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候,万鹄叫人送回了府里。
万鸿站在宿云楼外的荷塘边喂鱼,听到下人传回来的消息时,眯着眼发出一声轻嗤,听不出喜怒。他挥手斥退了身旁的人,站在一旁的婢女如蒙大赦,连忙也跟着退了下去。
湖对岸的回廊上有两个人影走过,万鸿擡起头认出其中一个正是那天搬进江月阁的女子,在她身旁的正是卫嘉玉。
他许多年没有见过卫嘉玉了,男子穿着一身月白长衫,如这世间的清风朗月,不染半点尘埃。人人都称他是九宗首徒,叫他这一副徒有虚表的样子所蒙骗,只有万鸿知道他虚伪小人的真面目。
回廊上的女子注意到了落在身上的视线,她第一次在白天看见万鸿,他站着不动的时候远远瞧着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苍白的脸颊凹陷着,五官生得其实不差,但因为多病,看上去瘦骨嶙峋。在这样的黄昏里,男子立于一池枯荷后,冷不丁撞见,叫人吓了一跳。
闻玉脚步一顿,忽然朝着湖对面走去。
万鸿也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找上门来,不由轻轻挑了下眉梢:“你来干什么?”
“是你怂恿万鹄去德兴赌坊?”闻玉开门见山地问。
她若是问得含糊一些,万鸿大约是不会认的,不过她一来便是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竟也一时叫他摸不准她知道了多少:“三弟想出去散散心,又不想叫府里的人找着,我就顺口提了一句德兴赌坊,他自己跑出去,这罪名也要安在我头上?”
闻玉并不同他争辩,又紧接着追问:“你知不知道今天在德兴赌坊,西风寨的人也在?”
万鸿神色戏谑道:“我一个瘸子,整日待在屋子里,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难不成疑心是我传出消息,叫西风寨的人盯上了他?”
“庄家的事情你也不知道?”
“什么庄家?”万鸿皱眉,他面上一丝疑惑像是当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叫闻玉一时有些迟疑起来。但不等她再问,对方已不耐烦道,“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来问我这些?”
他不说还好,一说闻玉便想起上回在江月阁的事情。她盯着他那张讨人厌的脸,忽然道:“上回在江月阁,人人都说是我打伤了你,我看我也不能白担了这个罪名。”
万鸿听了这话一怔,见她突然大步朝他走了过来,一边撩起袖子,擡手像要冲他脸上来上一拳。
这附近只有他们两个,江月阁那晚,万鸿是在她手上吃过亏的,虽心中十分看她不起,但见她这样,还是不由得一惊,朝着后面连退几步,一下撞在了身后的栏杆上。
闻玉见状,扯着唇角哂笑一声,停下了脚步,显然方才不过是想吓他一吓罢了。万鸿见她脸上明晃晃的讥讽,看着他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只阁楼里的老鼠,像是嘲笑他外强中干,不过只是嘴上厉害罢了。这种奚落几乎比直接往他脸上打了一拳还要叫他难以接受,万鸿一时间恼羞成怒。
就她这样举止粗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也敢这样戏弄他?他是这万府的大公子,也是万学义的嫡长子,本该是这金陵城中出身最高贵的人,什么时候连卫嘉玉不知从哪儿带回来的女人都可以这样欺辱他了。
闻玉不再理会他,转过身便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忽然听身后的人语气森然地问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卫嘉玉是什么时候?”
闻玉脚步一顿,果真停了下来。
“那时候他才八岁,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是这个世上最无趣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万鸿扶着身后的栏杆站直了身子,他望着不远处的桥上朝这儿走来的男子,语气有些可惜,“——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一个人要是什么都没有,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听说他亲生父亲是个身份低微的江湖人,所以卫家不承认他的出身;到了这儿,他又只是卫氏带来的一个外姓子,没人觉得他是万家的人。而且听说他爹当年是入赘卫家,随后又扔下了他跟卫氏不告而别,这种出身你知道叫做什么?”
卫嘉玉隔了十几步远,他看见闻玉忽然间伸出手猛地抓住对方的衣襟,随即一拳打在了万鸿的脸上。他脚步一顿,立即匆匆朝着宿云楼边跑去。
万鸿原本就有腿伤,身材又极为瘦弱,闻玉一拳打在他脸上,就将他打倒在地。万鸿坐在地上,擡手揉了揉自己的左脸,他嘴里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大约是牙齿划开了舌头,不过这点疼痛并不叫他觉得难受,看着眼前目色冰冷的女子,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我说他‘杂种’是有哪里说得不对?”
“我真该把你的脑袋按进这湖水里,好洗洗你这张嘴。”闻玉很少笑,但也很少真的生气,这会儿她语调冰冷地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将人从地上一把拖起来时,万鸿毫不怀疑她真的会把自己扔进湖水里。
不过见她这副样子,他还是觉得畅快,尤其是他眼角的余光看见对面匆匆赶来的卫嘉玉时,内心生出一阵强烈的报复的快感。
“你以为卫嘉玉是什么好人?”他腰上顶着身后的栏杆,感觉腰上大约已经青了一块,叫他一开口声音疼得有些发颤,但他还是继续笑着说道,“你以为我这条腿是怎么瘸的,你问问他敢不敢告诉你自己干过什么好事?”
闻玉勒住他衣襟的手已经放到了他的脖子上,但紧接着有人从身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松手。”卫嘉玉站在身后,神情严肃地对她说。
闻玉紧抿着嘴唇,不肯让步,直到他稍稍放软了语气,又说了一遍:“小满,放开他。”
女子沉默良久,终于松开了万鸿的衣领,将人扔在了地上。
刚才她手上用了些力气,刚一松手万鸿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不过他看着站在一旁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的男女,忽然感到酣畅淋漓的痛快,于是一边断断续续地咳着一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卫嘉玉,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一副假惺惺的样子。”
他撑着地十分费力地站了起来,像是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看着眼前的景象,犹嫌不足:“不妨告诉你,今天万鹄去德兴赌坊的消息确实是我放出去的。”
他刚才面对闻玉还不肯承认,这会儿面对卫嘉玉竟痛痛快快地坦白了:“西风寨二当家被关在衙门,他们想绑了万学义的儿子来换那几个西风寨的手下回去。我料到万雁必定会去找你帮忙,还想着说不准能顺道把你也送去西风寨。可惜啊,那群人不争气,竟是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叫你们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卫嘉玉问:“为什么?”
“为什么?”万鸿冷笑一声,像是他明知故问,“你该死,你带回来的人住进了江月阁,也该死。万鹄那个蠢货,他要是没有自作聪明,安排这女人住进江月阁,我本来可以放他一马,是他自己找死。”
卫嘉玉默然:“他也是你弟弟。”
万鸿如同一只叫人踩了尾巴的猫,怒道:“住嘴!我哪儿来的弟弟,我娘早就死了,冬娘也死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你,冬娘不会死,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已完全疯了,在近二十年的自我幽禁中,他每一天都活在过去的回忆里,终于将自己逼疯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卫嘉玉不再试图和他争辩,他转过身打算带着闻玉离开这里。但是他这样冷淡的反应又一次触怒了对方,万鸿站在他们身后,忽然间桀笑道:“你还记得那只黑猫吗?”
闻玉察觉到身旁的人脚步一滞,她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了下来。万鸿满意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有一丝冷酷的笑意:“看样子,你还是没有学聪明。”他的目光落在他身旁的女子身上,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你猜这一回,你护不护得住……”
他话音未落,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就连闻玉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旁的男子忽然间折回身,走到身后的人跟前,擡手在他脸上挥了一拳——
这一拳的力道其实不如先前那一拳,但是因为实在出人意料,以至于万鸿被卫嘉玉掀翻在地的时候,竟是半晌没有回过神。卫嘉玉生平第一次打人,差点没控制好力道,跟着一块倒在地上。
卫嘉玉这一拳给他的刺激显然远远超过方才闻玉的那一拳,万鸿忽然间暴怒起来,几乎算是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你敢——你——”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卫嘉玉扑来,闻玉还没来得上前阻止,卫嘉玉已经又一次将他按在了地上。
“你以为这还是二十年前?”他伸手扯住对方的衣领,看上去也很狼狈。不过与万鸿相比还是好上很多,只不过向来整齐的发冠打散了,叫他看着透出点难得的凌厉。
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除了叫他摁在地上的万鸿之外,没人听清。万鸿忽然瞪大了眼睛,疯了似的挣扎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你也敢——”
不远处的护卫们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紧接着一群人冲到桥上将两人拉了开来。
“你给我等着,卫嘉玉……你给我等着!”下人们把万鸿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他还喘着气断断续续地放着狠话。在一片混乱中,几乎没人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下人们生怕他们再打起来,硬生生地将万鸿送去了宿云楼,他身上多处淤青,嘴角也破了口子,需要马上上药。
倒是卫嘉玉没受什么伤,但他一身的煞气与往常很不一样,下人们不敢走近,见他没什么大碍,便都退开了,于是这地方便又只剩下了他与闻玉两个人。
闻玉站在原地,见他呼吸声渐渐平稳,神色缓缓恢复平静,这才看着他语气复杂地问:“你打他干什么?”
“你打他干什么?”卫嘉玉不轻不重地反问道。
闻玉立即闭上了嘴,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衣袖落在他的右手上。他右手骨节处有轻微的红肿擦伤,若是仔细看,手指还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那是一时没有控制好力气,肌肉还在紧张,无法立即放松下来造成的。
卫嘉玉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将手背到了身后。
闻玉不禁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该不会第一次跟人打架吧?”
“不是。”卫嘉玉否认得很快。闻玉想起刚才万鸿说起他的腿伤,修正了一下措辞:“你第一次主动跟人动手?”
这回眼前的男子没做声,闻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过了片刻才干巴巴地说道:“挺好,打赢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