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沉默寡言的青年与现在这张嚼着冷笑的脸渐渐重合在一起,成为了一个矛盾的混合体。
他脖子上似被一刀封喉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出着血,滑入领口后与深色的衣襟融为一色,这伤口使得他现在的模样都显得有些渗人。
昏暗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一半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另一半则在光下显出异乎寻常的苍白,甚至于若是细心一些,还能发现他脸上渐渐浮现出来的淡青色尸斑。
谢敛觉得这一切荒唐得厉害,他和一个死人面对面站着,对方甚至在之前与他们进行了几次简短的对话。而现在,三人站在原地,身旁的人却好像已经迅速地接受了这件事情,只有自己还感觉陷在一场荒诞的梦境里。
安知灵又问了一次:“你是谁?”
青年不甚在意地伸手拢上衣领,将那渗血的伤口遮挡起来,语意不明道:“我自然是这地宫中的人。”
他宿在端阳的尸体上,安知灵皱眉盯着他看,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却忽然听见身旁的人,低声道:“他是顾望乡。”
这回,不单是安知灵,就连“端阳”也愣了愣。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便是承认了谢敛的猜测。
安知灵又将目光放回了他身上,略带惊疑:“你是顾望乡?”
对方不应声,只一味瞧着眼前的黑衣男子。谢敛收回了抵着他喉咙的长剑,毕竟拿剑威胁一个死人毫无用处。在这一点时间里,他似乎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你对昳陵地形了如指掌。”
“就因为这个?”青年不满道,“你故意诈我吧?”
谢敛顿了顿,目光掠过他的右手:“端阳的右手,没有受过伤。”
安知灵一愣,才想起从刚才到现在,眼前的人无论是擡手挡剑还是整理领口都是用的左手,每当想擡起右手的时候,手指都有些微颤抖。但端阳右手完好,并未负伤,这个动作只能是身体当中“借宿”之人,生前的习惯使然。
对方低头看了这具身体完好无损的右手一眼,目光中转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右手有伤的人太多了。”
谢敛无所谓的转开眼:“我本来也没有十分把握说你就是顾望乡。”
顾望乡眉头一皱,安知灵却目光冷冽地望着他:“你杀了端阳之后抢了他的身体?”
听了这话,眼前的人又露出了讥讽的神色,他重新伸手扯开刚拢上的衣领,露出那道伤口来,指给他们看:“我若能凭空拿得住刀,还回稀罕他这具身体?”
谢敛道:“所以是申天工杀了端阳。”
“申天工?”顾望乡皱了皱眉,“你不是说那小子叫杜……”他嘴张了一半,终于意识到之前是哪里出了问题,眼风扫过冷声道:“你之前诈我?”
谢敛不为所动,继续道:“你杀了申天工之后,见我们赶到先是避开,但最后又折了回来,因为你对我们有所图?”
顾望乡冷哼一声,方才抱着手臂侧过身道:“我醒的时候,这小子已经死了,他生魂未灭,我便借了他的身子出手帮了一把,好叫他能安心轮回转世去,也算各取所需罢了。”
“你想借着他的身子出去?”安知灵与他实话道,“这地宫阴气冲天,算是半个黄泉地府,才能叫你因缘巧合借尸还魂,若离开此地,一出地宫你就会魂飞魄散。”
顾望乡不屑道:“这整个地宫都是我一手规划所建,若我想要离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死在这儿?”谢敛淡淡问道。
他一问完,顾望乡的脸色瞬间黑了三分,许久答不上话来。安知灵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不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顾望乡有些烦躁,避而不答转而与她凑近了些:“你身上有块聚灵石?”
安知灵一愣,恍然大悟道:“你原来是这个打算。”她摇了摇挂在腰间的金香囊球,“你想附在我这聚灵石上出去?”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为何要帮你?”
顾望乡目光在他二人身上一转,最后停留在了谢敛身上,不等他开口,便阴测测道:“我虽不能将你怎么样,但如方才外头那人一般,将你情郎的性命留在这地宫中,可是轻而易举。”
他此言一出,眼前二人皆是愣了一愣,随即谢敛面色难看,嘴角抿紧,像在极力按捺着什么情绪。安知灵却是强忍着笑意,故意道:“你这样说,倒确实叫我为难。”
谢敛低头横了她一眼,忽然听见上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往这儿过来。安知灵显然也听见了动静,这墓中现如今除了他们就只剩钟礼、钟游还有杜万项和红滟四人,她转头想在这附近找个岔道避开。
顾望乡见她如此,虽不了解前情,但也琢磨出了几分他们的处境,慢悠悠道:“不用找了,这前面就是主墓室,他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你此时回头必定要撞上他们。”
在不知他们几人来此的目的之前,为防卷入康王与天子的朝堂之争当中,谢敛也不欲与他们打上照面:“你有办法能叫我们脱身?”
顾望乡轻蔑一笑:“我对这地宫了如指掌。”
安知灵干脆道:“走,若今次能平安从这地宫出去,我就带上你。”
商定之后,三人继续朝着墓道深处走去。果然此地距离主墓室已经不远,不过一会儿功夫,眼前一扇小门,顾望乡推开门后,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门后一处巨大的石洞,高不见顶。之前在墓穴中,二人就隐隐听见水声,到了这儿,水声更加明显。空气中水汽丰沛,脚下岩石湿润,再往前走,就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水潭,陆地与潭水将这石洞一分为二,而那水潭的上方,凌空架设着一座高耸的石桥,前面两尊巨大蹲守的神兽石像,尽头是一块平整的岩地,上面四周镶嵌着数十颗夜明珠,这珠子在黑暗中散发出温润的光芒,映照着那悬在水潭上空岩地上的华丽棺椁,想来这棺椁里躺着的,应该就是这昳陵的主人——宣平帝。
即便是安知灵与谢敛刚一入洞中,也不免被这洞中绮丽宏伟的景象所震惊,以至于有片刻微微的失神。顾望乡得意地看着他二人脸上浮现出的神色,这是他一生最大也是最后的遗作,本以为深埋在地下永远都无法叫世人领略各中的精妙了,没想到百年后这几个误打误撞的小辈倒是有幸一睹这地宫的风采。
可惜时间紧迫,他领着二人沿着石桥到了半空中的石台上,那金丝楠木的棺椁也是出自当时名家之手,花纹极其华丽繁复。安知灵微微擡手似想触摸一下上面的纹样,顾望乡斜睨了她一眼,冷声道:“花纹上有细刺,上头涂了鸩毒,一碰就死。”
安知灵悬在半空上的手一抖,又听他催促道:“快点跳上去。”
谢敛擡头,发现石台连接着山洞崖壁的那一头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此地光线昏暗,若点上火把凑近了仔细看,只以为是岩壁上凹凸不平的崖石,这确实是只有顾望乡才能知道的藏身之处。
二人不再犹豫,接连跳上崖壁,藏身在了石头后面。上来之后才发现此地视野极好,因为山洞穹顶微微倾斜,他们居高临下,凭着下面夜明珠的光亮能将石台那一圈的光景尽收眼底,而从下往上看却只是黑黝黝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三人屏息凝神,过了没多久,果然又听见了石门移动发出的动静,随即就是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不久就到了下面的石台上。二人定睛一看,发现是钟礼与他身边的那个侍卫钟游。
二人围着石台上巨大的棺椁,忽然听那侍卫道:“大人,东西看来只能在这棺椁中了。”这山洞空旷,另外三人藏身的位置也不很远,能将底下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钟礼闻言略一沉吟,并未开口反驳,显然也是作此想。钟游见他如此,伸手准备去推那棺木上的棺板,却被他伸手拦下:“慢着!”
钟游动作一顿,听他解释:“传言当初封棺时,先帝命人在棺板上涂了鸩毒,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钟游闻言也不禁皱眉:“那该如何是好?”
若是只为查探墓中古怪,自然无需动宣平帝的棺椁,如今两人却准备开棺,可见果然与杜万项、红滟一般是为了什么东西而来。钟礼一个户部侍郎,若不是得了当今圣上的命令,如何敢动这先帝棺木。再加上这墓中还有康王的人,此事果然非同一般。
正当下面二人举棋不定的时候,钟礼忽然做了决定:“为今之计,看来只能先等其他人来了。”
钟游迟疑道:“好不容易我们先找到了这里,若是等其他人到了,只怕到时更难出手。”
钟礼冷冷道:“就是要等他们先出手。”
“大人的意思是……”
钟礼转头问他:“杜万项你有几成把握?”
钟游道:“杜万项胜在一身蛮力,身手不算灵活,我有六成把握取他性命。”
钟礼又问:“谢敛哪?”
谢敛藏身在岩石后边,见对方微微犹豫,过了片刻才道:“这位谢公子两年没有下山,听说剑术又有大成……不过若不伤性命,只取东西,我也有六成。”
“哼。”
谢敛闻言心中并不在意,倒是身边的人不服气地轻哼了一声。她这声鼻音极轻,怕是她自己都未察觉。谢敛侧过目光,黑暗中看不清她神色,又将目光转回来的时候,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下边踟蹰间,远处又传来了一些动静。
钟礼目色一沉,拉着钟游躲到了山洞的暗处。躲到了石桥下两座巨大石像的后边。这山洞空旷,虽然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但是因为地宫光线本就昏暗,若是进来的人不留心,一时间倒也不一定能发现这后头藏了人。
果然不久之后,石门后进来两个人,正是早先擦肩而过的红滟与杜万项。两人显然在这皇陵七拐八弯的墓道中,已打转了许久。推门发现终于找到了主墓室后,杜万项大笑了一声:“哈,可算是找着了!”
红滟到底比他警惕些,虽然也是一脸喜色,但见他拔腿就要往那石台上跑,还是慌忙提醒道:“小心些,我总觉得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
“我们在这地宫里也费了这么长功夫,居然是第一个到的,其他人如今都到哪儿去了?”
“指不定这帮人还在里头哪个旮沓角瞎转悠。”说起这个,他都是满腹怨言,“那姓顾的画得什么破图,我看他当初就是乱画一通,连累我们寻着那图纸走了不少冤枉路,我就不信钟礼手上那份就是对的!”
红滟虽觉得他这话有几分道理,但还是谨慎道:“这墓中的机关已被人关了,可见之前必是有人先到了这儿,既然如此,此地怎的一个人都没有?”
“路上不也瞧见那老头的尸体了吗,我看多半是姓端的见他见财起意,关了墓道机关之后追上来将他杀了。”
他不耐烦道:“行了,管他有人来过没有,那棺材不就在眼前了吗,东西还在不在开了一看便知。你这瞎耽搁的,我看就是还没人来过也要被他们碰上了。”
红滟略一犹豫,杜万项已趁着这空挡快速上了石桥往棺椁奔去,她一咬牙也追了上去。两人快速上了石台,果然不曾注意躲在石像后的人。等近了棺椁,杜万项伸手要去推那棺盖,又听她低斥了声:“且慢,先等我瞧瞧这上头有无机关,以防万一。”
杜万项闻言虽觉得她过于谨慎,但倒也不急这一时,于是让开了身。红滟上前一步,正待查看那棺椁。下面躲在石像后的钟礼眼神一变,忽然从石像后走了出来,举手喝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