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地动的时候,闻玉在望海崖上听见远处一声闷雷似的巨响,随即整个山林都如风中落叶那般颤动起来。
她所在的望海崖上,乱石滚滚,纷纷落入海中,连带着周围的海浪都像是煮沸了的热汤,搅起几丈高的风浪。
闻玉慌忙从崖边退开,好不容易等这一阵地动过去,擡头看着远处的群山,只见烟尘滚滚,山谷陷落,也不知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一想到卫嘉玉也在这座山中,闻玉不免忧心忡忡,好不容易等这一阵地动过去,脚下的地面又重新恢复了平静,这才一跃而起,紧接着便要起身朝山下跑去。
青衣老人却在此时上前一步拦住了她:“慢着!”
闻玉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道:“你又想干什么?”她此时一心惦记着卫嘉玉,实在无心与他纠缠。
老人神情却也不好看,这场突如其来的地动同样打乱了他的计划。看着远处的悬湖和脚下的山城,这种时候,再硬要取走闻玉性命便显得不那么明智。相反,这会儿山中只有他们几个,接下去的事情,眼前这小丫头或许还能帮上些忙。
一想到这儿,老人便换了一副神情道:“你难道不想去见你爹?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闻玉听见这话一愣:“我爹也在这山里?”
老人对她这话不置可否,脚尖一点便已朝着山下掠去。闻玉站在原地顿了一顿,她虽对这话的真假半信半疑,但是能够见到闻朔的诱惑太大,便是明知眼前是个陷阱,也值得跟着跳进去一看。于是她踌躇片刻,到底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闻玉跟着那青衣老者在这山林间走了一会儿功夫,见脚下不少树木东倒西歪,露出裸露的黄色土层,山涧水流纵横,方才这场地动,显然对这附近的山林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前面带路的青衣老者在林间穿梭,却不像是有个明确的目的地,只在这附近来回打转,倒像是在找什么人。
闻玉终于察觉不对,停下脚步站在了一棵大树上:“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老人也停了下来,他望着脚下这片水泽,忽的像是看见了什么,飞身落到了水泽中央。
闻玉见状心中奇怪,也跟着跳了下去。
此处虽是一片大泽,但是大多数地方水深不过刚刚没过脚背。方才一场地动,使得这长在水中的杉树林倒下大半,地底的岩石被翻了过来,水中横卧着许多树干,如同沉没于水中的小船。
这些折断交错的树木间,从水底露出一块造型奇特的岩石。
老人落到那石头旁,伸手抹去上面厚厚的泥沙。闻玉凑了过来,只见那石头上露出些许雕刻过的纹理,像是一尊石像。
她心中不禁有些讶异,不明白此处为何会有石像,而一旁的老人却是眼前一亮,低声脱口道:“果然!”
他顾不上别的,一双手在那石像上用力擦拭,闻玉起初还看不出那石像究竟是个什么,等他将那露在水面上的石头抹干净了泥沙,终于渐渐看出那是一尊护剑童子像。
老人蹲下身子,将那石像扶正,只见水泽间一尊半人高的童子像,半身泥沙坐于水间。石像已有残损,显然埋在这地下有了许多年头,这回地动翻出了水底的沙石,才叫这石像一角浮出水面。
“护剑童子双生双伴,此处有一尊,这附近必定还有另一尊。”老人开口道,他目光中隐隐透出些光亮,起身朝着四周看去,却见这林间几缕阳光照在水面上,另一尊童子像却不知所踪。
“将闻道给我。”老人转过身朝闻玉伸出手。
闻玉迟疑片刻,她看着那石像上小童手中虚握的拳头,看那拳心大小,像是的确本来应当握着把剑。她将背上的剑递了过去,老人接过闻道,小心翼翼地将剑放进了那石像手中。
剑鞘顶端刚一落地,便落在了石台上距离小童脚尖一寸的地方。那儿有个浅浅的小坑,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像是钥匙插进了锁眼,剑尖落地严丝合缝,恰巧与那小坑合在了一处。
紧接着只听脚底传来一阵闷响,闻玉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第二回地动又开始了。不过这次脚底的震动显然要比先前小上许多,不多久便停了下来。
四周水面风平浪静,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在那儿!”
闻玉忽然间朝着水泽中央走了几步,不远处的水面上出现了及其细微的水纹,这代表着水底必然发生了什么变化——另一尊护剑童子像就在这片大泽底下。
闻玉虽不知道这两尊石像的用处,但也看得出此地好端端的必然不可能无缘无故放置了两尊石像,这石像背后或许还有什么其他东西。
二人刚起身朝水纹出现的方向走了几步,便听身后忽然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闻玉像是心有所感,猛地回头,紧接着便看见林子后一个灰衣身影策马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转眼间就出现在了水泽旁。
“爹——”
她像是不敢相信似的,霎时间什么都忘了,飞快地扭头朝着马儿跑去。青衣老者站在水中,见女子穿着一身杏色的衫子,如一只秋日的蝴蝶,在阳光下雀跃地点过水面,荡开一阵涟漪。
骑马而来的灰衣男人听见她的声音,不等身下的马儿停下马蹄,便从马上跳了下来,在闻玉扑过来的那一瞬间,伸手接住了她。
闻玉笑着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叫闻朔抱着她在水面上转了个圈。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闻朔放她在地上站好,又满心不舍地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阳光穿过头顶的树叶,落下一点细碎的光芒落在他眼睛里:“可是又长结实了些?”
哪有一见面就说姑娘家结实的。但闻玉笑起来,她卷起衣袖,朝他露出一截清瘦却线条分明的手臂:“是结实了些,这大半年,我也有好好习武吃饭,一点儿没叫你担心。”
闻朔低头看着她,像是看不够似的,唇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好,我就知道你这性子放在哪儿都不会委屈了自己。”
可眼下并不是父女久别重逢后叙旧的好时机,闻朔擡头朝着水泽中央看了过来,青衣老者负手站在水中,远远看着眼前这一幕,沉默不语,目光晦暗不明。
闻朔收敛了笑容,松开闻玉朝他走去,回禀道:“师父,我已在这一带找了许久,地宫应该就在这附近。”
老人听见这话,让开半步露出身后的石像来。闻朔看见石像手中握着的那柄闻道时一怔,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目光微敛:“地宫就在这水下?”
“要打开地宫的通道,还需将询意送到另一尊护剑童子手里。”青衣老者平静道。
闻朔下意识摸了摸进山前带在身上的询意,几乎在片刻间就已经下了决定:“我去。”
山主神情莫测地看着他问:“你当真想好了?”
闻朔笑起来:“师父要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地宫通道打开一旦,这水泽中的水会卷起无数树木泥沙流入地底。加之前头刚刚发生地动,地宫通道打开,极有可能会立即引发山洪,如此一来,水底的人来不及浮出水面,便会叫水流瞬间吞噬跟着一块沉入地底。
闻朔其实早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这些,只是……他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一无所知的闻玉,转头对着眼前的老人说道:“弟子只求师父一件事。”
青衣老者听见这话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在此时用这件事威胁我?”
闻朔自嘲一笑,不卑不亢道:“弟子不敢,即便师父不肯答应,弟子也不能对这城中的无辜百姓坐视不理。可这孩子是师妹骨血,也是我亲手将她养大成人,到如今,弟子只有这一个心愿,还望师父成全。”
他说完这话,撩起衣摆,跪在水中,朝着对方深深磕了个头。
闻玉虽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但见闻朔忽然对那兰泽山主下跪,心中一跳,便要上前拉起他:“爹——”
闻朔不肯起身,闻玉见拉不动他,只能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前的老人。却见对方目光沉沉,眼里也似有隐隐夹带着几分怒气。
雪月入山求药,以性命换他一个不能被保证的承诺;而闻朔到底是他的徒弟,他算准了时机,逼他传功,如此一来,即便此间事了,也能叫兰泽再无余力追杀闻玉。
他们师徒至亲至疏,相互机关算尽,这天下间,最了解对方凉薄狠心之处的到底还是彼此。
林中安静许久,师徒二人像是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终于老人闭了闭眼,又睁开转而看向一旁的闻玉:“你过来。”
闻朔听见这话,心头一动,终于直起身,目光闪过一丝光亮,他伸手将闻玉往前推了一步。闻玉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照着他的意思朝老人走去。
青衣老者擡起眼皮细细将她端详了半日,冷笑一声,忽然间擡手扣住她的手腕。闻玉下意识一惊,正要反手挣脱,随即却感觉到手腕上一阵暖意,像是有什么源源不断地通过对方的掌心传了过来。
老人探过她的内息,又突然擡手将她转了个圈,叫她背对着自己,随即一掌拍在她肩上,紧接着浑厚霸道的内力便通过这一掌送到了她体内。
闻玉有一段时间只感觉到体内冷热交替,像是有两股内力在体内纠缠,终于外来的这一股气如同潮水冲刷,流遍四肢百骸,在体内流转一圈,终于将另一股躁动不安的内力彻底压制了下去。
等她再睁开眼,只感到身上一层薄汗,而五感俱开,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一时间甚至能听到远处百米外山林中的鸟鸣。
站在她身后的青衣老者缓缓收回手,神情与她相比显得十分疲惫,像是一夕之间又苍老了许多。
他看着不远处的弟子,声音沙哑道:“我已将大半的功力传给了她,往后待她学得秋水剑诀最后一式,便可彻底摆脱思乡之苦,如今这般你可是满意?”
闻朔跪在原地,一颗心到此时像是终于落了下去,又一次俯身长叩,真心实意道:“弟子多谢师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