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嘉玉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当年那碗汤药里没有毒?”
时春冷笑一声:“因为那碗药是我亲手煎好,从我手里送出,到二公子喝下之前,从未假手于人。”
她还记得那几天冬娘精神不太好,整日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春以为她过于辛苦,于是主动揽下替夫人煎药的活,一上午都守在药炉旁,半步没有离开。
中午,冬娘来到院中,说要亲自去竹园送药。时春便将煎好的药倒出来一盏放进食盒里交给她。
但冬娘没走多久又带着食盒回来了,来时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时春问她出了什么事,但她只说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药碗,如今恐怕要重新再煎一次。
时春那时以为她是因为打翻了汤药难过,便安慰她早上熬的汤药厨房还有一碗,再送过去就是了。这次冬娘没再坚持自己送药,于是时春便替她将药送去了竹园。
正如她所说,这碗药从头到尾,除去她和卫嘉玉二人之外,确实再无第三个人经手,就连卫灵竹都没有来得及接过去。要是有人在这件事情上说谎,那也只能是卫嘉玉。
卫嘉玉相信她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话,于是沉默半晌:“我的确没有在药里动过手脚,连着三日的昏迷,也并非是假意陷害。”
时春虽一早料到他不会承认,但听见这话依旧忍不住冷笑起来:“二公子方才说要告诉我当年的真相,结果就是想对我说这个?”
卫嘉玉知她不信,过了半晌,才终于缓缓开口道:“或许问题并不是出在那碗药里。”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那日中的或许不是毒,而是蛊。”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有关情蛊的事情,因此一直没有想到过这点,但就在片刻前,他得知冬娘教过时春养蛊,那么会不会早在那时他就已经中过蛊毒了?
时春冷笑一声,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卫嘉玉在想法子替自己当年开脱的借口罢了:“你想说我娘给你下蛊?”她轻嗤道,“你觉得这事情可说得通?”
卫嘉玉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像是在迟疑接下来要说的这番话。如果当真是他猜的那样,那么真相对她而言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了:“如果给我下蛊的不是冬娘,而是你呢?”
“你胡说什么,”时春简直要叫这番荒谬的推论气笑了,“你——”
她话未说完,因为坐在她跟前的男子忽然擡手撩起耳边的头发,冲她偏过头露出右耳后那一小块皮肤。昏暗的月色下,他耳后一点殷红小痣鲜艳欲滴,时春怔怔地看着那一点红,神情变了数变。她当然认得出那痣与寻常小痣不同,的的确确是中过情蛊后才会留下的印记。可是,这怎么可能?
“除非这金陵城还有第三个会种情蛊的,否则我想不出还有何时我曾叫人下过蛊毒。”
“不可能,”女子脸上的神色阴沉得如同能滴出水来,与其说是在反驳他的话,倒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她没教过我养情蛊,我那时候根本还不会……”
她未说完的话停在一半,因为她终于恍惚想起了一些此前没有回忆起的事情。
冬娘虽教她养蛊,但教的都是些不足以伤人性命的蛊虫。
时春并不满足于此,尤其是当她发现冬娘有一段时间在屋中悄悄养蛊之后,她留心记下了母亲养蛊的法子,照着同样的法子自己悄悄试了一试,可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几日后虽确实叫她养出了一只朱红小虫,可那虫子恹恹的,也不见它长大,正日待在蛊盅里,如同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她疑心是自己没用对法子,便在一次谈话间状若无意地问起了这件事情。冬娘当时曾显得有些慌乱,质问她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可有自己悄悄去试过?时春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所慑,不敢说出实话,也不敢再继续多问,于是最后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她到最终也不知道那蛊虫究竟是什么。
事后她曾悄悄将自己偷养的那只蛊虫放在随身带着的小竹管里,想着找个机会处理掉,但因为花了许多心力,又总觉得有些舍不得,那竹管便在身上带了好几日也没扔掉。
之后冬娘出事,她整日浑浑噩噩,更是想不起这件事情,不知哪天才发现身上小竹管里的那只朱红小虫竟已经不见了。不过当时她早已无心顾及这些,这件事情便也随之抛之脑后,早已忘了还有这样一件小事。
如今卫嘉玉一说,她才隐隐将这几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像是于一团迷雾中,终于抓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而这条长线的线头,一直在她手中,将过往发生的事情紧紧缠绕在一起。
卫嘉玉观她神色瞬息万变,面容渐渐显得苍白,只睁着一双眼睛怔忪地看向伤痕累累的掌心,难以置信的推测出这个故事的下半部分:“那天药碗的碎片飞溅出来划伤了你,它被鲜血的气味惊醒了……”
没有人完整的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唯一一个知道背后真相的女子,在那个午后带着所有的秘密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寻常毒药很容易就会叫人发现,冬娘当年要是有过下毒的念头,必定会选择蛊毒。她在深水帮已用蛊毒杀过人,而寻常大夫对蛊毒也知之甚少,情蛊不会立即发作,她用这个法子,不容易叫人怀疑到自己身上。可她最后到底没有这么做,她打翻了那碗药,放弃了心里的那点恶念。
但是恶念从萌发之始,事情便已经不可逆转地开始走向另一个结局。
时春误打误撞之下养出了情蛊,卫嘉玉出乎意料之外的抢下了那碗药,卫灵竹在惊惧交加之下,打翻了药盏。药盏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跌落在地,溅到少年的身上,或许在他身上留下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伤口。
许多蛊虫以饲主血肉为生,因此对饲主的情绪变化尤为敏感。时春并不知道该如何操纵情蛊,她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药碗摔碎时,她离得最近。也猜得出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多半是因为自己送来的这碗药。
她跪在一旁,半个身子伏在地上,不敢擡头,心中忐忑不安。而她身上的蛊虫却因为嗅到了血的气味,悄悄从她身上的小竹管中爬了出来……
这一连串的巧合推动之下,最终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这样的真相显然叫人难以接受,时春失魂落魄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突然猛地攥住拳头,像是溺水之人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猝然间擡起头,目光中是不同寻常的执拗:“二公子一番话,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那我问你,你要是当真的中了情蛊,如何还有命活到现在?”
这的的确确是个问题,目前来看,情蛊并无可解之法,凡是中蛊之人,必死无疑。
卫嘉玉沉默片刻方才问道:“这世上可有中了情蛊而不死之人?”
“除非下蛊之人死了,蛊虫才会随着饲主死去,否则情蛊无药可解。”时春越说越是笃定,一扫先前的阴霾,眼里又重新有了光彩,“你要是当真中了我的蛊,我如今还好好地活着,你便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卫嘉玉一擡眼,时春像是立即知道他要说什么,开口打断道:“你难不成想说你身上中的是我娘的蛊?”她冷笑道,“蛊虫轻易不会离开饲主,我娘那天既没有去竹园,也没有给你下蛊的理由。”
卫嘉玉并不反驳,他只淡淡道:“我听说苗人养蛊,将毒虫放置于器皿之中,叫它们相互厮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便是蛊王,其余毒虫便只能成了蛊王的养料。”
时春挑眉:“那又如何?”
卫嘉玉垂眼道:“我想知道,要是两个情蛊放在一处又会如何?”
“弱肉强食,亘古不变。蛊虫也有强弱之分,两虫相遇,自然要看两边的蛊主究竟谁更胜……”那后面的两个字,她没能说出口。她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
卫嘉玉没有继续问下去,那天卫灵竹在江月阁同冬娘说了什么,她离开之后,冬娘自尽的原因在相隔十几年后似乎终于浮出了冰山的一角。
那天江月阁内坐着的,并不是卫家船帮的五姑娘和那个落难的白姑娘,也不是万府的卫夫人和冬娘,而是两个母亲。
一个极力想要挽救孩子性命,而另一个则选择牺牲自己以此换取孩子往后数十年的人生。
卫灵竹未必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真正的原因。虽然她相信卫嘉玉不可能做出随意诬陷旁人的事情,但人言可畏,尤其是这屋里还有旁人。她不愿将这件事情闹大,打算之后再暗中细查,于是先以强硬的态度压下了他未说完的话。可是卫嘉玉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她没想到他会抢着喝下那碗药,随即发起高烧,陷入昏迷。
冬娘面对她的到来,显出几分茫然,而在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一向沉静柔弱的女子沉默了许久,她在很久很久之后,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跟着卫灵竹去了一趟问心斋,在昏迷的少年床前独自待了一会儿。等她终于从屋子里出来后,她告诉卫灵竹,卫嘉玉不会有事,他应当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那一刻卫灵竹长松了口气,她没有问冬娘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送女子回到江月阁,进门前,眼前显得有些虚弱的女子转过身,迟疑着开口同她提了一个请求:“时春是跟在我身旁长大的孩子,年纪还小,希望夫人不要苛责她,让她留在府里,有个安身之处。”
她说这话像是在为那天送药的事情替身旁的婢女求情,但是语气却格外的郑重其事。卫灵竹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用同样郑重的语气回答她:“我答应你。”
冬娘听见这句话,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夫人一向守诺,有夫人这句话在,我就放心了。”
她临走前同卫灵竹深深福了个身,一如当年在船上那样,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傍晚,江月阁便传来冬娘过世的消息。卫灵竹在问心斋收到消息时,在窗边站了良久。
不到半夜,卫嘉玉的烧果然退了下去,大夫来看过都啧啧称奇。卫灵竹守在他的床边,外头的下人隔着门板传了好几次话,一时是说眼下江月阁那边的情形的,一时是劝她孕中保重身体早些回去休息的。
她坐在屋里没有回应,只静静看着躺在床上渐渐有了生息的男孩,像是自己也终于重新活了过来。
男孩在梦中像是叫什么魇住了,低低喊了几声“爹”。她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抚许久,见他重新陷入了沉睡,这才微微红了眼眶。
她一生不肯服输,自小卫家的长辈说她是个女儿家,比不上那几个哥哥,她便争着吵着要跟船帮出海,争出一口气来;后来她要嫁给闻朔,家中不同意,她也不肯服软,到底选了自己想嫁的男人;之后她远嫁金陵,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她自己选的,从没跟谁低过头认过输……只有这回,她确确实实地感到怕了。
她确实不会做一个母亲,她怕自己教不好他,也怕自己护不住他,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即便是当初得知闻朔离家的消息时,都没有叫她这样挫败过。
所以她把他送去了九宗,送离了自己身边。对外则隐瞒了冬娘的死因,她隐隐猜到那个下午发生了什么,无论出于何种念头,冬娘最终用她自己的命解开了卫嘉玉身上的蛊毒,换回了他的性命。
卫灵竹没有再继续追究真相,大概是因为她也知道真相或许会伤害更多人。卫嘉玉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女子,有一瞬间理解了卫灵竹当年做出的选择。
可是她不知道,真相就在那里,它是一把刀割得人鲜血淋漓,不把它挖出来,伤口便永不会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