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江水上涨,江边的苇花叫风一吹落到江面上,打了个卷渐渐就漂远了。
江上行着一艘船,挂着卫家船帮的旗,站在船头掌舵的却是个红衣的姑娘。
等船开过一段急流,到了水流稍平缓些的地方,那姑娘才从船舵旁退开交给一旁的王叔。
下午日头晒,她在船头站了这么一会儿,额头上已是晒出一层薄汗,王叔瞧见了,笑呵呵地说:“小姐去歇上一会儿吧,这日头毒,别晒伤了。”
女子摇摇头,一双眼睛还盯着前头:“先前船帮没走过这条水路,还是要处处小心,我在一旁看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帮手。”
王叔知道她的性子,见劝不动她也没有勉强。
他们这艘船这一趟要去松江府,卫家头一回将生意做到这么远的南边去,这活吃力不讨好,船帮没人愿意去,卫老爷子在他底下几个儿女间来回考虑了几遭,最后是卫灵竹主动站了出来,要替他去开这条南下的水路。
卫灵竹五岁开始跟着家里的船帮四处跑,可以说是船帮的老人看着长大的,很熟悉船上的各种事情。而且她年纪虽轻,但是有一身飞天下海的好功夫,性子又比她那几个哥哥沉稳,可以说是卫家年轻一辈里最能挑得起大梁的小辈了。
可惜是个女儿身。“女儿总要是嫁出去的。”这是卫老爷子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越是这么说,卫灵竹越不服气,每回都要争辩道:“女儿家怎么了?我将来若是成亲,必定只找个能来家里当倒插门的女婿。”回回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卫灵竹不明白他们在笑些什么,她说这话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她自小长在船上,几乎没在内宅生活过,要她将来嫁到内宅去相夫教子,不如叫她死了容易。
船离开长安已经快有十天了,一路上虽然有些波折,但所幸都还算顺利。等十天后,终于开过这江上最险的一处急流,卫灵竹松了口气,这才打算回房好好休息一下。
就在她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感到脚下轻轻晃了晃,船上有人大喊一声:“前面那是什么!”
女子听见呼声,飞扑到栏杆旁,朝着不远处看去,只见船刚过一个弯口,前面一片开阔的江面,水流却又湍急起来,江心竟有五六个旋涡,船一旦卷入其中,必定要在这些旋涡中心,碎成一堆木屑。
“调转船头,避开那些旋涡!”卫灵竹当机立断,一边朝着船舵跑去,一边指使着船上的人,“一批人去船尾压货,一批人去帮忙收帆!”
这一趟南下跑商,山高路远,许多年纪大的吃不了这个苦,跟来的多半是些帮里的新人,许多也是头一回碰见这个情况,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王叔将掌舵的位置交给卫灵竹,匆匆跑去船尾帮忙指挥。
卫灵竹控制住船舵,努力不使船驶进旋涡群中去。正当她全神贯注紧盯着前方河道的情况时,后头的船帆旁忽然传来惊呼声。此处水急风大,要时刻小心调转船帆才不至于叫船偏离了航道,那几个船帮的弟子手忙脚乱之下,竟一时间没有拉住帆。
眼看着大船颠簸在江上,马上就要卷入旋涡之中,忽然不知从哪儿跳出一道身影,在千钧一发之际重新拉住了船帆,才不至于叫风浪掀翻了大船。
“船头朝东拉满!”一道年轻的声音忽然在甲板上高声道。
卫灵竹心神一定,顾不得去看身后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手底下已是有条不紊地将船舵打满,船头向东避开了江心的旋涡。
那男子见状笑了一声,这种境况下恐怕也就只有他还笑得出来,卫灵竹听他又同其他几个船帮的弟子说道:“过来两个人跟我一块拉住帆,不要慌,这么点风浪还掀不翻这艘船。”
他语气轻松,刚才多亏他在危机之中拉住船帆,那几个年轻弟子此刻虽不知他是谁,但下意识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正巧下一个旋涡已至,卫灵竹急急打舵,喊了一声:“船头朝北!”
身后那男子应和一般立即接道:“拉帆!”
大船如同江上一叶苇花,灵巧地避开了前面的旋涡,朝着北边驶去。船头一声声指挥,卫灵竹有时候还没来得及做出指令,身后那人已如心有灵犀一般,提前调整好了船帆,如此同心协力,没过多久,船终于驶出了这段航道,绕过这七拐八弯的群山,到了一处水波平缓之处。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等重新系好帆,几个船帮弟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向那男子身旁围了过去,纷纷道:“兄弟,多亏有你,怎么之前没见过你,是哪一条船上的?”
男子看上去还很年轻,生得一张笑脸,模样英俊,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那人弯着一双笑眼道:“我是隔壁船上的,这次被分过来帮忙。”
“原来是三爷船上的,难怪从没见过你。”那几个年轻弟子没心眼,搭着他的肩膀同他称兄道弟,“三爷船上竟还有兄弟这样的,不如这次回去之后来我们五姑娘船上,日后跟着我们兄弟一块混怎么样?”
“好说好说。”男子笑盈盈道,话没说完,忽然有个声音冷冷道:“你是三哥船上的,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几个船上的弟子听见声音不自觉分开两边,给来人让出一条路来,便露出了人群后一身红衣的卫灵竹。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生得一张倔强面孔,眼睛细长,眼尾上挑,活脱脱一副冷冷清清的美人相貌。
男子见了她一愣,大约也没想到这船主人竟是个这么年轻的小美人,过了片刻又笑起来,正要说什么,忽然船尾传来几声动静。卫灵竹心中一沉,顾不上问他急急忙忙带着其他人赶去,到了船尾只见王叔带着几个船帮的弟子将几个人围在中央。
卫灵竹赶到一看,发现船尾站了三张陌生面孔,一男一女持剑站在众人中间,身后还躲着一个样貌柔弱的白衣女子。
王叔见她赶到,连忙上前禀报:“方才船上颠簸,我带人去船舱固定货物,在下面发现了他们三个,恐怕是之前在哪个渡口悄悄摸上船躲起来的,不知是何居心。”
那持剑的男子听了这话,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我们……我们绝没有歹意,只是因为叫人追杀,这才躲进了你们的船里想要避一避。”
听说他们是叫人追杀才上的船,其他人一下子更加警惕起来,众人一时都看向卫灵竹,似乎都等她下一个决定。
卫灵竹皱着眉,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拖着长音喊了一声。她转过头,便瞧见刚刚还在前头甲板上的男子,不知何时蹲在了身后的船舱上,一副不成体统的样子:“我们几个不是坏人,你看刚才我还帮了你们呢。我听说你们这艘船要去松江府,不如让我和这位兄弟留在船上帮忙,等到了江南,我们就下船,你说怎么样?”
他生的一张俊俏相貌,就算这么嬉皮笑脸的,也叫人讨厌不起来。
卫灵竹瞧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但想起刚才他在船上拉帆的样子,要是留下来当个帮手……
“你叫什么名字?”
蹲在船舱上的男子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知道她这就算是答应了,朝她伸出了手:“我叫闻朔,这一路就是五姑娘船上的人啦。”
秋日里太阳正盛,落在他身上,叫他的笑容比那头顶的阳光还要耀眼。可惜站在船尾的美人不为所动,她一双眼睛只瞥了他一眼,便同身旁的王叔吩咐道:“给他们安排住处,留在船上当个帮工。”说完也不理会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面无表情地便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
卫灵竹后来知道了,那天在船上的二女一男,其中一个是闻朔的师妹,他们师兄妹二人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像是正在这天下游历,路上遇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正在躲避追杀,便好心救了他一回,之后听说那男人是撞见了有人正要欺辱那姑娘,拔刀相助这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闻朔是个好管闲事的,便带上了他们两个。那晚上在渡口,听说这艘船要去江南,于是便趁机悄悄带人躲到了船上。
他性情豪爽,见多识广,几个月下来,一船人同吃同住,很快就和船上的其他人打成了一片,便是起先对他有些戒备的王叔,都在卫灵竹面前特意夸过他几回。只有卫灵竹始终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几个月下来,笑都不曾对他笑过一次。可越是如此,闻朔越是要上赶着和她套近乎。
有一次,卫灵竹听见船上几个年轻弟子同他玩笑道:“闻大哥莫不是看上了我们五姑娘,要给我们船帮当上门的姑爷?”
卫灵竹模样生得漂亮,又是卫老爷子的掌上明珠,虽说性子冷清了些,但不知多少人想要求娶。可听说她却是下了决心,若要娶她须得当卫家的上门女婿才能考虑,这一条打消了不少人的心思。因此这些人这会儿说起这话,语气里多少带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闻朔也听说过这事,如今听他们调侃,却不着恼:“五姑娘女中豪杰,天底下哪个男子配她都算高攀,可不就只能当个上门的姑爷?”他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语气却挺认真,那几个年轻弟子听了,讪讪一笑,果然便不敢再口无遮拦。
还有一回,连他师妹都看不下去,叹气道:“师兄既是无情人,何必要在这儿招惹旁人。”
闻朔见她从船头走过,故意说:“我哪里是无情人,和五姑娘一比,她才是个真真正正的无情人。”
卫灵竹面无表情地瞧着他,见他坐在船头的货仓上,遥遥同她招手,见她一如既往头也不回地弯腰走进船舱,在身后笑了起来,那笑声如恼人的青丝缠得人莫名起了几分恼意。
就这样船在江上走了快有三四个月,一天夜里在苏州城外某个渡口停靠。到半夜,忽然有几个黑衣人摸上了船,好在船上有人守夜,及时发现了他们的行迹,惊动了其他人。
卫灵竹起初以为是这江上的水匪,但与其中几人过过招,却发现这群人身手了得,不像是寻常盗匪,逼问对方身份时,只听其中一个黑衣人问:“是不是有个姓闻的在这船上?”
卫灵竹心中一惊,才知道他们竟是冲着闻朔来的。她想起他先前说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惹来杀身之祸,他们究竟是惹到了什么人?
没等她想明白,船上的其他人已经赶来。这回摸上船的黑衣人不多,眼见情形不妙,很快便从船上撤了下去。卫灵竹提剑冲到闻朔他们的住处,一推开门,却不见他的踪影,听旁人一说,才知道他引着追兵去了船尾。可她赶到船尾一看,却只见一道黑影跳入水中。
卫灵竹大惊,连忙扑到栏杆旁,只见水下一片漆黑压根看不清人影。她心急如焚,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了下去。卫灵竹自小在船上长大,自然识得水性,如今天气已经入冬,江水冰冷刺骨,她在水下游了一圈却没有看见闻朔的身影,只得浮到水面上换了口气,正要一个猛子再扎下去,却忽然听见船上有人喊她。
卫灵竹一怔,擡头就看见自己找了半天的男人趴在栏杆旁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卫灵竹这会儿叫冬天的风一吹,觉得脑子都给冻住了,望着他半晌回不过神来:“你……”船上的男子像是猜到了什么,一双好看的眼睛眨了眨,忽然笑起来:“五姑娘在下面找什么?”
“我……”借着夜色的掩护,卫灵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力不叫他看出破绽,“我在找我的耳环,我的耳环掉了。”
“哦——”船上的男子拖着长音,还要追问,“那找着没有?”语气中一丝掩不住的笑。
卫灵竹觉得自己今晚真是把十几年的脸都给丢尽了,一想到一会儿上船还不知道要被其他人怎么笑话,就不想理他。她正要打算游上岸,却听船上的人忽然说:“五姑娘没找着,不如我帮姑娘一块找。”
卫灵竹大惊,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听耳边“扑通”一声,那原本站在船上的男子竟当真陪着她一块跳了下来。
月亮照在水面上,男子从水下探出头,一张脸湿漉漉的,却是惊人的英俊。水珠挂在睫毛上,好像月亮也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水底下,他们靠得这么近,卫灵竹有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别开眼,轻声问道:“你下来干什么?”
“陪五姑娘找找耳环,”男子笑起来,理直气壮地说,“不过耳环找不着了,给五姑娘捞了个月亮。”他掬起一捧水放在手心递给她,“五姑娘喜欢吗?”
卫灵竹瞧着他手里破碎的月光,像是叫他气笑了:“喜欢。”
几个月来,卫灵竹头一回对他笑,虽然是叫他气笑的,不过还是叫闻朔微微一愣,一双眼睛紧盯着她,不由地轻声问了一句什么。
卫灵竹还未回过神,突然听头顶有人惊喜地高声喊道:“找着了!”
不多久,王叔心疼地叫人取了毯子将人拉上来,卫灵竹爬上船后,回头看着还浸在水里的人,想起他方才在水里问的那句话:“喜欢月亮还是捞月亮的人?”
喜欢。
喜欢月亮,也喜欢捞月亮的人。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我只有写这种满嘴跑火车的角色才特别顺手,阿玉和小满都太正经了,写爹让人快乐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