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宣殿外一场春雨下到半夜才渐渐停了。
侧殿几个身影跪成一排,都缙脖子上一颗脑袋摇摇欲坠,已是打了几轮的瞌睡,忽然瞧见文宣殿殿门开了。夜色中只见几个长老鱼贯而出,看样子今晚的事情已是有了结果。
他忙伸手捅了捅身旁的同伴,一排已经跪得七倒八歪的少年郎一激灵,忙又端端正正地跪好,一边悄悄留意着正殿外的动静。
澹台霜出来得最迟,身后跟着卫嘉玉。夜色昏沉中,只见一青一白两道身影站在灯下,也不知在说什么。一群人恨不得自己这会儿生了千眼千耳,好听清不远处二人的谈话声。
不过没等听到什么,石阶上站着的青衣女子忽然转过头,朝着侧殿看了过来。几人顿时又缩起脖子,老实得如一只只鹌鹑。隐约瞧见她忽然转身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皆是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夜犯宵禁,下山喝酒,按宗门规矩当领十鞭。”三步远外,澹台霜看着跪成一排的几个少年冷声道。
几人耷拉着眉眼,没人敢吱声顶撞。
不过那女声一顿,又接着说:“念你们今晚路遇不平,出手相助,还算有些胆魄。功过相抵,明日自去领三鞭小惩大诫,现在滚回白鹿岩睡觉。”
几人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过来之后,忙大声道:“多谢宗主!”
澹台霜说完这话,也不再看几人的反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文宣殿。都缙他们几个一时不敢立刻起来,直到确定青衣女子已经走远了,这才如释重负地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正好这时,卫嘉玉也已经走到近前。都缙眼前一亮,忙喊了一声:“卫师兄!”
见男子果真停下脚步,都缙忙扶着一旁的柱子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同他打听道:“方才在里头宗主他们可是商量出什么结果了?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温……闻姑娘?”
“她没事。”卫嘉玉没有透露太多,“我听说今天是你及时赶到,才拦住了乌山四佬将她带出来?”
都缙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没帮上什么忙,倒是闻玉为了我,差点受伤。”
他虽这样说,卫嘉玉还是冲他点点头:“时候不早,你们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这句话,便也提着灯笼离开了文宣殿。
一旁其他人听他们这番对话,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别扭,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到底还是其中一个最先反应过来,一脸古怪地瞧着都缙问道:“你觉不觉得卫师兄这次回来,像是好亲近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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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龙吟潭十分安静。
卫嘉玉提着灯笼走到一个黑漆漆的小院外。院门紧闭着,屋里没有点灯,看样子住在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迟疑片刻后,到底还是擡手敲了敲门。
夜里安静,敲门声便格外清晰。里头有一会儿没有动静,过了许久才听见趿着鞋底的声音。院门被拉开了一小道缝,卫嘉玉低下头,便瞧见门后面探出一个睡眼朦胧的小脑袋瓜。幽幽揉着眼睛见到是他,嘟囔道:“你夜里不用睡觉吗?”
站在门后的男子装作没有听见:“她怎么样了?”
“刚睡下,不过你敲门声再响一些就能把她吵醒了。”小姑娘小声抱怨道。
卫嘉玉没有还嘴,只问:“药宗的先生看过她的伤势之后怎么说?”
幽幽打了个哈欠,回忆道:“没受什么内伤,不过耳朵上了药,可能得有几天听不清声音。”
乌山四佬中的仰天啸最擅尖啸,啸声一起,一丈内生人勿近,否则轻则耳膜震裂,重则五脏俱损。卫嘉玉听说闻玉耳朵受伤,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他原本是打算过来问一句便走的,这会儿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之后才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幽幽揉眼睛的动作一顿:“这可不大好。”小姑娘仰头看着他,似乎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要么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卫嘉玉垂着眼示意她问。
幽幽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含蓄道:“你和闻玉究竟是什么关系?”
卫嘉玉没有正面回答:“她是怎么说的?”
“她只说你是她哥哥。”幽幽虽问得一本正经,但语气里还是难掩好奇,“你怎么说?”
卫嘉玉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幽幽低估了大人的狡猾,听见这个答案后不禁语塞,觉得这人真是没意思透了,但到底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了院门放他进来。
卫嘉玉见她不高兴地踩着鞋子走进偏房,知道是因为今日闻玉受伤,为了不打扰她休息,幽幽才主动搬去了别屋休息。
正屋里头静悄悄的,卫嘉玉提着灯走到床边,果然看见躺在床铺上闭着眼睛已然陷入安睡的女子。
他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一旁的桌上,又在床边坐下,伸手替她探了探脉,见她脉搏平稳内息已经恢复正常,确实不像受了内伤的样子,才松了口气。又看了眼她鬓发间露出的耳朵,不过因为天黑,到底不好凑近了仔细看,只能作罢。
起身时卫嘉玉弯下腰,正要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却没想到忽然叫人扣住了手腕——紧接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已经叫人卡着脖子压在了床上。
这处境似曾相识,卫嘉玉微微一愣,对上正上方一双乌黑的眸子,很快平静下来。倒是半个身子压制住他的人,在黑暗中眯着眼,借着不远处桌上的烛光看清这屋里不请自来之人是谁时,明显怔忪了一下。
闻玉直勾勾盯着他,疑心自己睡前怒气未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梦见卫嘉玉大晚上主动送上门来。
卫嘉玉见她不确定地擡手摸了摸他的脸,瞬时间愣住了,难得露出几分错愕的神情。二人就这样两相对望,过了片刻他才擡手捉住了她的手腕,突然笑了起来:“你时常梦见我?”
闻玉这会儿也总算清醒了过来,意识到眼前这个确实是活生生的卫嘉玉,她面色一红,很快松开钳制住他的手,放他坐了起来。
“你来干什么?”
闻玉从床上跳下来,走到桌边点亮了屋里的油灯,一时屋子便亮堂起来。等转过身,就瞧见卫嘉玉坐在床边,伸手拢了一下衣领。闻玉方才在睡梦中惊醒,以为是什么歹人潜入屋里,出手便有些没有顾忌力道,这会儿见他脖子上微微发红,心下不禁有些后悔。不过又因为正生着对方的气,于是又硬生生地转开目光。
“我来……”卫嘉玉说到一半,起身走到桌边,伸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道:“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闻玉见他伸手在桌上写字有些奇怪,不过等看见他写的内容后只发出一声冷哼。卫嘉玉知道她已经得知了鸳鸯楼的事情,也猜到了自己同她要闻道的用意,于是又继续写道:“有意瞒你是我不对……”
他没写完,闻玉忽然伸手将杯里的茶水泼在了那上面,于是桌上的字迹便消散不见了:“你上回也是这样说,可你心里又不是这样想的。”
闻玉冷着眉眼瞧他:“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为了我好,我就该感激你?”
她这回确实是气得不轻,卫嘉玉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才又动手在桌子上写下一个“不”字。
闻玉却神色淡漠,连看都没有朝那桌子看上一眼:“我问你,要是有一天你找到了你爹,他告诉你,他当年离家另有苦衷,是为了你和你娘。你会不会原谅他,卫夫人会不会原谅他?”
卫嘉玉难得叫她说的一怔,竟沉默许久没有做声。闻玉见状轻轻哼了一声,咬牙道:“我不原谅他,我见到他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将他按着打一顿,再将那把剑扔到他脸上,告诉他‘谁稀罕你做这些!’”
她说这话时瞧着卫嘉玉,像是她话里要按着将人打一顿的不是闻朔而是他。
卫嘉玉于是静默片刻之后又在桌上写“对不起”,他这回道歉比上回看上去倒像又诚恳了几分。闻玉盯了桌上的那三个字有一会儿,深恨自己心软,又不想被他看出来,于是起身走到窗边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她推开窗,夜里雨后的凉风吹进屋子里,一点一点抚平了起伏的心绪,叫人心旷神怡。
过了好一会儿,闻玉像是终于平静了些,换上一副沉静的语气对他说道:“我有时候会想我当时跟着雪云大师离开沂山是不是错了。”
女子倚窗站在月色下,伸出手去接屋檐上滑落的水珠:“要是一个人活着,要这么多人搭上性命,是不是并不值得?”
他们都死了,把她从沂山带出来的人,第一回在外面遇见的人,只见过一面的人,希望她活下去或者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已经死去了。
那个背起行囊从山里出发的少女,翻过无数青山终于见到了外面的浩渺天地,江湖风雨如晦,她才发现过去不是山拦住了她的去路,而是山替她挡住了外面的寒风细雨。
回望来时的印记,即使是闻玉也无可避免的会在一些时候陷入这样的动摇中:要不要坚持下去?会不会从一开始她没有离开沂山,那么这些人也可以不用死?
这是卫嘉玉所不知道的闻玉,他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即使坚定如眼前的女子,也是有过动摇和害怕的时刻的。于是从来落子无悔的卫嘉玉,也终于难得的察觉到了一丝迟来的后悔。
她害怕他也会像那些人一样死去。
他想:即便闻玉未必和他怀有一样的心思,但是在她心里,他也必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
这就够了。
这段时间以来不断逼困着他的自省自厌,捆绑在他心上的枷锁似乎都在这一刻解开了。
桌旁静默许久的男子擡眼望着站在窗边的闻玉,轻声道:“但是对我而言,沂山之行是我此生最值得庆幸的一次决定,因为我在那里遇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