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7
下午四点,太阳还没落山。温芙坐在脚手架上,对着眼前的墙壁发了一会儿呆,看着一天下来几乎毫无进展的壁画,准备收拾收拾东西,提前结束今天的工作。
当她从大门出去时,法院看守大门的巴特先生正在门厅打瞌睡,擡起头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看了眼外面还没下山的太阳,怀疑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发生了什么?”他迷迷瞪瞪地问,“你完成那幅画了?”
“没有。”温芙也知道自己今天行为的反常,她含糊地回答道,“……我要回家喂猫。”
说到喂猫,巴特先生倒是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夜里下着雨,他被温芙从房间叫醒,据说是因为有只猫从房顶顺着窗户跳进了庭审厅,惊慌中抓伤了她的脚。
半夜附近的诊所都已经关门了,温芙想请他去一趟西利伯蒂医学院,请那儿的冉宁医生来一趟。
看在那三个银币的小费上,巴特先生匆忙在夜里披着衣服出去叫了一辆马车。好在西利伯蒂医学院距离中心法院不算远,那位冉宁医生也来得很快。巴特先生打着哈欠在门厅等了没多久,就看见他扶着一个人从庭审厅走出来。
马车就停在院子里,等医生将人送上马车,随后车子绕过庭院来到大门前。巴特替他们打开门,隔着车窗只看见马车里黑漆漆的,里面的人没什么声响。
“她还好吗?”巴特问道。
冉宁冲他微笑着摆摆手:“我想她只是因为流了一点血之后被吓坏了,回家睡上一觉就会好的。”
这些可怜的女人,因为一些小伤就哭天抢地,不过是被猫抓伤了小腿,就虚弱到需要半夜叫医生的地步,真是大惊小怪。
巴特先生一边腹诽着一边目送着马车离开了中心法院。
第二天一大早,当他起床带上工具准备去庭审厅打扫时,推开门,却发现温芙已经在了。
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听见动静后回头看了过来。
“您这么早就来了?”巴特愣了一下,“您的脚怎么样了?”
“已经上过药了,好在不影响走路。”温芙不动声色地对他说,“昨天晚上谢谢您。”
“哦,那没什么。”巴特客气地说。他决定收回昨晚的腹诽,这位温芙小姐依然是他见过最尽职尽责的画家。
到了下午四点,听说温芙打算提前离开的时候,巴特又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她的脚,看起来昨晚被猫抓伤的伤口的确没有影响到她走路。
不过听说她要回家喂猫,巴特还是忍不住问道:“您把那只抓伤了您的猫一块带回家了吗?”
温芙顿了顿,面不改色地说:“是的,我想他不是故意的。”
“您真是太好心了。”巴特由衷地说,“但愿那是一只温顺的好猫。”
离开中心法院之后,温芙回到了她的住处。冉宁为她找的这间出租屋在一条民居林立的老街上。这儿虽然距离热闹的中心城区不远,但因为狭窄的街道两旁住了几十户人家,房屋老旧破败,因此房租相对比较便宜。
她的房东葛兰太太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丈夫去世之后,就把二楼的房间租了出去。温芙每天昼出夜归,几乎都不在家,大半年下来,葛兰太太对她这位安静的租客十分满意。
温芙昨晚一夜未归,今天难得在太阳落山前就回到了家,这会儿站在屋外竟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忐忑。她自觉这种心情有些好笑,于是自嘲似的扯了下唇角,终于插上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看起来一切都和她昨天离开时一样,并没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温芙放下钥匙后迟疑了一下,她走到卧室门外,过了片刻才推开门——房间的窗帘拉开着,柔和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床铺上空无一人。
温芙握着门把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说不上心情是轻松还是失落。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在找什么?”
温芙吓了一跳,一转身就看见泽尔文站在客厅,神色不明地看着她。他顶着一头没打理过的黑发,脸色依然不是太好,显得有些苍白。身上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衬衣,松松垮垮塞在一条黑色绸裤里,光脚站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即使已经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当温芙看见他这么自然地站在自家逼仄的客厅里时,依然有种深切的不真实感。
“你在厨房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温芙才问。
“我想找点吃的,”泽尔文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厨房,自在得像是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温芙这才想起他一整天可能都还没有吃过东西。
她从他身边经过,泽尔文温顺地侧开身,看着她走进厨房翻了一圈,最后提着一袋垃圾从那里出来,又重新离开了这间屋子。
过了一会儿,泽尔文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翻了翻她放在柜子上的报纸,听见开门声,他回过头发现她空着手回来了。
这一回,温芙显然没有再出门的打算。她脱掉外套挂在了门厅的衣架上,一边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泡了杯茶递给他,随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看来没有晚饭了。
泽尔文默默接过茶杯,没有表示抗议。
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毕竟两人谁都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这几天几乎所有报纸上都是有关他的事情,泽尔文猜她应该已经知道了杜德发生的一切。
茶几上散落的好几份报纸,头版头条都是差不多的标题。泽尔文刚才随手一翻,就能看见好几个刺眼的词汇:“被放逐的公爵”、“丧家之犬”、“民众的胜利”……
即使在离开蔷薇花园的时候,他都能维持着高傲与体面,但不得不说,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些难堪起来。尽管按理来说,温芙已经见过他更多跌至谷底的时刻了。
温芙:“您没什么想说的吗?”
“你想知道什么?”泽尔文反问道,他的表情冷冷的,口吻也有些生硬,这使得温芙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悄无声息的房间里气氛有些紧张。
“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温芙的声音也不禁冷了下来,“但如果昨晚受伤后被带回这里的人是我,我觉得我和对方说的第一句话就算不是谢谢,也起码会是一句问候。”
泽尔文低头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好一会儿没出声。温芙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像是一座光所照不到的雕像,身上带着冰冷抗拒的气息。
她不禁有些失望地站起身,可是就在她从他身旁经过的那一瞬间,泽尔文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温芙低下头瞥了眼他虚虚拉住自己手腕的手指,尽管对方分明没用什么力气,她的脚步还是停在了原地。
“谢谢。”泽尔文回避了她的目光,但还是照她说的那样轻声重复道,“还有……好久不见。”
温芙没说话,许久之后,泽尔文终于微微擡起头,那双深邃的银灰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两人谁都没出声。
外面传来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温芙像是终于回过神,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走出去打开门。
葛兰太太站在门外,她拿着一个小锅,热情地对来开门的温芙说道:“我煮在锅里的炖菜好了,另外,我还准备了一点烙饼,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谢谢,”门廊上传来温芙低声地回答,“我明天会把饭钱给您。”
泽尔文坐在沙发上没动,不过他现在意识到温芙刚才出去大约是找邻居要来一点她家的晚饭。
葛兰太太站在门外,在等温芙端着锅子走进厨房的间隙,探头朝屋里张望,很快她就注意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泽尔文。
对方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大门的方向,似乎正在低头翻看一份报纸。
等温芙将洗好的锅子还回来的时候,葛兰太太不经意地问道:“看来你今晚有客人在家?”
温芙知道她指的是泽尔文,想到他接下去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面对房东太太探究的目光,温芙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嗯……是我的哥哥。”
坐在沙发上的泽尔文显然也听到这句话,他终于侧过头朝着大门的方向看了过来。
葛兰太太这回总算看清了他的模样,一头乌黑的短发,一双深邃的银灰色眼睛,高挺的鼻梁,立体的五官……似乎叫他英俊的相貌短暂的惊艳了一瞬,那位和蔼可亲的胖夫人朝他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我以为那位常来这里看望你的医生才是您的哥哥。当初他租下这间屋子的时候,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我原本以为你们要一块儿搬进来住……”
温芙相信葛兰太太并没有什么恶意,每个人总是会对别人的生活有些好奇心,放在平时她也并不会往心里去。可是现在,或许是因为这间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她突然感到有些尴尬,于是不得不打断了对方的话:“冉宁医生是我的朋友。”
“哦,好吧。”葛兰太太将信将疑地没有继续揪住这个话题往下说。
不过紧接着,她又不免有些担忧地问道:“那位先生接下去是打算住在这儿吗?可是他晚上要睡在哪儿呢?”
温芙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一时间被问住了。
葛兰太太看着她的神情,再一次露出了狐疑的神色。她又往屋子里悄悄地瞅了一眼,从头到尾,那个陌生的男人都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这实在是太令人怀疑了,仔细一想,他们两个长得可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
葛兰太太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神神秘秘地凑近温芙,自以为小声地对她说:“如果你们是悄悄私奔来这儿的……”
“不,”没等她说完,温芙就已经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在她打算说出更让人尴尬的话题之前,立即绷紧了声音否认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好吧。”见她否认得这么坚决,葛兰太太讪讪地停下了话头,紧接着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为自己解释道,“希望您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打听这些,因为你知道,这间房子已经很老了,房子里都是一些旧家具。我是说……卧室里的那张床,它可能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
温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暗示,露出了一丝迷惑的神情。
葛兰太太拧着手指,有些别别扭扭地朝她挤眉弄眼,不知该如何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也不由有些着急起来:“就是您知道,房子的隔音也不太好,我夜里睡觉很浅,一开始找房客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愿让那些年轻的夫妻搬进来……”
葛兰太太有些说不下去了,可是面前的温芙还是紧锁着眉头,眉眼间带着疑惑。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那笑声像是热水沸腾时炸开的第一个气泡,“咕噜”一声,戳破了某种叫人不安的气氛。
温芙眨了眨眼睛,几秒钟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她的脸颊迅速冒起了热气,面上艰难地维持着正经的神色,说话的时候却难得结巴了一下:“不……我保证,您不需要为这个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