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9
在夕阳的余晖里,亚恒坐在广场旁的台阶上。五分钟前,温芙说要请他喝点东西的时候,他以为她要去对面买杯水。结果没想到她径直走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酒馆,随后端着两大杯啤酒从对面回来。
酒杯里加满了冰块,上面还有一层浮沫。
“你喜欢这个?”亚恒有点意外。
温芙摇摇头:“我第一次喝。”
话虽这么说,但她盯着手里满杯的酒液,在酒馆门口卖啤酒的时候她就好奇过它的味道。
金黄的酒液有麦芽的香气,她低头抿了一口,只沾到一点浮沫,没尝出什么味道,于是又咕噜咕噜往下灌了一大口,随后就拧着眉头将脸皱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一大口酒咽了下去。
亚恒看见她困惑地抿了下嘴唇,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热衷于这种味道,叫他不由得轻笑出声。
温芙不禁朝他看了过去,脱掉沉重的骑士服后,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和这座城市里的其他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他穿着已经洗得有些发旧的衬衫,袖子并不规整地卷起,随意地盘腿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随后喝了一大口啤酒,擡手用拇指随意地抹掉了嘴角沾到的浮沫:“我第一次喝酒是在城里处决了一个凶犯,酒精有时会让你分不清那种心跳过速的原因是因为害怕还是刺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起这个,不过温芙在听了这话之后默默地看着手里的啤酒,又迟疑着喝下一大口。舌尖的苦涩渐渐散去之后,麦芽的回甘还残留在口腔里,亚恒说的对,酒精刺激着她还突突跳动的心脏,却让她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之前在教堂假扮泽尔文殿下把我引开的人是你吗?”亚恒猝不及防地问。
温芙愣了一下,亚恒从她的表情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果然是你。”
既然已经被发现,温芙也不再隐瞒,但她还是不禁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亚恒:“我后来想起那天在教堂见过几个科里亚蒂家的人,他们似乎也在找什么人。”
温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舞会那天,你愿意替我去向公爵传话,也是因为这个?”
她现在有点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特意等她回来,他们仅有的几次交集里,她似乎一直都在做着危险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你和泽尔文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别告诉他我知道了这件事。”亚恒说。
“为什么?”
“我不希望他对此产生什么顾虑。”
温芙:“听起来他是个糟糕的主人。”
亚恒笑了起来:“不,不是这样。”
他突然又说:“其实我之前在杰克酒馆的门口见过你。”
温芙看起来并不相信,主要是她觉得没人能一眼把她和酒馆门口的小丑联系在一起。
“准确的说,是我记得你哥哥。”亚恒说,“我那时还在巡查队,每天早上从那儿经过的时候,都能看见他站在酒馆门口卖啤酒。早上的生意其实不太好,但他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会热情地和每个经过的人问好。有一次我夜班结束,他叫住了我,问我愿不愿意买瓶啤酒,这样他今天就能提早下班了。”
温芙:“你买了吗?”
亚恒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我买了两杯,我们一块在清晨没人的码头边聊了会儿天。他说他很喜欢这座城市,希望有一天能攒钱在城里买下一间属于自己的店,把妈妈和妹妹都接到城里来。”
温芙知道那一直是温南的心愿。对温南来说他出生后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城里度过的,那时候爸爸还在,他们在城里拥有一家小小的颜料店,他在那条街上度过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对温芙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亏欠感。就好像是因为他比妹妹多享受了三年的快乐时光,才使温芙对这座城市并无眷恋的。
亚恒又继续说道:“后来我被老公爵夫人选中,成为了泽尔文殿下的亲卫。最后一次在城里巡逻的时候,我经过那家酒馆时发现门口的小丑换了人,于是我找你搭话,想问你之前那个卖啤酒的小丑去哪儿了,你告诉我只要买一瓶啤酒你就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温芙感到有些尴尬:“所以呢,你买了吗?”
“还好一瓶啤酒只要五杜比。”亚恒无奈地说,“结果你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但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温芙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因此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那时候……很缺钱。”
亚恒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知道。”
“听起来我应该再请你喝杯啤酒。”温芙小声嘟囔了一句,她举起手里的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帮忙。”
“不客气。”他温和地说。但没等她拿回去,亚恒已经将她手里的酒杯接了过来,“但你不应该再喝了,你看起来还没有到可以喝酒的年纪。”
温芙想要反驳,但鉴于这个谎言太容易拆穿,而啤酒的味道又实在不值得她特意说谎,终于还是默默地看着他喝掉了杯子剩下的大半杯啤酒,然后起身去对面的酒馆还掉了两个空杯子。
·
从礼拜堂回来的第二天,温芙就收拾东西去了蔷薇花园。
虽然扎克罗提出邀请时态度亲切,仿佛给了她回绝的权力,但事实上,恐怕没人能拒绝杜德公爵的邀请。
温芙的行李很少,只有她带进城来的那个小皮箱。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后,仆人带着她穿过仿佛没有尽头的连廊,整座花园的全貌渐渐浮现在她眼前。如果说鸢尾公馆如同一座华美的博物馆,那么蔷薇花园无疑是一座令人惊叹的宫殿。
她的住处被安排在黛莉的寝宫附近,那是一间很大的卧室,温芙将她的小皮箱放在地上的那一刻就确定这个屋子里不会再有比她的箱子更小的摆件了。
等她放好东西从房间里走出来以后,仆人先带她去了公爵的书房。
扎克罗坐在他的工作台后面,面前巨大的桌子上放着成叠的文件,他看起来很忙碌,不过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他还是如同迎接一位重要的朋友那样站起来迎接她:“欢迎你到花园来,但愿你会喜欢这儿。”
“我想不出不喜欢这儿的理由。”温芙诚实地回答道。
扎克罗笑了起来,他亲自带她去黛莉的房间:“你在公馆保护了她,我相信她会愿意亲近你。”
黛莉是个有些特殊的孩子,她从出生起就不会说话,或者说,她不愿意说话。公爵曾试图把她送去鸢尾公馆,让她跟着她的哥哥们一块在那儿学习,可惜即使是再出色的老师也没有办法让她开口说话。
在走廊上扎克罗对她说:“自从那次意外之后,黛莉变得更加抗拒外出,也不愿意和人交流,甚至经常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允许有人靠近。医生替她检查过身体,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们觉得她只是因为受到了惊吓,需要时间缓过来。”
温芙跟着他来到黛莉的房间外,房门竟然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负责照顾黛莉的仆人告诉他们黛莉小姐去了楼下的花园。
扎克罗有些意外,他们走进房间之后,温芙注意到房间的地毯上散落着许多白纸,上面是一些孩子气的画,也有些是单纯的无意义的线条,像是画笔的主人只是单纯地在发泄情绪。
扎克罗捡起地上的画纸告诉她:“黛莉喜欢画画,这是她唯一愿意跟世界交流的方式,可惜我们都看不懂她想说什么。”
“所以您希望我做些什么呢?”温芙问。
扎克罗不紧不慢地说:“里昂答应我每周让黛莉去他的画室上课,我希望你能陪她一起去。”
温芙顿了顿,她想起那天在画室里的对话,迟疑地说:“里昂先生恐怕……”
“我知道,他是个性格固执又古怪的家伙,像他这样对艺术追求完美的人总有自己的坚持,”扎克罗眨了眨眼睛,促狭地对她说道,“不过作为他的投资人,我总该有些特权的,不是吗?”
温芙不确定里昂是否知道公爵打算请她陪黛莉小姐一块去画室上课,如果他知道的话,只怕会暴跳如雷吧。一想到这点,她也忍不住扯起唇角笑了起来。
公爵踱步走到窗前,又缓缓说道:“而且,不只是为了黛莉,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温芙擡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扎克罗转过身对她说:“还记得我放进信封里的合同吗?事实上,我邀请你来这儿还有一个原因——我希望你能为我画一幅画。”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出色的画家,即使不是里昂,也还有伊登、罗万希尼……温芙确信只要眼前的男人开口,会有无数画家愿意为他效劳。可是,他却选择了自己,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幅画或许只有她能完成。
楼下的花园里,黛莉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前凌乱地摆满了各种花园里采来的鲜花,她低着头在认真地试图编织一顶花环。
泽尔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上的花瓣。他答应他的妹妹今天将会花一个下午陪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现在看来这个承诺似乎并不明智,因为黛莉编织那顶花环好像并不是为了戴在自己头上,而是为了装饰她哥哥那头略显沉闷的黑发。
她从那堆鲜花当中挑选出几朵浅粉色的蔷薇,满意地插在她的花环上,随后从桌子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如同手中举着的是一顶足以为他加冕的王冠。她郑重其事地将花环高高举起,示意面前的少年低头凑近过来。
泽尔文觉得有些好笑,他配合地将右手放在胸口,像是等待加冕的王储那样低下头,等那顶花环落在他的头顶,黛莉发出咯咯的笑声,如同风吹动庭院的银铃发出悦耳的轻响。
温芙就是这时走到了窗边,她看见阳光跳跃在草尖,少年四肢舒展地坐在花园里,他靠着椅背,将手臂搭在椅子上,十指闲散地交握在一起,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眼角还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笑意。春神一定偏爱他,于是指派他作美的来使,叫他被百花簇拥也不显浮艳。
泽尔文终于察觉到这不知来自何处的目光,他擡起视线很快发现了二楼窗边的温芙,在瞬间的讶异之后,他的神情僵滞了一下。温芙注意到他几乎立即想要将戴在头上的花环取下来,不过遭到了黛莉的反对。
女孩用手捧着他的脸,严肃又努力地对他吐出两个字:“……好看。”
于是泽尔文只能黑着脸,放弃了想要摘下花环的举动。
温芙忍不住轻轻笑了笑,扎克罗背对着窗户,注意到了她的神色之后也转过身看向楼下的花园。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完成这份工作。”温芙轻声说道,“我的画技还很不成熟。”
“我相信在这幅画上,即使是里昂也不可能画得比你更好。”扎克罗温和地看着她说,“但我还有一个要求,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他像是早就想好了那样对她说道:“我不希望这个世界上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幅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