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左右,外头天还没亮,宿云楼里头便传来了一阵衣料窸窣的响动。
轮到下半夜守夜的小丫鬟眯着眼站在门外,脑袋忍不住地往下掉,刚打了个哈欠,房门冷不丁就叫人从里头拉开来了。门里站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像是打出生起就没见过太阳,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活像是哪个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大晚上的能将人吓得一激灵。
他背后的屋里漆黑一片,连盏灯都没点,这会儿正冷冷地注视着站在屋外的下人。
新来的小丫鬟吓了一跳,呆愣地注视着跟前的人好一会儿,这才猛地想起带自己的姑姑叮嘱过,大公子最讨厌别人盯着他看,又忙低下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大……大公子饶命,奴婢、奴婢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万鸿恹恹地盯着匍匐在地上的人影,小姑娘半晌没听见头顶的动静,吓得瑟瑟发抖,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余光才瞥见不远处的鞋尖调转了方向,朝着宿云楼外走去。
他下楼的脚步声轻重不一,一听便是不良于行的人才会有的步调。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小楼里,跪在地上的小姑娘才敢悄悄擡起了头。
刺史府的主子不多,其中最古怪的就要数大公子。听说他不是足月生的孩子,生下来身子骨就要比别的孩子弱。后来又不小心摔断了腿,落下残疾,从此之后,就再也不在白天出门了,整日只将自己关在这宿云楼里,偶尔晚上趁府里其他人都睡着的时候,才会出来活动。
而且大约是因为腿疾的原故,导致他性情阴晴不定,十分古怪,阖府上下,几乎没有人愿意到宿云楼来伺候他,生怕一不小心犯了他的忌讳,就要丢了性命。
万鸿是大夫人的孩子,大夫人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了,万学义大约也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无论他做什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卫灵竹后母难为,自然也不会好端端地插手管教。
万鸿走出宿云楼,月亮还挂在天上,府中静悄悄的,他独自一人朝湖边走去。江月阁静静的伫立在绿树成荫的假山后,多年如一日,如同里头的主人还在屋里,而且不知怎么回事,今夜看上去格外有人气。
时春从下人房里出来,开门看见是他的时候,伸手打了个哈欠:“大公子又来了?”
万鸿没理会她,径直朝着楼上走。时春睡得迷迷瞪瞪的,总觉得忘了什么事,不过这会儿既然想不起来,那便明日再说吧。她心中这样想,便又合上门回房去了,反正万鸿走的时候自己会关门。
江月阁对万鸿来说是这府上除了宿云楼外最熟悉的地方,他自小住在这里,直到十一岁那年才搬出去,他闭着眼睛几乎都能在这阁楼里任意穿梭。
阁楼里各间屋子房门都紧闭着,他摸着楼梯的扶手在黑暗中朝着三楼走去。走廊尽头的屋子房门虚掩,他推开门走到窗边,擡手打开了窗子。府中还在沉睡,万籁俱寂,湖风掠过他的鬓角,像是在他耳边低语,万鸿忍不住闭上眼睛。
万鸿上楼的第一时间,闻玉其实就醒了。
她起先以为是时春,但这个脚步声显然不是。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头顶的床帐,心里想着白天时春对她说过的话:难不成自己还真能撞见一回女鬼?
不过她很快便将这种可能性给否决了,毕竟时春没跟她说过冬娘还是个瘸子。
楼上的不速之客似乎也并不担心会惊醒楼里的人,他行动很慢,走到三楼花了比常人更多的时间。
闻玉听他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就再没了动静。闻玉躺了一会儿,到底有些不放心,还是披着衣服从床上起来,她点亮屋里的油灯,拿着灯准备去楼上看看情况。
走廊尽头的屋子果然开着门,她走到门边一眼便看见了临窗站着的男人。她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看什么,终于擡手敲了敲门:“你在这儿看什么?”
临窗的身影听见动静,一瞬间僵住了身子。他不可思议地猛一回头,便看见懒懒倚在门边的陌生女子。这种夜里,也不知忽然闯入一言不发站在窗边的男人和凭空出现来历不明的女人哪个更叫人觉得诡异。
万鸿借着对方手里的烛光看清了她的脸,刚才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回来了。可惜他的目光落在她脚下的地板上,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很久没有与人说过话了那样,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今晚借住在这儿的客人。”
窗边的男子立即皱起了眉头:“谁安排你住在这儿的?”
闻玉答不上来,只好选了一个含糊不清地说辞:“这府里的主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回答像是触怒了他。万鸿冷笑一声:“府里的主人?这府里的主人是谁?”他说到这儿,停下来将她多看了两眼,福至心灵,“你是卫嘉玉带回来的人?”
闻玉再不会看脸色,这会儿也听出此人与卫嘉玉之间多半发生过什么,因为她看着他一步步缓缓地走到自己面前,最后停在了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上半身微微朝自己凑近了一些,低声问道:“他没告诉你这里过去是谁住的地方吗?”
“他们说过去住在这儿的人已经死了。”闻玉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万鸿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但是笑容阴冷,并未抵达眼底:“对,她死了,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他擡起手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过来一些。闻玉迟疑了一下,她确实有些好奇,尤其是听过时春白天里那番颠来倒去的疯话之后,叫她对这个屋里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愈加好奇了起来。
万鸿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一条腿站不太稳,忽然间踉跄地朝前歪了下身子,闻玉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没想到他却趁机一手攥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拉到自己眼前。
闻玉面容一肃,正要推开他,却听他在耳边轻声开口道:“她是被卫嘉玉害死的——”闻玉猛地擡眼对上了他阴冷戏谑的目光,嗓子里像是叫什么堵住了,一时发不出声音。
万鸿见状,怜悯地看着她:“他自己怎么不来,是怕夜里被什么给缠上吗?”
闻玉渐渐冷静下来:“他为什么要害她?”
“为了他娘,为了那个女人,他什么都能做。”万鸿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忽然间变了神色,恶狠狠道:“贱人!”烛光映着他扭曲的面容,显得格外渗人,“他们卫家统统都是贱人!”
他情绪转化得太快,像是突然间叫什么上了身,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连闻玉都叫他吓了一跳。她余光瞥见他迅速擡起手似要一巴掌向她脸上扇来,于是立即出手制住了他。他腕骨很细,如同握着一根骨头,稍稍用力就能叫她捏断了。
“姑娘快住手!”身后传来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听见楼上的动静,时春大约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连鞋子都没顾上穿,就穿着袜子冲了上来。
等终于看清了房门外的情景,时春几乎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你快放手,这是大公子!”
闻玉原本也没打算把他怎么样,时春一来便松开了捏着他的手。万鸿猝不及防地朝后跌去,他们站的位置离门不远,左手边放着个桌架。他扶着桌架跌倒在地,桌架上放着的花瓶砸了下来,擦着他的额头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飞溅开,在他额角上刮开了一道口子,顷刻间血流如注,染红了他半张脸。
时春尖叫起来,她目光空洞地望着从万鸿额头上流下的鲜血,有几滴渗入了地板,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她的尖叫声不间断的,凄厉的回荡在整个屋子里,如同目睹了什么叫她崩溃的场景。
靠墙坐在地上的万鸿朝厉声道:“抓住她!”
闻玉下意识拦腰截住了正要转头朝外跑出去的女子,很快万鸿已经扶着墙吃力地站了起来,艰难地挪到二人身旁,随即凶狠地推开了闻玉,将她怀里的女子拉进怀里:“闭上你的嘴!”他粗暴地低声呵斥道,“再叫我就把你从这儿扔下去!”
他一只干净的手搂着她,另一只沾了血的手扶住墙想要撑住怀里的女子,可他太瘦弱了,到最后还是吃力地坐在了地上。
时春的尖叫声终于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接着一声的抽泣。她将头埋在男子并不宽厚的肩膀上,闻玉注意到她在止不住地发抖。
“喏,这还有冬娘流过的血。”
恍惚中,她突然想起白天女子指着地板上深色的痕迹对她说过的话:“……我记得那会儿血流了一地,下人们洗了很久都洗不干净”。
万鸿却好像又忽然间变回了一个正常人,他皱着眉强硬地按住她的手,在察觉到她渐渐安静下来之后,轻轻摩挲着女子的肩头,可嘴里说的话还是难听:“哭够了没有?你是打算吵醒这府里的所有人吗?”
伏在他怀里的女子啜泣声渐弱,她紧闭着眼睛,口中不知在说什么。闻玉站在一旁,听男子微微停顿片刻,随即道:“没有,没有血……是我发病了,你看错了。”
时春听见这话,微微动了动脑袋,像要擡起头确认一下:“病了要叫大夫……冬娘,冬娘知道了要怪罪我的。”
哪儿还有什么冬娘?这话像是兜头一碰冷水泼在了他的脸上,万鸿抿着嘴按住她的手微微一僵,再开口时声音比先前平静了些:“她不会知道的。”虽然还是那副恶声恶气的腔调。
天色未亮,窗外夜色朦胧。夜风吹动了窗户,发出“砰砰”的响声。闻玉走过去,关上了窗户。等她再转过身的时候,屋里的抽泣声已经停止了。万鸿靠在墙上,目光茫然地不知望着何处,他怀里的女子似乎睡着了。
闻玉弯下腰,将他怀里的女子抱了起来。万鸿没有拒绝,他坐在墙边,不可能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抱着时春站起来。
等他扶着墙站起来,拖着步子朝外头走去,路过闻玉身旁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侧过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暂时凝固了,但这叫他看上去显得更加可怖,闻玉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结果他只是阴恻恻地冲她冷笑了一声,便走下了楼梯。