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远说得对,那塔楼确实没有守卫。这地方初建时大概就是个观景台,平日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来,里头的木梯上都积了一层灰也不见有人打扫。
谢敛沿着梯子上去,他脚下本就没有什么声响,等到了楼顶的时候,外头的月光漏进来,正照在这最后的几阶木梯上,上头浅浅的印着几个脚印。
他脚下步子一顿,擡头往上头的台子上看了眼,悄悄的便上了塔楼的楼顶。
上头地方不大,也没有什么可以躲人的地方。谢敛半眯着眼,转头就往台子上走,果然没几步,就看见台子的栏杆旁坐着个人。
看人影是个姑娘,梳着个发包,倒不像是这堡里的丫鬟。靠近了点,还能瞧见她伸出了栏杆外头的脚,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哼着曲。
她的脸庞一半隐在黑暗里,半闭着眼,对身后站了个人浑然不觉。
果然是个傻的。
谢敛擡手放到唇边,重重地咳了一声。
这一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起了惊天动地的效果。下一秒,他就瞧见栏杆边上的人,“哗”的一下睁开眼,背都瞬间挺直了,像是黑暗里受了惊的猫儿,还没等看清身后来人是谁,第一反应就是慌慌张张地伸手撑着地想要一骨碌爬起来。可惜惊慌失措之下,忘了自己挂在半空中的脚,蹬了个空,又“啪”的一下摔回了地上。
她“哎呦”一声,一张脸皱成一团,听着动静也能感觉到摔得不轻。
谢敛负手在她身后站着,感觉一瞬间就跟看完了一整出戏似的,饶是觉得不应该,也还是止不住地擡了擡嘴角。
这会儿功夫,安知灵总算也看清楚了来人,见到是他,脸还皱着,气倒是先松了一半。
“你……你怎么在这儿?”
倒是知道恶人先告状了,谢敛瞥了她一眼:“这是什么?”
她手边放了一个小瓷瓶,边上一个小酒杯,摆在栏杆旁的地板上。安知灵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挡,又反应过来这动作实在是蠢得很,才不情不愿地问:“你要尝尝吗?”
谢敛抖了抖衣袍,也席地坐了下来。
安知灵大概是没有料到他当真会坐下来的,不免愣了愣。黑衣暗纹的青年转过头,挑眉看了眼她手中的瓷瓶,倒像是催促。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今日看上去带着些疏懒的倦意,浑不似平日里那般给人一种剑意凛然的疏离感,像是很好亲近。
安知灵老老实实地将小瓷瓶里的酒倒出来满斟了一杯。这酒杯她刚用过,递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又忙收了回来,将小瓷瓶给他。
谢敛擡眼瞧她,安知灵忙解释道:“干净的,盛酒的时候刚洗过。”他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本以为是酒桌上讨来的女儿红,没想到入口清冽,没什么酒味,还带了几分果香。
安知灵见他神色,就知道他不讨厌这味道,笑着邀功道:“很不错是不是?李叔自己酿的,我替他扫了一天的院子,才分了我这一小瓶。”
谢敛道:“我听说霍小姐大婚,堡里所有人都能上酒席讨一杯喜酒。”
安知灵扁扁嘴:“进过尸房的不行。”
谢敛不应声,倒也不知说什么,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
从塔楼上果然能看见花厅后头的戏台子,距离虽隔得有些远,但还是能听见唱戏的声音。
他们二人坐在栏杆旁,仔细听才发觉唱得是《凤回岐山》,正到了妲己引诱伯邑考不成,将他杀害做成肉糜逼文王食之的片段。台上的老生唱得声泪俱下,台下众人也皆是一片悲戚。
谢敛微微挑眉,倒是少见有人婚礼前一天唱这出的。但一旁的人听得愤愤,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往后听下去不就知道了。”
“不行,我一会儿就得回去。”她转过头来催促,“你快说,不然我今晚要气得睡不着。”
谢敛也转过头,不知怎么的,想她今晚气得睡不着的样子也挺有趣,话在嘴边一骨碌,开口变成了:“正巧我有一件事要托你。”
安知灵还未来得及苦下脸,夜色里他已凑近了过来,安知灵只觉得耳畔一热,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下意识想往后缩,却被他伸手强按住了肩头。不过几句话后,她就没心思再顾着两人这过于接近的距离了。她挣脱开来,僵硬着脸:“你疯了吗?我可不敢!”
“夜里一个人提着灯笼上山倒敢?”
“那怎么一样?”她争辩道,“霍家是花钱雇了我的。”
“我也可以花钱雇你。”
“那我也不敢。”安知灵一缩脑袋,“这事情要是让别人知道了——”
“吴灿华上山那日的事情你就不怕被人知道?”
“你威胁我?”安知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拿别的事情威胁我也就算了,”她咬牙小声说,“这可是你给我出得主意,你那天晚上也在后山——”
“那时候霍家还不确定金蟾教已经到了衡州,不太愿意我插手这件事情。”言下之意,大概是现在愿意了。
安知灵被他这种有恃无恐的厚颜无耻震慑得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谢敛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强人所难:“到时候不需要你动手。”
安知灵道:“你就不怕我偷偷向人告密?”竟然这么信得过自己。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谢敛淡淡道:“如今这堡里只有三个人和半年前的订婚宴没有一点儿关系,你是其中一个。”说着,他又突然问,“你那天见到霍思远时为什么神情古怪?”
那天她跟着霍福在霍思远跟前回复的时候,有过一瞬间的愣神。这事儿过去许久,她本以为没人留意,没想到他居然记到现在想起问她。
安知灵的面上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我第一次见到霍家的主子自然是紧张。”
这借口找得敷衍,谢敛嗤笑一声:“那日见到霍芷你倒镇定。”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她是大小姐呀。”
安知灵却左右张望,就是不肯正眼看他。她猫儿似的一双眼睛像是盛不住一点儿情绪,黑曜石似的瞳孔在月色下闪烁着几丝慌乱。过了半晌忍不住往旁边瞥一眼,一对上谢敛的目光,
又“咻”的一下闪避了回去,终于落败一般赌气着告饶道:“好吧好吧,反正说出来你也多半不信。”
她叹了口气端正了面色,与他说:“其实我打小和别人就不太一样。”
谢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我打小——能看到点儿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
安知灵低头拿手指拨了拨自己的衣袖,小声道:“鬼怪怨气什么的……”就这句话像是用了她大半的力气,说完又按捺不住拿眼神瞟了瞟身旁的人。
黑衣的男子坐得已不似刚开始那样直了,他单手支着地,手边上是已经空了的酒瓶子。安知灵疑心他有些醉了,但他目色还十分清明,只是听她说完,苍白的脸色上勾起了一抹笑,让他看上去又不像那么清醒。
“恩,”他低低应了声,“那你在霍思远身上看见什么了?”
他对这事接受的太快,几乎让安知灵疑心他只是随口的敷衍罢了。不过她本来也不指望他能相信,便也不纠结,只含糊道:“没什么,看到些黑气。”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叹了口气,像是很不忍心,“他或许快要死了。”
她说完,塔楼上静了静。
像是过了许久,才听身旁的人有了动静。安知灵小心翼翼地擡眼看他,她一句话似乎将他刚刚生起的那一点儿微末的醉意扰了个干净,伸手用力按了按额头的太阳穴。
“不可能。”他说,“现在的霍家堡最安全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为什么?
安知灵想张口问,但看了眼他的脸色,还是呐呐道:“恩,我也觉得不至于。”
她重新又将目光落回了戏台上,像终于想起来他们之前在说的事情:“诶,你还没告诉我这戏后来怎么了?”
这么会儿功夫,台上早已不知唱到了哪里。谢敛听了一会儿,轻声道:“伯邑考死后,文王回到封地,不久发兵攻打朝歌。他的弟弟姬发建立起周室,统一了天下。”
“哦。”安知灵应了声。过了许久又听她说,“那他真可怜。最后父亲和弟弟
都封了王,他却死了。”
前一晚的婚宴几乎闹到了后半夜,第二日谢敛晨起时,感觉头晕沉沉的,知道昨晚这是喝得多了。外头不知已是什么时辰,但想来该是不早了。
他推门出去的时候,瞧着放眼这一片张灯结彩满溢的欢庆,在日头底下不自觉地轻轻舒了口气。一切按部就班,到了吉时,新嫁娘出阁,一路鞭炮锣鼓喧天,新郎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袍,骑在马上,迎亲的队伍在城中走了一圈,再回到霍家堡中,这便算是进门了。
之后就是拜堂,三拜礼成之后,新娘被送到后头的新房里,新郎在前头酬客。
谢敛晚间入席时,下意识擡头张望了一眼,霍思远坐在主桌上,董寄孤正坐在他身旁。两人低头不知说了什么,就见霍思远笑了起来,一双眸子在灯火辉映之下神采奕奕,水润明亮。就连带着面具的青年唇边都带着丝笑,他侧着脸听身旁的人絮絮说话,神情是少见的和煦。
“霍公子倒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我看这堡里任谁说起他都很亲切。”岑源循着他的目光也往那处看,笑着感叹了一句。
这大概和他多年来不见好的病也有关系,毕竟没人会和一个朝不保夕的人过不去。
谢敛心上转了这一个念头,忽然问:“他这两日身子如何?”
“前几日还虚了些,今日大概是霍小姐大婚,看着倒比平时要好。”岑源话是这么说,脸上却没什么喜色。谢敛听出几分不对,转头问:“怎么?”
白衣男子顿了顿,过了半晌才低声说:“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他最后还是没说。大概是怕有些话说出口,就是假的也要成真了。
这场喜宴摆到二更才算散尽,霍芷作为新嫁娘入了洞房,霍英同霍思远身体有恙,不便久坐,罗绮茹素已久也不过是稍坐了坐,到最后主人家退得倒都比客人要早。
谢敛与岑源坐了不久,也各自回了屋子,等宾客散尽的时候,偌大的府邸终于重新回归于寂静。
也不知到底睡了几个时辰,天蒙蒙亮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慌张的脚步声,生生将他从一晚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唤醒。他扶着额头,感觉两边太阳穴跳得厉害,只听见似乎是外头传来的动静。
他披了件衣服起身,出门随手拉了一个匆匆跑过的下人:“堡里出了什么事情?”
“不是堡里。”那仆从自然也认得他,不敢怠慢,“是外头,堡外头出了事。”
谢敛等着他往下说。
“那具扔在乱葬岗里的尸体昨天有人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