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王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这空荡荡的庭院,“他在哪儿?”
安知灵面不改色:“就在你眼前。”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其余众人皆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望向那处,但眼前不过是一片苍茫夜色,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从手边取来一张黄纸,拿笔沾了朱砂,在纸上写道:来者何人?
写完之后,她将黄纸放在蜡烛上面点着,扔进了沙盘里。不一会儿功夫,所有人看见那黄纸的灰烬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沙盘上浮现出一个“构”字。仿佛有人与她对坐在沙盘前,一笔一划伸手写下了这个字。
安知灵擡起头,并不去看其余人,只对着卫嘉玉道:“卫师兄想问什么?”
卫嘉玉神情冷淡,只吐出四个字来:“杀人者谁?”
他这一问,仿佛不是对着虚空中那看不见的鬼影,而是问得在场诸人,直教人心中一颤。
安知灵闻言果真不慌不忙地提笔写下第二张符纸,又在蜡烛上点着,重新扔进了沙盘。这一回,众人更是目不转睛。只见符纸燃尽,沙盘上却并未出现人名,那流沙仿佛有了生命,每当一笔落地,很快便又被填平,始终写不出一个字来。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惊声问道,语气发颤显然也很紧张。
安知灵紧皱着眉头,倏忽开口道:“既然如此,不妨换个法子。”
她从沙盘旁站了起来,拿起手边四张符纸,来到季涉一行人面前。四人当中,季涉一脸桀骜,余赫茫然,田鹏紧绷下颔,打更的老李满面惊恐,看到她走到眼前,四人瞧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安知灵却恍若未见,只将手中的黄纸分发给眼前四人:“你们当中必定有人说了谎,至于何人,不妨就让这黄纸来告诉我们。”
方旧酩在旁问道:“安师妹这是要干什么?”
安知灵不疾不徐道:“我一会儿会给纸上点火,待火烧到手指,只有方才说了假话的才会感觉到灼痛。”
田鹏像是已经忍耐许久,最先按捺不住:“胡说八道,这都是什么江湖术士的招数!”他转头去看青越,“青越师叔,你们玄宗什么时候还教了这等三教九流的东西?”
青越转过头,神色淡淡道:“天下阴阳玄妙,三十六宗,七十二派,便是我所学的洞明之术也与我师父昭流道人不同,一脉同宗何必拘泥于形式?”
他这样说,田鹏若是再推拒,倒显得心虚。他咬了咬牙,没有再多加辩驳。安知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指尖在他们四人的符纸上摸过,果然只见纸上立刻燃起一簇火焰,但是火光与寻常明亮的黄色火焰不同,竟是发着冷冷的蓝光,犹如黄泉幽冥。
那火焰舔着符纸往上,如同恶鬼的舌头,叫人背脊发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四张符纸上,终于在火焰快要燃尽的时候,忽然有人扔掉了那纸片,崩溃似的跪了下来,高呼道:“我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不该贪那几两银子,才铸成大错!”
安知灵一看,跪下来的果然是那打更的老李。其余三人见状皆快速扔了符纸,王夫人闻言一个箭步冲上来揪他衣服:“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构儿!”
“不是我!当真不是我!”但他跪在地上,显然吓得不轻,听她这么说,却还是拿手护着头,不肯松口承认杀人,“我那晚在凤鸾涧的湖边捡到的尸体,就漂在水上。我本想通知其他人,但这时候看见他身上的钱袋子和那些值钱的佩饰,一时鬼迷了心窍,但人当真不是我杀的啊卫公子!就是借小的十个胆子,小的也干不出这种谋财害命的勾当啊……”
他匍匐着想上前拉住卫嘉玉的衣摆,卫嘉玉伸手撩开了冷冷道:“你说在凤鸾涧的湖边捡到了他的尸体,那时候已经死了?”
“没,没错……”
卫嘉玉又问:“那他的尸体又是怎么出现在了钟楼?”
他哭哭啼啼已然被安知灵刚才的动静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股脑的交代道:“我将他捞上来之后,拿了些他身上值钱的东西,这三更半夜只有我在这条路上,又怕第二天叫人发现了尸体,第一个怀疑到我身上,就将他藏在了钟楼里,不想这么快叫人发现,等过两天我已将东西脱手,就算这时被人发现了,也没人怀疑到我身上……”
卫嘉玉问:“钟楼不过这点地方,你将他藏在哪儿了?”
老李颤颤巍巍道:“就……就藏在钟楼底下,那口备用的大钟下头。”
如此一来,季涉的嫌疑倒确确实实是洗脱了。王夫人听后却是崩溃大喊:“是你!就是你杀了我的构儿!”
卫嘉玉并不理会,转头去看一旁脸色苍白的田鹏:“你刚才说王构那晚回来在屋里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才发现他不在屋里?”
田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镇定:“我那晚早早躺下睡了,他那时在外头洗漱,我只以为他洗漱后回屋休息,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他不在屋里,哪儿知道他到底回没回来。”
卫嘉玉又问:“尸体上后脑的淤青你可知情?”
“不知情。”田鹏一口咬定,“他那晚回来确实是醉醺醺的,这打更的老头既然是在凤鸾涧捡着的尸体,或许是他酒后撞到了什么,失足掉进了水里,顺水漂到了凤鸾涧。”
不知有谁轻叹了口气。
“人死生怨,怨气化鬼,鬼为厉鬼,可索生魂勾六魄,以血消怨超度恶灵。”安知灵缓缓道,“这说法你听过没有?”
田鹏下意识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安知灵盯着他幽幽道:“我说了他就在这儿,你还敢说谎,是不是要我让你见一见他,你才肯信?”
她话音刚落,之前山中停歇的山风忽然又卷地而起,灵堂白幡翻腾,撞铃声大作,隐隐携着鬼哭。
青越见状,眉头一蹙,忽然道:“都退开!”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但不必听他提醒也下意识觉得不妙,慌忙退避。田鹏自然也要退,但却发现脚像生了根一般,寸步难移,身后的阴风阻隔了他,叫他四面八方无处可逃,只能定在原地。
他眼睁睁看着眼前青衣女子,忽然间衣袂翻飞,夜风中束发的玉簪似是承不住什么重量,应声断裂,一时间长发披散,双瞳泛起红光,再不是方才清丽模样,眨眼间有如恶鬼魍魉之貌,几步之远,便能感觉她身上煞气冲天,直逼云霄。
众人皆是被这一番变故惊骇在了原地,只见她身上隐隐一股黑气,似在体内翻涌奔腾,渐渐挣脱了禁锢,竟在她头上化出了人形。虽说是人形,但又不如说是恶鬼,一团黑雾当中闪过千人千面,渐渐凝聚成一张狰狞面孔,直直就要向田鹏扑来。
这院中,再没有人比他距离那恶鬼更近,面对着这样的冲击,他“扑通”一声坐在了原地,吓得说不出一句话。
谢敛与其他人一同站在一旁,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的情景隐隐有些熟悉。
“田鹏!”夜色中有人开口,声音男女莫变,这一声中又仿佛有千万声,最终交织成这一声。他眼睁睁看着面前青衣的女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伸出手掐上了自己的脖子,“杀我者谁?”
她一声厉斥,山林间似有回音,寒鸦扑棱着翅膀发出惊鸣。田鹏望着她,犹如望着索命厉鬼,几乎肝胆俱裂。
几位长老退居在旁,看见这副场景也是眉头一皱,已然有人抽出了佩剑,却见身旁弟子之中,有一人上前,微微侧身挡在了前头。
“让开!”三山最先开口,“你要看着这个妖物在我九宗山头索命不成?”
“那并非妖物。”谢敛沉声道,“您刚刚已经看见了。”
“那不是妖物还能是什么?”三山怒急攻心,“如此净地怎么能叫这样的邪祟横行!”
他们这处还在僵持,那边安知灵却是已经缓缓收紧了手指,直勾勾地盯着身下抖个不停的人,又问一次:“杀我者谁?”
她背后的黑雾扑了上来,将二人包裹在其中,田鹏只听四周一片“桀桀”的诡异笑声,当中似乎还掺杂着鬼哭与人语,只觉得已身入炼狱,生死不过一线之间罢了。
这一回,他终于尖叫出声,崩溃大哭道:“是我!是我杀的你!”
他几乎手脚并用,握住安知灵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哭喊道:“但我也是无心之失,才会失手将你推到石头上,我并非故意杀你啊,饶了我吧王构!求求你,饶了我!”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一声冲破喉咙的哭喊之后,他感觉耳边缠绕着他的声音终于渐渐退去,灵堂庭院当中,铃声也歇了下来,风停树止。等睁开眼,便见眼前人又恢复了原先模样,身后黑雾散去,除了长发披散,再没有一点方才的厉鬼煞气。
安知灵缓缓收回了掐着他脖子的手,刚一松开,眼前的人就委顿在地,失魂落魄如同已经涣散了神智,只有嘴上还在喃喃念道:“饶了我……”
安知灵转过头,只见院中众人目光各异地望着她。谢敛第一个朝她走了过来,接着是卫嘉玉,季涉微微犹豫,也跟着走近了几步……
安知灵却转头去看还僵在角落里的妇人,经过刚才那番招鬼,她似乎也被惊吓在了当场,竟是许久回不过神来。直愣愣地只看着那青衣女子踱步朝自己走来,直到走到近前停下了脚步。
她有些呆滞地顺着安知灵的裙角擡头往上看,见她伸手递了一个东西过来。妇人身旁的少年虽也被吓得不轻,但似乎比她好一些,慌忙替她伸手接过。待摊开在眼前,才发现手里的竟是兄长那个随身携带的金锁。
“你唤他一声。”安知灵开口道。
“什……什么?”那妇人怔忪地望着她,安知灵耐心道,“你唤他一声,他便轮回去了。”
那妇人过了许久才像听懂了她的意思,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身旁小儿子的手上的金锁,张了张嘴,过了半晌才声音低哑道:“……构儿?”
这一声,如潮水决堤,再不能止,哭声随之倾泻而出:“我的构儿啊……”
安知灵伸手碰了一下她的头顶,耳边忽有清风起,吹动了她的发丝,绕人三匝如同温柔安抚,之后,随着夜风与这声声不能止的哭声向着天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