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英死了。半夜死在他自己的卧榻上。
当晚屋外守夜的下人隐隐听见屋里有微弱的□□声,随即就是桌椅瓷器摔落的巨响。轮值的守卫当即撞门而入。可惜等他们进屋后,屋里的人已经没了气息。
他不是在睡梦中死去的,直到最后一刻,他睁着眼睛,目光里还满是惊恐与不可置信。
谢敛回屋换了身衣服,到白虎堂的时候,堂中已经聚满了人。
这回不同于霍思远死的那晚,凡是留在堡里的霍家人几乎都齐了,再加上堡内各层的管事和驻扎在城里的几个分舵主,零零总总近五十人,一时间挤满了这间厅堂。
他到门外时,被外头的守卫拦了下来。岑源坐在堂正中央,听见动静,侧头看了过来,见到是他,起身朝着大堂上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拱了拱手:“霍前辈,堂外是我师弟谢敛。”
半年前的订婚宴上,霍家与霍英一辈的几位叔伯都尽数过世,这半月来,霍思远与霍英又相继被害,再往上推,就剩下一个多年不曾过问霍家事务的霍正天此时能出来主持大局了。
早前谢敛带了武遗书下山的消息到霍家堡,勉强算是半个知情人,霍天闻言一点头,叫人放了他进来。
他一进屋,就看见岑源正替霍芷把脉,半晌又取了一根银针出来,扎破了霍芷的指头,引出了几滴血滴在碗里。这屋里几十个人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动作,只见他取出了那点血水之后,拿手帕沾了一点,放到灯油上点燃,不过一会儿功夫,谢敛便闻见空气里渐渐弥漫出的雨后青草味。
他闻见了,这屋里其他人自然也闻见了。一瞬间,不等岑源开口,屋里众人的脸色已是瞬息万变。
“这不可能!”罗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已被烧成了灰的丝帕。只是还
未等她发作,站在上首的霍正天已朝四周喝道:“还不给我将这毒妇拿下!”罗绮却是一声更厉:“我看谁敢动我!”
这屋里有年轻弟子还尚是一头雾水,同一旁的人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旁人摇摇头,示意此时不便与他多说。
罗绮那一声怒斥之后,屋内几个下人还当真被她喝退了一步,毕竟无论如何,她还是这霍家堡的当家主母,一时未弄清楚状况倒是无人敢上前。
可这时候,霍芷身旁一人一把将她反手押在地上。罗绮大惊之下没有防备,等要挣脱,还如何能动分毫。
董寄孤神情紧绷,厉声道:“解药!”
罗绮恨声道:“莫说这毒不是我下的,便真是我下的,百草散又何来的解药?”
天下皆知百草散无药可解,她此时一说,却依旧还是叫堂中诸人心中具是一沉。
今日凌晨霍英叫人发现死在房中,这一回中得却是千真万确的百草散。
堡中查验了他的起居饮食,最后在他每日所服的药渣里发现了百草散的粉末。众人皆知霍思远死后,霍英的药食只有罗绮与霍芷经手,一煎一验,绝不经手他人。如今霍英毒发身死,霍芷中毒,下毒之人可以说是确凿无疑。
堂中其余诸人皆是脸色难看地望着堂下跪着的女人,她全身素雅,腕间还挂着一串佛珠,无论如何难以叫人将她与下毒之人联系在一起。
罗绮却是很快冷静了下来,擡头死盯着霍芷的方向,一字一顿道,“是你害我?”
霍芷拿起桌上的茶杯“呼”地一下就朝着地上的人砸去,罗绮撇开了头避过,但脸上还是被溅了一脸的水渍。只听桌旁的人恨声道:“你下毒害了思远,如今又害了我爹和我,你竟还有脸在这里狡辩!”
“我没有!”也不知她哪句话触到了对方的痛处,满身狼狈跪倒在地的人,突然大声道。
罗绮擡起头对着霍正天道:“江湖上人人皆知百草散二十年前已经失传,我一个成日深居后院的妇人,如何会有这□□?”
她这话说完,屋中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也有相同的疑惑,这确实说不通。但霍芷却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这毒别人或许没有,你却不可能没有。”
她话音刚落,周遭又是一惊。霍正天也不免转过头来:“芷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芷道;“那晚吴灿华夜袭白虎堂,抓了思远与在这儿与爹交手,三爷爷可听说了?”
霍正天对堡中的事情插手甚少,便是那晚夜袭他都不在堡中,也是最近霍芷大婚才赶了回来,但此事影响甚广,他自然也听说过。
霍芷看着堂下的董寄孤道:“寄孤,你将当日的情形说与三爷爷听。”
董寄孤领命:“那日我带人撞门进去以后,罗夫人命我打吴灿华的太乙穴,当时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那吴灿华闻言果真避让。之后罗夫人将匕首捅进吴灿华的小腹,吴灿华惊怒之下,喊出了罗夫人的名字。当时,谢公子也在一旁,应当也听见了。”
谢敛忽然间被点了名,众目睽睽之下,只得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霍芷冷笑道:“金蟾教二护法,如何会认得堡中一个深宅妇人?除非他们早就相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罗绮却是眉梢一挑:“老爷尸骨未寒,你就能这样平白无故往我身上泼脏水了,这话说出来你问问全天下哪个人相信?”
霍芷对她理都不理,转头道:“去把霍福给我带上来!”
外头的下人不敢怠慢,不过片刻功夫,霍福就到了堂上。他只当是堡主过世,他作为霍家堡总管要来问罪,是以一进屋就站在了堂下,不敢擡头。
霍芷问道:“你在我霍家已有多少年了?”
“回大小姐的话,整二十五年。”
“那我问你,罗夫人是何时来的我霍家?”
“自是十九年前。”这是整个霍家都知道的事情,霍芷如今却这样问,难免叫人奇怪。他小心翼翼地擡头望了堂上的女子一眼,却听她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混账东西!当着这一屋子叔伯主事的面,竟然还敢说谎!”
霍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小姐息怒,就算借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骗各位主子啊!”
“好,那我问你,后山祠堂原本守祠的陈大夫妇,如今去了何处?”
霍福冷汗簌簌直下:“二十年前,陈大媳妇难产过世,之后陈大就回了老家,小的也不知他如今的下落。”
霍芷轻哼了一声:“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真当我不能将陈大带到你面前与你对质是不是?”
霍福闻言惊疑交加,下意识扭头往身后看,仿佛那陈大下一刻就要出现在这屋里似的。这时候霍芷却又提高了声音,怒喝道:“还不老实交代,等我真将人带到了这里,你以为你还有命可活?也不看看如今的霍家还有谁能包庇得了你!”
她这一句“也不看看如今的霍家还有谁能包庇得了你”,终于将堂下跪着的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这时才注意到跪在一旁的妇人,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惊惧交加。
罗绮正要开口,董寄孤就上前隔绝了他二人的目光:“霍总管还弄不清楚如今霍家掌事的到底是谁?”
霍福连忙三步并两步地爬到了霍芷脚边,连声求饶道:“大小姐,是小的记差了大小姐!罗夫人进堡应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你说什么?!”这回却是霍正天惊声问道。屋里其余诸人,也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议论纷纷。
人人都知道霍芳华死后第二年,罗绮因曾在洞庭救过霍英被接入霍家堡,不久纳为续室。堡中虽有微词,但因为霍芳华已经过世,连同许多霍家人在内,都并没有多加责难。现在照着霍福的说法,她却是霍芳华尚在孕中,就已被接入了堡里?
既然已经开了头,后边的话便如开了闸的水,一并交代了出来:“那年堡中弟子大都派去了洞庭,入夏时二老爷派人送了一个女子到堡里,交代不可让人发现。当时夫人正在孕中,小的……小的就将她送到了后山祠堂,派陈大两夫妇照看,大小姐,小的也是奉命办事啊大小姐!”
霍芷颇为嫌恶地一脚将他踢在一旁:“好一个奉命办事,奉得是我爹还是我二叔的命?”
二十年前霍福也不过是霍家一个小小的管事,此后平步青云走到了霍家堡总管的位置,现在想来,就是平定了金蟾教之后的事情。
谢敛眉心散开,低声道:“原来如此。”他明白了,其余众人却还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霍芷目光落在他身上:“我说难免有携私的嫌疑,谢公子若是想到了什么不如说出来听听。”
她话音刚落,满屋子的人都纷纷将目光落在了谢敛身上。
他微微一愣,才缓缓道:“晚辈听说二十年前霍堡主接任霍家堡之初并不一帆风顺,中途遇袭甚至自己也一度下落不明。之后得渔女相救大难不死,伤愈之后,重整旗鼓,领兵挫败金蟾教几次行动,之后更是直捣黄龙,火烧金蟾教洞庭总舵。”
这故事江湖中可谓人人都听过,堡中众人不少更是当年的直接参与者,听见并不觉得稀奇,但他突然话锋一转:“但这中间有个转折——一个之前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忽然间如有神助,在此后一举扭转了局势。”
这个转折不是出现在霍英临危受命的时候,也不是出现在他火烧洞庭的时候,而是在那之前,霍英大难不死被人相救之后。
谢敛稍稍停了一下,暗示道:“或许他当时确实得到了神助。”
屋里众人低声议论起来。这批人当年其实算不上霍家最核心的成员,但只要是上了年纪的霍家人,想来没有人会忘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浩劫。
霍英临危受命接手霍家堡时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多少江南名门世家都没能挡得住金蟾教的攻势,霍英一个尚不能服众的年轻人刚上任之际,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导才能,先后带领一小撮人,连续挫败了几次金蟾教的埋伏行动,令所有人另眼相待,渐渐在众人当中取得了威信。紧接着又预测到了金蟾教的夜袭,将计就计火烧洞庭,至此取得大胜,霍家堡霍英的名声也在那一战后名扬天下。
这件事情,事后想来是有很多疑点的,比如他为什么能够如此准确的预测到金蟾教的动向?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洞庭总舵的地形图?但在当时,即使有这样微弱的质疑声也很快就被巨大的歌颂声掩盖了。
“谢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霍正天的脸色不由难看了起来,因为谢敛这番话暗指了霍家堡当年扬名立万的那场洞庭之役来得并不光彩。
谢敛拱手道:“与二十年前那一战有关的人,如今都已经过世了,所以这些也不过是晚辈的一点无稽猜测罢了。”
“若如霍总管所说,二十年前这位罗夫人已经被送到了霍家,而霍小姐推测,吴灿华与她本就是旧识的话。倒是能够解释,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能喊出罗夫人的名字了。因为他当时想要喊的大概并非是‘罗绮’,而是——”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大堂里,却足够叫所有人都听得仔细,“骆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