过脾气,简直像个受了极大的委屈,想要发泄但话一出口却又不知所谓的毛头小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副模样十分难看。
他撇过脸在心中自嘲了一声,刚想开口说算了,对面的人却忽然开口道:“确实是我的不是。”
谢敛怔忪地擡起头,却看见安知灵神情严肃而又认真道:“抱歉。”
“算了……”他终于开口道,声音有些沙哑,疲倦极了似的,但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对面的人已经自顾的往下说道:“霍家堡的时候我确实是有意接近你们,想借由你查清楚二十年前的事情找到骆琪雅。昳陵出来并非有意隐瞒顾望乡与玲珑盒的事情,只是我当时邪气缠身自顾不暇,不想再生事端。我与明家早已没有了关系,自然不会主动与人说起这层身份,只是没想到你的婚定之人就是明家三小姐,这件事情我也是那日去大殿的路上你与我说起我才知道的,并非早先得知故意隐瞒。”
她这番解释与自我剖析态度诚恳,与昳陵再见那次敷衍至极的道歉可谓天差地别,谢敛沉默片刻,张了张嘴竟没说出话来。
安知灵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她说完只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说的事情我会考虑的,明天给你答复。”
说完,她就起身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净尘看着她的身影从门后面消失了,才转头回来,只见桌旁的黑衣男子神色困倦,面无表情,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他忽然道:“净尘师傅为什么愿意帮我?”
“我并非想帮公子,我是想帮阿湛。”净尘对上谢敛的目光,双手合十笑道,“她在这山上躲得够久啦。”
第二天早上,安知灵果然如约来找谢敛:“我答应带你去荒草乡,不过回来之后,你要去明家退婚。”
“此间事了,我方能信守承诺。”
“一言为定。”
周斯听说他要下山大吃一惊:“你找到去荒草乡的法子了?”
“恩。”谢敛在屋里收拾东西,嘱咐道,“笸箩镇上应该还有门内的暗桩,你这段时日想法子与他们取得联系,我若是之后有了什么进展,会按之前门里‘九流’的渠道,将消息传出来,你也好与我有个照应。”
“好。”周斯还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当真可以吗?我已经打听过这寺里香客的身份了,都是江湖人士,甚至连十三巷、暗夜庄的人都有。”
十三巷和暗夜庄都是杀手行当,不过与荒草乡相比,这两派都更有组织,势力也更明确。三家向来算是同行甚至暗地里有些竞争关系,其他门派来此也就算了,这类杀手组织怎么可能会来荒草乡找人,怎么看都是有备而来,可见荒草乡里确实发生了什么外头不知道的事情。
谢敛沉思了一阵:“既然如此你更不能去了,我独自一人不容易打草惊蛇,有什么意外也能顺利脱身,你不必担心。”
周斯闻言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也没有勉强,但还是不由好奇道:“你到底要怎么去荒草乡?”
“有人带我进去。”
“谁?”
谢敛没有立刻作答,但周斯也能猜出几分:“莫非是……安姑娘吗?”他刚说完,外头就传来女声,不必细听就知道这应当就是花宴。只听她吊着嗓子冷嘲热讽道:“哟,你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很快,外头传来了安知灵的声音:“下山去,怎么,你要和我一起?”
花宴一噎,又道:“也不知是谁出来的时候一副打死也不回头的样子,我还真当你有骨气,没想到这才几天啊,就熬不住了?”
安知灵听了却像是轻笑一声:“我只说要下山,又没说要回荒草乡去,你这么盼着我回去?”
“谁盼着你回去?”花宴没好气道,末了又忍不住问,“你当真不回荒草乡去?”
安知灵声音轻快道:“我回无人居去。”
“你!”花宴气急败坏,还未等她再说什么,安知灵已经到了谢敛的屋门外,轻轻叩了叩门,“还不走?”
周斯目瞪口呆地看他背上了包袱走出门去:“走吧。”
他一出门,就看见花宴躲在对门的廊柱下,目光闪烁地看着他们,安知灵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对着他身后的周斯笑了笑:“周师兄,后会有期。”
周斯脸皮一红,竟一时不敢直视她,只结结巴巴道:“后……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开始存稿不多,之后更新可能无法再那么稳定了。我努力隔日更,要实在更不上,大家……大家随缘吧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